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听实话——凌萧真是只偷了东西而已吗？”

凝玉仙子一激灵，面如死灰地垂下了眼帘。

漫长的沉默后，仙子终于抬起头，看看碧云君，又看看天枢。

“天枢，出去等着。”

待天枢离开后，仙子说:“你是从哪看出来的。”

“我说出是他之后，您话里没有半点怨恨的意思。您在怨自己？”

仙子苦笑一声:“呵，是的，我曾经……与他有染。没什么好怨的，是我动了凡心。”

“修士也是人，自然有七情六欲。”

“是……但我对他只有一片痴心，并非是龌龊的满足欲望。”

——嗐，他品字形嘛，这我倒有耳闻。

凝玉仙子痛苦地说:“我原本想，就算为此丢了这观主的位置，只要是能与他相守……可我这些天反复回想他刚来时的情景，竟发现触目都是算计，他……他从一开始就是咳、咳咳……”

“那人确实不值得托付。”

凝玉仙子突然挣扎着跪起来，对碧云君拜了几下:“我不该骗仙君，但仙君要是不帮忙，奴家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碧云君吓了一跳，连忙扶她:“帮，我早说会帮您了！我这名声还怕多几句闲话吗！”

“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道……”仙子歪倒在碧云君怀里，埋着头眼泪长流。碧云君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

“只是小侄名声也没多好，恐怕您还是要受苦。”

“那是我活该的。”

碧云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仙子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把这事点破吗？就是怕您这样想啊。从一开始就是他骗您、算计您、盗您的宝物，分明全是他的错。您报不了仇可以不报，讨不了说法可以先吃着亏，可这里面是谁对谁错，该怨谁恨谁，您都得想明白。”

昏暗的房间内潮气弥漫，放在门边的一盆兰花上，甜腻的蜜汁正沿花茎滑落。

凝玉仙子垂眼凝视着那朵花，面容像月亮一样空洞。

“我想不明白。”她说。

“师尊最后还是答应观主了？”

“嗐，不就是别人嘴上几句闲话嘛，为师当然是送佛送到西。”

天枢皱眉想了一会儿，明显没想明白，只好说:“嗯。那……回山？”

碧云君扑哧一笑:“不懂就问呗。”

“师尊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弟子却是想不明白——为朋友是该两肋插刀，可师尊都为她冒险把宝物偷回来了，她却不信你，还要说谎……”

碧云君笑道:“呵，对呀，天枢从来都是信我的对吗？”

天枢愣了一下:“是……但您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对，说承霖观主。为师之所以要帮她，说到底还是报恩。”碧云君比划脖子:“你看见了吗，她脖子上那道旧疤。那个是为我受的。”

天枢点头:“原来有这样的恩情，那确实应当帮忙。”

“还有一个原因:她本来也并没有错，只是……不是所有门派都像咱们逍遥山那么随意，山外面的坤泽，活着很难的。”

碧云君搭上徒弟的肩膀:“为师有时候真的有点担心，你和你师弟，你们青春正好，喜欢人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千万要小心，不要倾心于……心怀不轨的人。尤其是乾元。”

天枢脸一红，山风中药香四溢。

碧云君连忙嘻嘻哈哈地安抚道:“不过你不用怕，要是哪天你受欺负了，不管对方是谁，为师都会帮你撑腰。”

天枢愣愣地点头，碧云君满意地想:天枢还是最给他省心的，无论以后怎样，碧池君总比魔尊好对付多了。

回到逍遥山时已经是黄昏，碧云君老远就看见二弟子的住处炊烟袅袅，当下不再回绿竹斋，跟天枢直接去吃饭。

逍遥山上众人都修过辟谷之术，不用每顿吃饭，所以在这里烧饭做菜更多的是一种兴趣爱好。碧云君的二弟子天璇就沉迷于此。

天璇这孩子，念书不太行，修炼也一般，但碧云君还是很喜欢他——他实在是太暖了！

春天他采花做甜酱给大家尝鲜；夏天他冻果汁给大家降温；秋天他提醒大家加衣；冬天他给大家添火盆。一年四季给大家做饭吃，就连体味也是粟米粥的清香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贤良淑德的孩子？

虽然他也一直跟山下的小樵夫拉扯不清，确实有因为绿了碧云君心虚才对他好的嫌疑，但是……

另外六个呢？！有本事都给我心虚啊！

到了天璇的住处，碧云君径直跑去厨房，果然一股粟米香味伴着蒸汽扑面而来。

他倚在门框上看天璇忙活。

天璇擦擦汗，回头对温柔一笑:“师尊回来了？出去了一天很累吧，今天有月饼，一会儿就好，去坐着等吧。”

“不累，我看你做饭就很高兴。我时常想，传说中贤惠的田螺姑娘要是男的，就是你这样子。”

天璇眼皮跳了一下，似乎有些慌张，但碧云君并没有注意到。他指着灶台旁一个筐问:“这些要炒还是煮汤？”

那是一筐水灵灵的绿皮萝卜。天璇答:“哦，那是山下村民送的，说是脆甜，不用烹饪，洗干净就能吃。”

“哦，那我去洗洗。”

碧云君不等天璇说什么，端着那筐萝卜出去，尽数倒在盆里洗泥。

一边洗心里一边嘀咕:村民，恐怕又是那位小樵夫？这次是萝卜、上次是沙果、之前还送过梨子，这位村夫看来是位富农啊。

洗完顺手拿一个叼着，端着剩下的进了饭厅，发现除了一起来的天枢，开阳和摇光也早就坐在桌边等了。

这两个小孩儿上午在碧云君面前袒露了恋情，此时就完全不忌讳了。摇光看见师父来还有点受惊的样子，但在与开阳对视一眼后，还是毅然坚持师兄嘴里喂葡萄。

天枢坐在对面，仰着脑袋装没看见。

唉，青春。

“别吃葡萄了，尝尝这个。”碧云君把盆撂在桌上，开阳和摇光站起来瞧了一眼，又失望地坐了回去。

“诶？什么意思啊？”

天枢替他们解释:“他们可能不想吃生萝卜？”

“尝尝，这是你师弟朋友送的，甜，能生吃。”碧云君身先士卒“咯”一下咬下一块来，确实脆。见天枢也不伸手，他顺手把手里的萝卜递到天枢嘴边:“尝尝。”

天枢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碧云君又收了回去。

“不行……”他的脸都拧成一团:“不行，辣，你还是别尝了。”

开阳和摇光默默瘪嘴，脸上写着“我早知道”。

“天璇——你这萝卜把为师牙都辣下来啦！你还是把它弄熟……”

说着顺手把那只咬过的萝卜放桌上，端着盆就去找天璇了。

天枢悄悄斜眼看那只被咬过的萝卜，绿色的皮被咬破露出桃红色的瓤。他闭了闭眼，感觉那块萝卜轻飘飘地压在了自己心上。

但也没压多久，因为小五来了。

小五玉衡，是个十分严谨的孩子。他的严谨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如背书向来要先一板一眼地背下来，从来不听碧云君的“看懂了就行”法；又比如他是山上众弟子中嗑隐泽丹最及时的，不同于别人只是用来避雨露期，他是每隔几天都会吃，保证药效无缝衔接，别人连味儿都闻不着——碧云君时常觉得他更适合去承霖观当弟子。

但就这么一个认真死板的孩子，居然被后山那只狼妖叼回窝了。

唉，要不说人不可貌相呢。

山上的大家经常聚到天璇家吃饭，而玉衡但凡是来，就必须要坐在跟门和墙壁呈斜角的一个固定座位上，不然宁可不坐，为此还跟开阳吵过。

这回他的专属座位上倒没有人，但是座位前的桌边，有一个，萝卜。

小五当然不会知道这块破萝卜在大师兄眼里是个如何旖旎的存在。他只是受不了自己桌上摆着奇怪的东西。

玉衡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捏着尾巴把那块萝卜提起来，看了看，翻过来，又看了看。

这时候刚好天璇和碧云君端了饭菜过来，小五回头:“二师兄，你这儿招耗子了。”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都啃你萝卜了。”

碧云君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天璇还一脸无辜地回答:“不会吧，我这屋施了咒的啊。”

碧云君咳了几声:“咳咳咳……那个是，是为师啃的。”

房间内陷入沉默，天枢一脸阴沉地瞟着玉衡，老二则十分尴尬，只有小六小七在使劲憋笑。

啧，俩皮孩子。

只有玉衡对眼前的气氛毫无察觉，只是点了点头:“原来是师尊。”

说罢，他双手捧着那个萝卜，递到碧云君面前。

碧云君冷汗流了一背:这是让我坚持啃完吗？

还双手奉上，不愧是个尊师重教的好孩子……

众人落座，碧云君的徒儿们除了小三小四全到了。今天桌上除了饭菜外，还有一盘月饼。

碧云君这才想起三天后就是中秋节，他当即兴奋起来。

碧云君对形式化的事一般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惟独这件是例外——等到中秋节那夜，把老二家的大桌子搬到院子里，备好月饼和瓜果梨桃，跟徒儿们欢聚一堂、共同赏月，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每人表演一个节目，共享天伦之乐——赏心乐事谁家院，多么温馨的场面啊！

因为这件事隔一年才能做一次，碧云君将它命名为:年、会。

终于又能开年会了，逍遥山门主绿先生感到很兴奋。

没想到说出这个提议，众弟子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唉，小孩子就是容易害羞。

“你们可以先想想要表演什么才艺。”碧云君微笑。

五弟子玉衡举手了。

“想好了？！”

玉衡擦擦嘴，淡定地说:“弟子今年来不了。我家狗子月圆夜要发癫，我得去看着他。”

“……”

碧云君知道一般狼妖逢月圆夜都会有些变化，但是……都开始光明正大地‘我家狗子’了吗？

年会被破坏的碧云君第一次感到嫉妒。

有五师兄开了这个头，开阳和摇光也举手。

“还好为师有你们……”碧云君话说到一半，发现小六小七齐刷刷地摇着头。

“这什么意思？”

“哦，师尊你忘了，开阳要修闭口禅啊。”天璇解释道。

“那小七……哦，小七陪他。”忘这茬了。

天璇不好意思地笑笑:“呃但是，弟子猜测，他们的意思应该是中秋夜来不了了……”

“怎么会——”

开阳和摇光拼命点头。

“还有，”天璇说:“师尊，白天的时候三师弟和四师弟也说中秋夜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他们……其实弟子我也有事，不能参加。”

碧云君愣住，随即感到由衷地遗憾。

孩子们都有事，身不由己，好可惜。

毕竟谁会不喜欢年会呢。

碧云君叹口气，看向天枢，发现他没有请假的意思，这才放心地捏捏他的肩膀:“幸好还有天枢，不然为师可就是孤家寡人了。到时候我带你下山去逛。”

吃过饭，折腾了一天的碧云君和天枢早早回去休息了，天璇松了一口气，对三个师弟说:“呼，师尊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我还以为他那么喜欢年会……也是，师尊不是爱强求的人。”

他收着碗筷，又说:“花好月圆日，当然要跟意中人单独过，不然看月亮都是寂寥的。师弟们，今天真默契，我替大师兄谢谢你们啦。”

“不用谢，”玉衡说:“我是真有事。也是真讨厌表演节目。”

“诶？”

开阳也虚着声音小声说:“我、也、是！”

“啧，你闭上嘴。”

“唉，也不知道大师兄这回……能不能稍微有一点点进展。”

“我、看、他、够、呛！”开阳又忍不住说。

“这也不能全怪他吧。”天璇托着下巴思索:“虽然他是笨了点，但也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师尊是真瞎啊，我要是喜欢上这种人，我也没办法。”

玉衡又擦擦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一样，默默站起身开始收碗。

碧云君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所以他全没有注意到，逍遥山的上空，有一只青灰色的小燕子飞了进来。

繁星满天，小三和小四并排坐在屋顶。小三接住燕子，摘下燕脚上的纸条展开，捏个发光的指决一读，顿时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