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清早，阳光正好，麻雀已经在电线杆上撒欢。

但老陈觉得这群雀崽儿叽叽喳喳的，真是顶顶烦人。

“干嘛非要今天来！”

从家里往协和这一路，老陈已经把这句话嘟囔了百八十遍。

陈盼之再好脾气也忍不住发言：“那不今天正好有号？错过了今天您到底还想不想复查了？”

不想！他确实就是不想复查。

去年末的那场手术，在动刀之前他都毫无不适，因此面对着冰冷的听诊器和密密麻麻的诊断书他都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直到身上真的挨了刀，术后的疼痛和疲惫是那样地真真切切。

当时连难见几面的儿子都回来在他身边陪床。高大的儿子双眼乌青地蜷在又窄又凉的行军塌上小憩。

麻醉去效很快，在那些疼得无法入睡又不得动弹的夜里他才生出那股实实在在的后怕来。

怕自己的身体真的缺了零件生了锈。

怕自己真的上了年纪。

出院后一月复诊，半年再复诊，他没有忘记，也总是难安。

眼见着半年之期一天天地在临近，他暗暗瞅着老伴和女儿都没提起，他自己更是乐得装不知。

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查就没有问题，万一再查出来什么……

这叫讳疾忌医，他半百的年纪了，又何尝不知道。

可偏偏他闺女一点都没忘！日期一天都不带错的！

昨晚好好的吃着饭，冷不丁蹦出来一句：“爸，您今晚八点以后就别吃东西了哈，给您约了明天上午的复查呢。”

明天上午？他答应了吗就明天上午！

“我不去！”

“为啥不去？”

“……我约了你张叔明早钓鱼！”

“没事儿，我一会儿给张叔说一声。”

老陈气鼓鼓地饭都吃不下了。

今天一早起来，老陈依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一幅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陈盼之连哄带骗拖了她爹出门，心中暗想：hai，这老小孩老小孩，说得还真没错。

好不容易掐着点赶到协和，老小孩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脸色顿时更差了。

可是这小医生好像一点都不会看脸色的样子，居然还走过来和他闺女说话！

不知好歹！简直和那几只雀崽儿一样不知好歹！

而能让老陈脸色这么不好看的小医生，除了宋景明之外暂时还没有别人。

前天夜里把陈盼之送到楼下后，宋景明特地提醒了她一句：“伯父的复诊日期快到了。”

陈盼之怎么会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近日不知是看诊高峰还是怎么的，正苦于约不上号。

宋景明得知后，当即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下陈老师的脑门儿：“你就不知道问问我？”

陈老师呵呵傻笑着捂脑门儿。她还不太好意思走男朋友的后门哈。

“复诊主要还是看片子查指标，不用专门去挂门诊了，我明天开好单子，你带着伯父直接来做检查就行，结果我会看的。”

于是老陈的复诊计划在宋医生的倾力安排下，麻溜地就成行了。

老陈眼睁睁地瞧见那小医生笑眯眯地朝他们父女俩径直走来。

“陈先生您好，刘院特地安排我来为您导诊。”宋景明正努力对将来的老丈人笑得像春风一样和煦，难为他还得装作不认识自己女朋友，“这位是家属吧，来这边请。”

（刘院：我安排你导诊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陈腹诽：我怎么从不知道现在医院服务这么好？？？

但不等他问出口，他闺女已经先热情地拦了话头：“那就多谢您了呀宋医生～”

宋景明颇有深意地看着陈盼之致意。

老陈在一旁看得更不高兴了，说话就说话！闺女你冲他笑什么？男人可都不是好东西！咳咳！除了你爹和你哥之外。

宋景明手里拿着老陈的单子和医保卡，领着这对父女在人群里穿梭。

他早就给老陈的每项检测都取了号，再加上他这张堪称协和门面的脸在前面开路，整个流程便都出奇地顺利又快速。

就算心情不怎么美妙的老陈也不得不承认，着确实是他生平最顺当的一趟医疗体验。

抽血等小项的检测很快做完，再穿过大堂，到影像科拍个CT就行。

大堂是人员最多的地方，一边是大门，一边是挂号处，一边是急诊科入口。喧嚷是这里的常态。

人多拥挤。

要穿过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景明频频回头，不断留意着身后的两个人。

行至一半的时候，“滴嘟滴嘟”的声音盘旋着由远及近，是大门外的救护车声。

宋景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敏捷地转过身来，果然就看见几个护工医生已经推着担架床往急诊里跑。

为首的医生高喊着：“让一让！前面让一让！”

宋景明几乎下意识地朝站在外侧的陈盼之伸出长臂，把人往里带。

担架呼啸着和陈盼之擦身而过。

“没事吧？”宋景明看向陈盼之。

“唔，没事。”陈盼之也呼了一口气。

宋景明的目光在陈盼之周身确认了一边后，又对里侧的老陈点头抱歉地示意。医院里有紧急状况的时候倒是经常这样。

剩下的脚程里，老陈愈发沉默，两手背在身后，神色郁郁。

陈盼之只当自己的老爹还在为突然复诊的事不快。她真是拿老陈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终于把黑脸的老陈送进CT室的后，她才背靠上等待区的墙壁，长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啊宋医生，我们老陈今天不太高兴。”难为宋医生悉心安排，却还被连累着看老陈的脸色。

“没什么，开心点。”宋景明早就知道要得这位老丈人的欢心并不容易，他有心理准备的。还拉过陈盼之的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要她不要挂心。

走廊人潮熙攘，恋人眼波柔软。

“陈盼之！”

突然被叫大名，陈盼之猛地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立马心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CT门口赫然站着她家那位不高兴的老陈，准确地说，现在应该是非常不高兴。

“……爸？咋啦？”陈盼之硬着头皮问，也不知道老陈看见了没有。

“帮我拿着手表！”

“哦哦好！”陈盼之立刻狗腿地上前接过。

老陈瞄了一眼宋景明，又对女儿叮嘱：“就在这儿站着等我。”（别再站那小医生跟前去了！）

听到陈盼之答应，陈逸这才回到CT室里。

回家的路上，老陈的脸比来时更黑了，更加一言不发。

陈盼之心里忐忑，因为老陈很少叫她大名的，刚刚那一声叫得她心里一颤。

莫不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吧？别吧！

而且老陈周遭围绕的这股阴雨还挺连绵不绝，这乌云都聚了几天了，还不散。

看得徐英华连连吐槽：“怪老头！”

但陈盼之很快觉察出来，老陈这股炮火主要还是针对她。

这几天她但凡有点要出门的意思，老陈都会抱着胳膊沉着脸发出三连问。

“去哪儿？”

“和谁？”

“什么时候回来？”

这晚陈盼之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头顶又传来了熟悉的语句。

整得她拎着两袋垃圾站在门口很摸不着头脑：“爸，我扔垃圾啊！”

“……哦，那你快去快回。”老陈也很有些尴尬。

陈盼之出门后，陈逸才留意到抱着瓜子盆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的老伴儿，差点吓了他一跳。

“还在家里当上侦查了？”徐英华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老陈的热闹。

老陈自从那天窥见女儿和那小医生传情，内心就十分复杂。谁知道那小医生是不是个好东西呢！

偏偏他老伴儿还一点警觉都没有，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奋力守护家里唯一的白菜：“你都不知道胖胖都…都…”光是谈恋爱这三个字眼从嘴里蹦出来都在剜他这位老父亲的心。

“都都都！都什么？都谈恋爱了？”徐英华依旧嗑着瓜子，把老父亲心里炸了几天的炸弹说得风淡云轻。

“你知道？！”

“我当妈的能不知道？再说了，你闺女整天抱着手机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不是谈恋爱是什么？”

“你就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胖胖不挺开心的吗？”

“胖胖还那么小！”

“小什么？老陈，你闺女二十四了，不是十四。她总要谈恋爱的，将来还会结婚，还会生孩子，还会像我们一样当父母。”

徐英华走过去摊开老陈的手掌，抓了把瓜子放在他手心，对这位落寞的老父亲说：“老陈，她开心，我们就乐乐呵呵地看着；她不开心了，我们就把她带回来护着。他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

徐英华并不必陈逸心宽，只是她比老陈更早地意识到离别。

前些年大儿子决定离家在上海扎根，从那以后，她一年都见不到陈恒之几面。

那是几千万人的城市啊，她的宝贝儿子在那里孤孤零零地一个人。

三室一厅的房子，突然就空了一个屋子，当妈的怎么会不难受？

每每想儿子的时候，她就拿了抹布去把陈恒之的屋子里里外外擦一遍。

抹完她就坐在儿子从小睡到大的床上想：也不知道陈恒之在上海租的那间小屋子打扫过没有？垃圾倒过没有？家里刚寄去的抄手冻进冰箱了没有？

当时女儿还小，还在她的小屋里听着MP3摇头晃脑，但是徐英华已经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也会离开，去往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