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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Chapter.54Family(下)

  • 作者:流年不利阿廷廷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1-09-24 17:52:52
  • 章节字数:22996字

「小光最近过得如何呢?有遇上什么事吗?」

听到作为友人的笹川京子以温和的笑脸向自己递来的问句,深海光流停下了啜饮草莓奶昔的动作,认真思考起来。

这是个十分寻常的问题,即便是深海光流这样在过往缺乏社交经验的人,在回覆一些认识的人的邮件时,都时常被询问;而就算不提这些,每回去到师父西尔弗的墓前,她也会自觉地报告起近况,而每回的报告也出奇统一,自然是道一切安好。

自己有着能为之努力的目标,并且踏踏实实地朝目标前进着,从前认识的友人性格长进不少还找到了很棒的上司,目前与他们共事十分愉快,未来的方向也十分明确,关于人生或是职涯规划之类的问题完美解决了。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烦恼,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我最近过得很好」吧。

想到这里,深海光流微微垂下眼睫,吸了一口草莓奶昔后,缓缓地开口:

「……其实遇上了一件令我稍微有点困扰的事。」

「咦,小光吗?」原本正悠闲地喝着卡布奇诺的三浦春立刻吞下口中的饮料,惊讶地关切,「发生什么事了吗?竟然连接近万能的那么能干的小光都会感到困扰?!」

「……嗯。」愣了一下,深海光流很快恢复镇定,果断地点头道,「我并没有那么了不起……但的确有感到困扰的事。」

「请问是什么事呢?」捧着午夜蓝奶茶的库洛姆询问,「能说给我们听吗?光流大人?」

闻言,深海光流似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没有放过对方这种细微而难得的反应的库洛姆心中一紧,不由得想起来昨天才从骸大人那里听来的、关于深海光流的事——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欣然的话题。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深海光流慢慢地开口,「就是……」

少女们屏息以待,紧张地等着听听能难倒近乎全能的友人的世纪难题——

「如果小时候的自……如果亲戚家的小孩不小心打扰到朋友……」深海光流歪了歪头,补充道,「那个,因为有某些原因不能自己看顾,所以把亲戚家的小孩交给了看起来不太喜欢小孩的朋友照顾的话,可能给对方添了麻烦的话,那……?」

深海光流抬起头看向三名女性友人,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少女们:「……」

少女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静默无声。

察觉气氛不对的深海光流再度皱起了眉,打破了沉默,「抱歉,这样的事实在不能算是困扰,我不该提出来的。」

——虽然从想起了过去的记忆以后就知道,当初自己作为Aurora时给彭格列少年们添了不少麻烦,然而一直到今天才有余裕思考着是否该郑重地道谢。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她固然对温柔的伙伴们抱有十分多的感谢之情,但是完全不需要找人讨论该怎么做。因此就连深海光流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京子问起「遇上什么事」时,自己怎么会将这种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说出来。

「……不!这真的很值得烦恼!」

「库洛姆……?」

看着难得语气坚决不带半丝踌躇犹豫、说话音量还比平常提高了不少分贝的库洛姆,深海光流有些诧异;然而接下来不只库洛姆,京子与小春同样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开口。

「没错!」小春喊得比库洛姆还要大声,「小光的烦恼就是我们的烦恼……虽然小春认为所有小孩都是天使,不过如果添了麻烦作为家长还是要负起责任好好道歉跟道谢!」

「不如送个礼物登门拜访吧?」京子也在一旁握着拳积极建议,「可以同时表达歉意跟感谢,只要展现出诚意的话,我相信小光的那位朋友一定会接受的。」

「或是……可以再对方需要的时候主动帮忙?」库洛姆努力地想了一下,脑中想起当初自己遇上骸大人与光流大人的事,便连忙提议道,「这、这样绝对能让对方很开心的!」

「是这样吗……谢谢妳们。」虽然还有点懵,然而深海光流还是认真地记下并点头道谢,「不过真不好意思,竟然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不用不好意思啦,小光。」京子笑盈盈地摇头,说道,「不如说能听到小光妳跟我们讨论这样的事,总觉得很开心。」

「就是说啊!」小春也附和,面上的笑容灿烂,「阿纲先生他们都是男生,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吧?当然只能和我们讨论啦?」

「真的呢!而且,突然觉得,迪诺先生和山本同学突然有事、没能一起逛学园祭,真是太好了。」

「是这样吗……?」深海光流有些不解。因为在得知迪诺因为家族的事而提前离开、以及分别时山本胡乱地揉揉她的脑门后哈哈笑了几声便道别,深海光流虽然觉得对方大约有什么急事,却仍未免对不能一起逛学园祭一事感到有些可惜。

「因为这样,今天是我们女孩子才能参加的『女孩子们的约会』。」京子小姐眨了眨眼,神色有些调皮,「所以听小光说最近遇上的烦恼,绝对是我们女子组的特权呢。」

「特权……」深海光流感到十分让茫然,喃喃出声,「这种事能算是特权吗?」

「算喔。」京子回答,神色十分认真地看着深海光流,「因为啊,那群男孩子们总是把我们女孩子抛在一边,说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事。」

——小到像是什么「蛤蜊」、「校际联合相扑大赛」或「大半夜在学校聚众打群架」的小事,大到关系着所有平行世界存亡的大事,都企图瞒着她们;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女孩子的细心敏感,早早察觉却还要给面子地沉默不语——少女们抱怨道。

深海光流同样沉默不语,内心也不禁质疑她的友人与Boss,到底怎么会认为世界毁灭这么大条的事情能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还不被察觉……怕不是当她们女孩子都瞎吧。

——是的,尽管没经历过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所谓「未来战」,然而深海光流此时特别自然地将自己划分到了与京子小春库洛姆相同的女子战线去了。

「就是说啊!从以前就是这样!」小春顿时鼓起面颊,有些生气地道,「就算是阿纲先生也一样——虽然努力保护小春不受伤害的阿纲先生很酷,但男生果然还是很自以为是又爱逞强!」

「虽然Boss他们的确是好意,而且也很辛苦……」库洛姆也开了口,「不过,瞒着京子还有小春是不对的。女孩子也可以成为士兵战斗,骸大人是这么教导我的。」

「对吧!就算遇上什么困难也不会和我们说,男孩子就是死要面子又不会体贴人!一点也不像小光,还会把烦恼的事讲出来和我们讨论,真是一群臭男生……对吧,小光?!」

听了三浦春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中枪了而感到有点心虚的深海光流:「……」

然而,好在深海少女是个雷打不动的面瘫,可以做到面上维持一贯的平静表情;并且仗着自身拥有的面瘫这个被动技,深海光流不动声色地点头附和,「妳說的对。」

「对吧对吧,小光妳刚刚很认真地跟我们讨论了烦恼……真希望他们可以跟小光妳学习!」

「……嗯。隐瞒事实是他们错了。」

咽下心虚的深海光流还一本正经地跟着女性友人们激情谴责不在场的男性友人们。

躲在一旁树丛后面正巧听到的泽田纲吉:「……」

说这种话你良心不会痛吗,光流?

「擅长玩战术的谋士是没有心的,真不愧是深海光流啊。」不知何时出现在泽田少年身旁的杀手赞叹到,「只当家庭医生果然太可惜了,战略司令的职务应该安排一下吗……」

「Re——?!」还没说完泽田纲吉就把自己的嘴给捂了,以免被发现。好在深海少女虽然视力超常规,听力倒是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因此才没有暴露。

泽田纲吉压低声音问道:「Reborn你怎么跟过来了,我不是说要你不要插手,让我和光流她们好好逛街嘛?」

「听听你说的话,蠢纲。」世界第一的杀手对自己的学生回以一个冷笑,「什么时候你还能命令我了?」

抛出杀气远比疑问语气更多的问句,Reborn只差没把「翅膀硬了急着找死了是吧」这句话写脸上了。

好吧,泽田纲吉承认自己是不能命令自家酷炫霸道还特不讲道理的鬼畜家庭教师……那算他真诚的请求还不行吗?「光流才刚回来,最近发生那么多事,Reborn你不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去骚扰光流。」

「意大利绅士从不骚扰女性。」自称绅士的杀手义正严词地纠正道,「而且,刚刚正打算打扰淑女的约会煞风景的家伙可是你,蠢纲。」

「我、我也没想到她们会讨论这类话题啊!」天知道白兰都从良那么久了,怎么还会把那时候的事拿出来鞭?「现在的话应该没问题了吧?」

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招呼就好了。这么想着,泽田纲吉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开步伐。

「对了小光,妳刚刚说的亲戚孩子是不是一个小男孩?」京子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是的话,我认为他很乖呢,应该不会造成困扰的呀。」

「不是小男孩……不,也有可能?」深海光流有些迟疑,因为狱寺小时候还把自己当成男孩子过,说不定又是类似的误会,「那孩子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哈咿!是昨天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吗!」一旁小春兴冲冲地比画着,「是个好孩子啊,虽然怕生又爱哭了一点,但也很好哄呢!重点是……长得和阿纲先生好像!小春未来跟阿纲先生如果有了爱的结晶一定跟那孩子一模一样!」

「就是说啊,真的很像阿纲呢,难道其实是阿纲的亲戚?」京子歪了歪头,「唔,Reborn的哥哥之类的?因为Reborn是阿纲的表弟对吧?」

泽田纲吉:「……」

姑且不论那什么薛定颚的爱情结晶,那绝对就是他吧?是小时候的他本人吧?!

而且,Reborn是我表弟的这个谎言都已经是多久的事了,事到如今这个设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有必要这么贯彻始终吗?!

「呵。」泽田少年在一旁尴尬得要死,然而他的家庭教师还在一边说风凉话,「还去不去?和京子小春深海光流一起讨论讨论你昨天尿湿的裤子如何?」

「……」谢邀,告辞。而且别把十年前还是个幼稚园小鬼的他拿出来说事,他都高中生了怎么可能还尿什么裤子啊!

泽田少年踏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这明显不是一个他能自然加入的氛围。接下来,找不到时机切入的他只能巴巴地看着少女们愉快地聊着天。

「虽然很想跟京子一起逛街……唉,算了,我还是去找山本跟狱寺他们吧。」泽田纲吉认命地叹了口气,为了不能和女神共度难得的学园祭的自己哀叹。

「这么想加入的话就去吧,作为男子汉总有必须踏出关键一步的时刻。」看到后来杀手都有些不耐烦地掏了列恩枪,「需要我帮你一把吗?」

「不需要,谢谢。」泽田纲吉十分果决,毕竟如果说目前的气氛,走过去和正在聚会的少女们打招呼不适合,那么只穿着一条内裤暴冲乱入并大喊「拼死也要加入话题!」这个行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吗?

「反正光流看起来没事,这样就好了……因为,虽然昨天事情好像都解决了,但我原本还很担心光流受到影响心情会很低落。」

泽田纲吉又看了一眼女孩们坐着的位置,灰发少女正捧着青鸟献宝似地给其他人看,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啊啊,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家庭教师一听,顿时唇畔也微微上扬。

「哼,这不是挺像一个合格的家族首领嘛,蠢纲。」

+++

夜晚,晚风轻轻拂过植物,草木摇曳窸窣作响,透出几分夏夜的凉爽。

夜风同样吹得发丝纷纷扬扬,前额的浏海随风扬动,灰色的发丝在同样浅淡的灰色瞳眸前起起伏伏;由于尚未完全遮住视线,她没有伸手整理,并不打算理会顽皮的风。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呆立了一阵子后深海光流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针与分针在圆形的表面呈现几近完美的直角。

在秒针通过阿拉伯数字「十二」时,仿佛是回应她的等待一般,一道比夏夜晚风更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我应该说过,这个时间点还在游荡是违反风纪的。」

「是的。」深海光流转过头,看向来人,「抱歉,恭弥。」

鸦色的发扫过云雀白皙的脸庞,端正的五官和平时没什么不同,透着仿佛刻在骨子里傲然与几分清凉,微挑上扬的凤眼也一如既往笔直地盯着人,令被注视着的人不由得有种作为猎物被审视的感觉。

「所以是,知法犯法?」漂亮的凤眸眯起,平淡的嗓音之下仿佛有什么更加凶恶的东西蛰伏,「哇喔,真有胆啊,小动物。」

今夜无云,明亮的月光打在云雀恭弥随身携带着的浮萍拐,钢制的平滑表面却让人感到某种奇异的锐利,泛着光亮晃晃的拐身刺痛着眼球;与它的主人一般,光是存在在这里即使人产生某种程度的威胁感。

深海光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危机感,忽视脑内似乎正在大声叫嚣的安全警报,开口时的语气甚至比云雀恭弥还要冷静。

「贸然违反风纪真的很抱歉,因为今天去风纪委员办公室找你的时候你不在,所以就擅自来这里等了,请见谅。」

然后她偏了偏头,又补充道,「不。其实不用见谅也没关系。但希望你能先听我说完话再咬杀,行吗?」毕竟她不是很确定被云雀咬杀过后自己究竟还能不能说话。

云雀恭弥没有说话。虽然一般而言他都是二话不说提拐上去就是一顿打,鲜有废话太多的时候,然而此时不说话也不动作,这就有点难懂了。

即使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她仍然无法读到云雀恭弥高深莫测的电波。不过,由于三秒内没有迎来云雀拐子的当头棒喝,深海光流十分自然地将之当作对方大发慈悲给的缓刑时间。

「我是想要道谢还有道歉。」深海光流直接切入重点,「虽然之前好像说过了,但我认为应该正式再说一次。很感谢你当时那么照顾Aurora……小时候的我。以及我当时大概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

「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希望你能找我帮忙。」深海光流认认真真地说着,「不管什么,只是要我能帮上忙的事。」

综合了京子等人的建议,深海光流最后决定还是真诚地和云雀道谢道歉,并且直说随时可以找自己帮忙比较好——虽然送礼物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由于容易和定期缴纳的保护费搞混,不太好处理……虽然云雀找人帮忙的样子也令人难以想像就是。

深海光流一面想着,一面观察对面云雀的反应,而后者又沉默了,只是这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对灰蓝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深海光流看,一时之间竟让她想起了刚认识时的场景;当时似乎也是这样莫名的凝视,而后自那薄唇中吐出了让初见此人的少女十分困惑的话——

「——妳真的很弱小,小动物。」

突然,云雀开了口,淡漠的话语打断了深海光流的思绪。

是在说什么呢?深海光流有些困惑,作为一名非战斗人员,客观现实里她就不可能和「强大」扯上边吧?

「一般的草食动物就算再弱小,一到了成年期也会自然而然学会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方法。」云雀恭弥面上浮现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是,妳似乎不是很懂生存。」

「……」等等,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

而且怎么样才算是很懂生存?呼吸时从空气中提取氧气的效率更高之类的吗?

还没等一脸懵逼的深海光流询问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云雀再度开口,「甚至于小时候的妳,似乎都比妳现在更理解生存的本质。」

「现在的话……」云雀的话戛然而止,然而眼神已经透露了一切——小动物妳这样真的不行。

这下换深海光流神色复杂了,只因为云雀的表情实在太让人一言难尽。她甚至还感觉对方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不可能的,应该是错觉吧。

「Hibari!Hibari!」正当她纠结之际,明黄色的小影子不知从哪窜出,扇着小小的羽翅在云雀身边飞着。

「Hikaru!Hikaru!」云豆小嘴张张合合,叽叽喳喳地叫着。

这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吗?深海光流神色一柔,准备趁着云雀的拐子还没抡过来的时间和小鸟打声招呼。

「你来了?」这时云雀伸出手,手心朝上给了云豆立足的地方,接着看小鸟还聒噪地叫着深海光流的名字,又皱起了眉,「来提醒我的?我知道,不需要你操心。」

「那个小动物还很弱小……」云雀说着,看了深海光流一眼,「……还算是幼崽。」

「我对弱小的幼崽没有兴趣。成长起来之前我不会对她出手的,放心吧。」

深海光流:「……」

事到如今深海少女也差不多意识到了……关于自己能好好站到现在还没被云雀上拐子伺候一顿,是因为在对方眼里,自己还是个小动物,嗷嗷待哺那种。

弱小,无助,又可怜。

「……」深海光流开始认真思考,到底该不该提醒对方十八周岁在义大利就是合法的成年人了。因为日本的成年年龄似乎是二十岁……难道是所谓的国情不同?

「小动物。」云雀又开口说话,现在深海光流见对方张开嘴都有些警惕,深怕对方又说了什么更加费解的话,「这次就算了,但下次再到处游荡,我就会咬杀妳。」

「呃、好的。」深海光流只能先颔首保证,「对了恭弥,我……」已经成年了,年龄还比你大几个月……

「如果真的想要做点什么,」云雀却打断了深海少女的澄清,「像之前那样就行了,不需要做得更多。」

是指刚刚自己说的「希望能帮忙」的请求吗?正这么想着,就听云雀又道:

「在这之上,没有人期待妳做得更多。妳不需要有无谓的担忧。」

蓦地,少女微微睁大了眼,脑中涌上了某个时刻下的某个情境的记忆片段。

『你的担忧会是多余的。』

灰蓝色的眼与海蓝的眸交织,温柔的不像是自诩为肉食动物的某人,以和缓的语气,对着小小的、不安的小女孩如此说道。

「……嗯,谢谢你,恭弥。」

——跨越了十年的时间,已然成长的少女则是真心诚意地,如此感谢对方。

+++

「其实我很想好好睡一觉呢。」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海光流如此说道,「不过你好像不这么打算……骸?」

深海光流转头,看向靠在一颗合抱大树树干的六道骸。

「因为明天还有其他规划,现在能先放我回去吗?」她想了想后说。试图和友人打商量,毕竟稍早在空中花园赌上性命与云雀深刻地交流了一下,并且真正意义上自对方的浮萍拐之下生还,对她而言实在颇耗费精力。

「真的想睡的话就直接睡吧,深海光流。」然而作为幻术师的友人却只是冷漠哼了声,回答,「反正妳也不是第一次那么做了……不过,竟然连在梦境中也能睡着,真让人怀疑妳的脑袋有没问题呢。」

「……」把人拖进自己梦境的人在说什么呢?要不是你这家伙老把别人的梦当自家后院到处闯空门,根本不会产生这种问题啊?

深海光流默默地叹了口气,看向一脸「妳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的小伙伴,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开了口。

「我明天是真的有事。我想要去和威尔帝博士、师叔还有弗兰道谢。」

「……哦。」

六道骸一脸冷漠。

而后又是一阵死寂。靛发的幻术师看起来似乎无话可说,然而梦境却还在持续。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深海光流歪歪头想了想,斟酌过后开口,「那个……我想起艾斯托拉涅欧家的事了,果然和你之前和我说的一样。」

「呵呵。」六道骸面无表情,表情甚至比比身负面瘫buff的深海光流本人都要冷漠,「妳现在才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讲话就讲话,为什么要那么阴阳怪气?

「我并没有怀疑你说的话,只是想起来以后,感觉很不一样。」深海光流垂下眼睫,视线朝下对上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微动,「以前只是从事实角度理解,现在的话能从心情上理解……稍微。」

能理解为什么小伙伴,会专注毁灭黑手党世界十八年还整天想着报复社会了。虽说当时没有和任何人倾吐,然而每当不经意想起与艾斯托拉涅欧家相关的记忆,确实如同被身后阴影猛然吞噬一般。

「稍微理解……」似乎在口中反覆咀嚼二字含义一般,六道骸的语气颇为玩味,于是面上终于出现了别的表情,「那么,痛吗?」一幅很有兴致和深海光流讨论这个话题的模样。

「人体实验吗?」深海光流回答得飞快,「确实很痛。」

「现在呢?」六道骸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低了许多,轻得几乎让人觉得必须附耳凑近才能听清,「还痛吗?恨吗?」

「……」深海光流沉默了下来。

痛苦的记忆究竟会不会随着时光被淡忘,此事并不可考,因此深海光流无法断言;然而,在回想起许久以前那般痛苦的记忆时,那种心脏被紧紧攒住、又或者四肢被某种事物恫吓而恐惧得无法行动,如此一般的感受并非作假。

就仿佛深深刻在身体某处的陈腐的伤口,倘若视而不见地搁置便只会一昧腐朽坏去,出于生存的本能,甚至想要将之狠狠刨去。

感觉其实不太好受——深海光流这么想着,同时看到面前友人朝自己伸出了手。

「kufufu……那么——想要亲手毁灭该死的黑手党吗?」幻术师低下脑袋,用仿佛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一般的语气邀请,「和我一起,亲手将黑手党们——」

「……难怪我听了觉得很耳熟。」

深海光流打断了六道骸的话,并且抬头看向对方流露出诧异的异色瞳。

「这些话你眼前对我说过吧?你第一次闯空门进到我的梦里的时候。」深海光流说着还摇了摇头,「可以的话希望推销的词能换一下,其实不是特别有吸引力,听了反而还让人感觉很尴尬……所以我当时不就拒绝了吗?」

『——抱歉,我不打算那么做。』

就在深海光流继续说着「千种和犬大概算是特例,竟然会被你说服,简直是涉世未深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这样的话时,一红一蓝的眼看着她,就这么静静的凝视着。

深海光流与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个事实不管是六道骸,或是柿本千种、城岛犬,都十分清楚。

早在他们还在艾斯托拉涅欧时这种区别就相当明显了;当时的六道骸虽然沉默寡言,不起眼也不出彩,实际上却是刻意低调蛰伏,寻找机会反抗并逃走。

城岛犬、柿本千种虽然无力反抗,然而心里大概也在想着一样的事——设法逃出去,等到有朝一日,拥有力量后回来复仇。

然而,当他询问过名叫「Aurora」的女孩,未来若是能走出艾斯托拉涅欧,想要做什么时——

『我想成为医生。』女孩注视着其余伤痕累累的孩子们,抱着膝小声地说,『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可能没办法想像,但我……以前曾经听我母亲说过,她就是一名医生。』

『虽然医生跟实验室的大人一样,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可是又完全不一样;医生不会伤人,反而会让很痛的伤口好起来。』

『可以的话,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尽管不是十分坚定的话语,却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不过那时的六道骸想,大概是因为她尚未经历过真正残酷的「实验」吧,只是抽抽血和骨髓一类的事情还不足以让她体认到现实的残酷。

一定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名为「Aurora」的存在才能堂而皇之地说着天真到可笑的梦想,才能在地狱里露出笑容。

不过他并没有摧毁这种天真想法的打算,因为很清楚这样的现状不会一直如此;实验室里面能得到相对好的待遇的小孩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被视作更珍贵的优良实验体。

直白点说,就是未来势必将迎来远比其他人都要痛苦残酷的实验。

只要经历过那样的实验,一定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吧。对此他深信不疑,因此姑且就这么和对方相处,放任对方天真下去;甚至期待对方跌落深渊的某天,能在深渊相见,成为「他的同类」。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而在逃出了艾斯托拉涅欧的几个月后,他成功连接上对方的梦境;她果然不会笑了,如他预期的那样,灰色的眼比起过往那明亮的仿佛他在某日曾惊鸿一瞥蓝天般的眼眸黯淡许多。

那双被人为镶嵌的灰蒙蒙如雾雨弥漫的眼再也不会笑,即便已然脱离名为人体实验的炼狱,唇畔却无法再次掀起喜悦的弧度。

这样就好了,他们肯定已经是「同类」了。

这么想着,他向她伸出了手——然后遭到拒绝。

对方忘记了。

忘记那些残酷、痛苦、悲惨、险恶、丑陋、恐怖、仇恨……将这一切都遗忘。即使身上有形的创口仍在,那些过往之于她而言,也只是与自身疏离的故事。

——然而意外的是,他竟然认为这样也不错;深究原因,大概是因为十分习惯了吧。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过,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不用担心。虽然还只是初学,但多少还是会一点相关知识。因为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医生。』

——像是这样不着边际的天真的话固然令人啼笑皆非,然而,大概是因为不再露出单纯且愚昧的笑容了吧,少女仿佛预言未来一般言之凿凿,由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说出来的话竟也多了几分可信。

然后一直到现在,当初在幽暗狭窄的实验室中显得可笑的未来畅想竟然成真了。他本该诧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泽田纲吉虽然是个愚蠢天真得不下当年那名女孩的黑手党,然而却有一个判断是对的,那就是深海光流必然是一名将手握手术刀的医师,就算是六道骸,亦无法否认此事实。

只是,多少这样设想过吧——如果对方想起来了,就必须再确认一次。

在地狱之中,是否曾经堕入深渊、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须于片刻,在痛苦的极致的时刻,「深海光流」成为了「六道骸」的同类。

仅仅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所以才伸手邀请对方吧。

……只是如此罢了。

「kufufu……真是……愚蠢啊。」幻术师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眼闷声笑着,却不知道是在嘲笑对方还是自己。

「我只是建议你可以改进一下推销词……」看着友人的动作深海光流只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你果然还是很关心我的职涯规划啊,骸。」

印象中对方似乎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很多次了吧,虽然她总是义正严词地表示未来目标是成为医生,然而对方总是要再三确认,仿佛担心自己的未来似的。

深海光流一向把这当作六道骸对艾斯托拉涅欧幸存者的深深关爱,不是很介意;只是,总是这样被询问老实说也让人有些复杂……果然还是必须说清楚。

「……骸。」下定决心的深海光流开口,「我未来会成为一名医生的。」

已经止住笑声的六道骸看向她,只是「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是彭格列的家庭医生,」深海光流继续说着,「阿纲他们的。」

「……嗯。」虽然脸色不是很好看,然而终究还是回答了。

看来对方是懂了,深海光流感觉还挺欣慰的,这下应该不会整天被六道骸强制参加职涯咨询了吧?

「不过,我其实没有想到呢。」虽然梦里没有钟表,无从得知时间流逝多少,然而凭借直觉深海光流判断今晚大概别想睡个好觉了,于是主动挑起别的话题,「就是,有一天能和骸你共事什么的。」

「……哈?」

「之前就说过了,我们的Boss都是阿纲,这算是共事了吧?」深海光流认真地分析,「这样也好,虽然我不想毁灭黑手党、也无法苟同让整个世界沉入血海这样的理想……但是,还是会觉得如果可以一起的话就太好了。」

初次在玛菲雅学园见到对方,是睽违多年的、实体对实体的和故友交流。彼时深海光流对于对方的变化感到惊讶,也乐见对方的变化,却也只是单纯地旁观着而已。

因为,即便六道骸对她而言是能称为「友人」的稀少存在,然而过去的深海光流却也清楚何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再怎么为对方高兴,也只能旁观,无从插手。

「能像现在这样与大家站在同样的地方,并且朝着相同的未来迈进……这样的事情过去真的没有想过啊。」

这样的念头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因为不具备「可能性」,自然而然被大脑给剔除了。

于是,当真正意识到此点后,便只能是由衷的欣喜。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不过有人同行似乎更好,这是我最近学到的。」这是透过泽田纲吉强硬地加入前往过去的旅程时才学习到的,深海光流觉得这个观念很好,最好也科普给友人知道比较好,省得对方成天一个人孤零零的,搞得心灵都扭曲了。

看向他的友人,深海少女发现后者的表情似乎有些呆愣,但她也不介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因为我,真的很高兴能作为同伴,和你还有大家一起前进啊,骸。」

——那个瞬间,幻术师再次领悟到了,关于,深海光流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同类,此一事实。

镶在他体内的轮回之眼是肮脏且洗刷不净的血污般的颜色,而深海光流的双目,应是完全比不上过往那双如同广袤海洋的蓝色眼眸、仿佛被烟尘覆盖的阴天一般的灰色的眼。

二者都是不祥,他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那双眼亮得仿佛透着光的琉璃珠,和轮回眼的血色相比,完全不像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事物。

一者沐于光,一者藏于影。

「我会作为一名医生,好好辅助大家的。当然也包括你喔,骸。」

……是啊,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六道骸捂住嘴,却仍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深海光流看着他,眼神透露出几分莫名其妙。

——有一件事,那是骄傲的、不可一世且傲慢的幻术师绝对不可能会承认……然而。

光所及处,阴影常伴。

深海光流与六道骸从来都并非「同类」,而是「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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