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月亮比平时要圆一些，是个十分玄妙的时刻，总会发生一些玄妙的事。

就比如刚才，碧云君正拉着自己乖又乖的大徒儿天枢逛大街，突然间天枢就叫住他，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推到墙角。

就跟要抢钱一样，十分不孝。

这是第一个念头。但当碧云君站在墙边，看着天枢深黑的眼睛，不禁也觉得那里面有什么自己读不懂的波动。

是什么呢？黑夜里的怪鸟、深海里的巨兽。看不懂的东西总让人心生恐怖。

天枢喉结滚动，似乎紧张得很。他说:“要是这话让你难受，我提前先道声对不住，但是今天弟子非说不可……”

你到底想说什么？该不会是想说……还是不要说吧，求你了，明知道说出来就会难受，干嘛非要说呢？小孩子真是麻烦。

正当碧云君困窘不已时，突然越过天枢的肩膀看到了碧池君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小天枢是先看到了师弟，然后因为心虚或害羞，才如此突兀地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碧云君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好笑，这小孩的心思真是可爱极了。可是天枢，我看见他又怎么样呢？我和你师叔这么多年的交情，是不会因为你而受影响的。

碧池君看见他们俩，也瞬间了然，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哟，贤侄，今天可真是太巧了，难得看你穿这么花枝招展啊？”

碧云君满心骄傲:“我给他挑的，自然是好看。”

之前以为碧池君过节肯定有自己的安排，所以就没邀请他，现在看来他的安排也只是独自逛街。既然这样那不如一起逛，他们高兴碧云君也高兴。

看，小天枢高兴得脸都红了。

三人一起走的时候，碧云君发现天枢总是拘谨地跟在他侧后，不好意思挨着碧池君。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越走越慢，终于绕到另一边，把天枢挤过去，让他们二人并排走。

这才对嘛。碧云君从旁边一打量，嘿巧了！师弟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鲜红鲜红的衣服，连款式都跟天枢那身有些相似。

这样走在一起，简直就像准备去拜堂。

怪不得小天枢都不好意思走过去。碧池君穿得骚是常态，天枢穿红色却是他一手促成的。为他们制造了一段如此深刻的回忆，碧云君感到由衷的欣慰。

欣慰过后，又隐隐觉得有些恶心。

“贤侄，今天很勇敢呀。”碧池君瞥着身旁的天枢，冷笑着轻声说。

“你是一直跟着我们？”天枢斜眼瞪他。

“呵呵，听起来确实很像我干的事。不过，没有。只是巧合，要是一直跟着你们，我早就现身了，还会等到你——哼，趁虚而入吗？”

碧池君是真的生气。他虽然早知道天枢对师兄怀着怎样的心思，但这小子被他捏着把柄，一直很听话，以至于他放松了警惕。哼，小狗崽子。

天枢嘲讽:“你不是有这方面的癖好吗？”

“哦？你还记得呢？我是说过乐意看别人搞他，但这个别人可不包括你。你只配在旁边看看。”

说起在旁边看，天枢就猛然想起那本桃红色册子《风流徒弟俏师尊·其六》里的插画。虽然是他先出言嘲讽，可他也没想到碧池君竟敢在大街上、在师尊就在旁边的情况下把这龌龊癖好说出来。

“不要脸！”他一时气闷，抬胳膊肘使劲怼了碧池君一下。

还没怼着。

没怼着就算了，最难受的是身旁的师尊看到这一切，露出了意味不明的慈母笑。

啊，好恨。

天枢毕竟年纪轻，又常年在山里苦修，对热闹繁华的人间风物还是见得少，走在华灯初上的华宁道上着实有些目不暇接。

虽然赶不上正月十五，但路两旁也摆了不少花灯。除了常见金鱼、寿桃，路中央还摆了一排特别精致的画灯笼。

那是一种方方正正的白灯笼，发着暖黄的光，灯笼面上画着人。左一排画红楼、右一排画西游，挨个看十分有趣。每个画灯笼侧面都写着某家酒楼或店铺的字号——其实都是揽客的手段了。

走着走着，天枢看见道旁的小巷里透出粉色的灯光，周围聚了不少人在看，顿时好奇心起，溜过去想看看这是个什么稀奇灯笼。

结果一看之下差点没吐血——那群人围着看的也是一只画灯笼，那是宋老板的逐云书馆的灯笼，上面画的图竟是那天在碧池君书里看到的图！

师尊浓妆艳抹地倚在窗边拈花而笑，朝身后的碧池君抛媚眼。而自己，正贼猥琐地蹲在窗下往上瞄。

真是岂有此理！宋老板是瞎了吗？那狐狸的书写得哪有师尊好？凭什么给他做灯笼？！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怎么能把这种图画成灯笼摆在街上让人意淫？！不要脸，真不要脸！

天枢气愤之下想把那灯笼烧掉，但宋老板是师尊的朋友，不能这样做。

所以他只是混在人群中默默扔了个清风咒，让那灯笼里整夜小风不断，无论如何都点不亮了。

回到大道上，才想起刚才师尊和碧池君没跟上来。此时的华宁道上人已是擦肩接踵，天枢踮着脚看了半天才找到他们。

碧云君一看他来了，马上牵住他:“看什么去了？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

“没、没有。”

啊，牵到小手了。啊，好软。

见天枢不愿说，碧云君也不问了，拉着他到一个摊子前:“快来看你师叔。”

天枢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个套圈的摊子。

套圈一般就是圈一片空地，摆上一些瓷瓶、瓷碗还有别的小玩意，让人拿小铁圈扔着套。

但平常的套圈摊子当然是很难在华宁道上占到一席之地的。这家摊主很机灵，摆出来的物品带点暧昧气息，像同心结、同心锁、同心娃娃这些，连小铁圈也用细绳缠成了红色，因此很有噱头，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围观的人不光是寻常情侣，还有不少妖童艳妓，于是气味混杂，一眼望去花里胡哨十分辣眼。

但碧池君站在这中间就游刃有余、非常和谐，他拿着一大把圈，一套一个准，引来阵阵喝彩。

你套吧。天枢心里万分平静:你套吧，套多少都行，我和师尊手拉手在后面看你表演。

但碧池君也不马虎，回头一看见他们俩，马上挪过来，似是而非地揽了天枢一下，顺手就把碧云君的手给撸下来了。

关键是师尊察觉了，看着他们又开始笑。

唉，喜欢的人太油腻了怎么办。

碧池君把剩下的圈塞给天枢:“这种游戏还是交给小孩子吧，我再套下去，摊主可没法做生意了。”

天枢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意思不就是说自己不如他，套圈都套不中吗？

天枢不会说话、不会写信、更不会画插图，但他从小习武，还没在这上面认输过！

天枢接过铁圈，唰唰唰往外扔，也是一套一个准，更有一次三个一次五个的绝技，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全部扔完后，天枢得意地回头一看，脸瞬间垮了下去。

只见碧池君侧身揽着师尊的肩膀，正微微低头，笑着对他耳语。

看上去多么和谐，像一对相携百年的老夫老妻。

带着傻儿子出来套圈玩的老夫老妻。

天枢站到那两人面前，翻着白眼瞪碧池君。碧池君毫不在意地对他眨眨眼。

师尊说:“呵呵，天枢，你师叔在向我传授套中的诀窍呢。”

“不用传授了。”天枢伸手把碧池君的爪子从师尊肩膀上扒拉下来:“我都给你套来了。”

天枢把摊主刚给他装好的一麻袋杂物拎到师尊眼前:“给。”

碧云君愣了:“呃给……给我？你给我吗？”

哼，不给你难道还给他？

那里面都是同心结同心锁鸳鸯鞋垫这类礼物，天枢知道赠送这些东西可以表达爱意。

他一口气送了一麻袋，师尊应当能明白。

碧云君为难地接过麻袋，看看师弟又看看天枢，干笑着说:“哈哈你们也太强了，居然都给套来了。可是这天还早，咱们都拿走了，摊主还怎么做生意？要不这样吧。”

他从袋子里拣出一个比较好看的同心结塞给了碧池君，然后把剩下的东西还了回去。

摊主连连道谢，碧云君一边随口答应着，一边笑着朝师弟挤眼睛，碧池君了然一笑。

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偷偷把同心结塞到了天枢手里。

天枢:“……”

害羞了？真可爱。碧云君感到很满意:那个同心结主色是红色的，和他们衣服的颜色一样。就算过去很多年，他们也一定会保留着这个信物，一看见，就会想起他们奋力为对方赢取礼物的那个夜晚。

碧云君，再次慈爱地笑了。

在热闹的街上逛久了，三人都感到有些烦。于是，他们进了城中心的华宁寺，想清静一下。

华宁寺在中秋这天有大法会，此时已经接近尾声，宝殿内灯火辉煌。三人坐在寺院中，一边赏月，一边听僧人击磬念诵声。

修士虽然修的是道，跟佛家也并不相违背，很多地方甚至是相通的。

坐了许久，殿内的念诵声逐渐停了，法会结束了。众僧从大殿出来，各干各的事去，信众们则涌进去参拜。

碧云君他们虽然不拜，进去看看还是可以的。于是进到佛殿去，一进门，就看见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求签处，也没人管，只是一台长桌，上面摆着签筒等杂物，一个僧人背对他们坐在不远处，爱答不理的样子。

求个签玩还是可以的。碧云君晃着签筒求了一个，只见那签花花绿绿，上面画着人物，隐约还写了不少小字。碧云君好奇心起，捡起签子一看，那上面没有吉凶，只写了一句话。

“甘为画皮妖？”

碧云君心中一震，半天才想起嘟囔:“这……这叫什么？”

碧池君看了也说:“这签可真不讨人喜欢。”

除了这五个大字，那张木片上还画了画皮妖的插画，上面的小字也是讲画皮的故事，细看颇为精致。

碧云君说:“好像是什么关于聊斋的签筒？那也挺有意思的，你也求一个，看看你是什么妖怪。”

碧池君也求了一个，捡起来一看:“甘为画皮妖？”

“巧了，竟跟你是同一种。”碧池君笑道:“看来是有缘分呐。”

天枢黑着脸也晃了一张出来，然而那签子上还是那五个字——甘为画皮妖？！

他的表情这才好转一些，碧云君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画皮？这里面怕不是只有这一种签？”

签筒里剩的签不好往外拿，碧云君左右看看，才发现那个背对他们的和尚，于是拿着三张签过去问。

“师父，小师父？你们这个签筒是不是……”

碧云君站到和尚身后，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但他还是拍了拍那和尚的肩膀。

“和尚”缓缓转过头来，凶巴巴地对碧云君说:“爱抽抽、不抽滚！”

碧云君看到那张脸，当即愣住了。

“凌、凌萧？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好好的魔殿不住跑来装什么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