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霖观以避世著称，尚且有这样的门规；你现在与他有如此多的干系，却一味地想躲避——避得开吗？他的力量和声望扩张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不无辜，有我前车之鉴，希望仙君好好斟酌。”

碧云君摩挲着那张纸，久久沉默着。

最后，他把那张纸折起来，揣进怀里，站起身，向凝玉作揖:“恕我不能出面。”

凝玉皱眉，碧云君接着说:“逍遥山人太少了，我终归不能如您这般洒脱，所以不想出面，但倘若您有什么吩咐，小侄一定尽力去做。”

凝玉沉默了一会儿，苦笑:“行。意料之中。你也只是做了和我当年一样的决定而已。而且我还真有事情想拜托你，坐吧。”凝玉说罢，不舒服地撇了撇嘴:“以后都别自称什么‘侄’了，听着别扭。”

凝玉接着讲:“我潜伏在金羽阁，探查跑马山的事和师姐的死因，始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等到第七日，我想明白了，想要找到证据就必须弄清经过，想弄清经过，非得找个当事人来问问清楚才行。”

“第七日？你难道？！”碧云君心头一紧。

“是。那天白容头七，我召回了他的魂魄。”

“……”

招魂这类术法属于逆天而行，不仅困难，即使成功也会遭到天道的惩罚，轻则折损修为，严重的会折寿，甚至横遭厄运。不仅施术者是这样，被召回的魂魄亦是如此。

凝玉一定是成功了，碧云君毫不怀疑，但这代价，她应该也清楚。

“自打师姐死后，我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折些寿命不算什么。至于白小少主，虽然没亲口问他，但想他横遭灭门，心里的恨意、复仇的渴望，只会比我更重。”

碧云君叹了口气，凝玉就是这样，总爱按自己的感觉，想当然地替别人选。但她已经做了，再多说也无益:“然后呢？”

“你见过那种小玩意儿吧？一般是草制的或是纸叠的——那种小人偶，上面贴符，能附一部分神识在上面，让它自己活动。我们观藏宝阁有一个原理类似的，是银质的傀儡，能把一整个人的魂灵都附着在上面，之后只要人偶没损坏、施术者不解除，就可以一直维持。”

“嗯，你把他的魂魄附在上面了？那他怎么说的？”

“我没来得及问——我的法术刚生效，就被发现了。”凝玉说:“我被孤越金发现了，只好带着银傀儡逃走。但无论我怎么逃，总会很快被他追上。”

“你知道，我擅易容，只要改换相貌混入人群，要脱身是不难的。但这有个前提:我身上不能有别的法术，不然会被感知到。因此我想要脱身，只有解除法术或是丢掉银傀儡这两条路。招魂之术只能用一次，白容的魂魄不能散，更不能落入他手里。我情急之下……”

凝玉闭上眼，似乎在回溯那年冬夜萧杀的风:“我情急之下，把银傀儡，投到了即将关闭的天灵洞天当中。”

“嘶——”碧云君再也忍不住:“你是说，你把那孩子的魂魄附在傀儡上，丢进空无一人的洞天里，搁了八年？！”

凝玉垂下头:“洞天一旦关闭，谁都无法主动开启，只有那里是安全的。我为了保住他，只能出此下策……”

“你保住他？你根本不是为他，你都是为了你自己，哪里问过他愿不愿意？八年时间，若不是你他早就往生了，不是谁都把复仇的机会当恩赐的，你什么时候能明白？！”

“若他真这样想，那是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八年，不是八天。他魂魄困在冷冰冰的洞天里八年不得解脱，你对不起就够了？”

凝玉沉默半晌，说:“我自己，也从没得过解脱。”

碧云君一时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算了、算了，已经过去了。所以你想趁这次洞天开启，去找回那个附着白容魂魄的傀儡？”

“这是我想拜托你去做的事。到时候洞天开启，你一定要尽量在前面冲进去。至于我，我最近发现他与魔修界交往愈密，洞天开后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我会重点去查这一路，恐怕不能和你一起。”

碧云君清楚，虽然说是兵分两路，但两边谁更难、更凶险一看便知，凝玉一直是把他当亲弟子照顾的。

“好，你不用担心，这点事我跟我徒弟一定会办好。”

“行，等咱们把筹码握在手里，是否出面的事也希望你重新考量。”

碧云君顺从地答应了，虽然知道自己到时候也不会出面。

凝玉收起如斯，解开了消音结界，刚起身，又踌躇着坐了回去。

“还有件事……”

“但说无妨。”

“你那徒弟……明显有问题，你真就不问问清楚吗？”

“我问过了，他不说有什么办法？”

凝玉犹豫着说:“其实他的事……我也略知一二。”

“你们都知道……他是不是……”碧云君联想到早上天枢捏冻梨时的娴熟动作，心里也有些嘀咕。但马上又冲凝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不必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要是背后打探他，就算他看不出来，我自己心里也不会舒坦。他人不就在外头嘛，我再去问问就是了。”

凝玉埋怨:“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护犊子法。这么多年都不查查清楚，就不怕被骗？”

“呵，我这个名字、相貌、性别全是伪造的怪老头儿，他们都敢信我，我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一群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再闹腾还真能坑到我了吗？而且我这不正要去问了嘛。”

碧云君决心去找天枢问问清楚，然而他们出门去，下到客栈一层，又屋前屋后找了个遍，都没见天枢的影子。

天有些阴了，开始稀疏地飘雪，碧云君心里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

凝玉脸色也阴沉下来:“一转眼就跑没影了，那小子果然信不得！”

碧云君听见这话有些不悦，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我那徒弟规矩又体贴，若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决不会不告而别，况且刚才是您不让他进屋吧？这北地危机四伏，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那么久，本来就是我的疏漏。您既不了解他，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乱下断言？”

凝玉一愣，低头:“我失言了。”

碧云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安抚道:“我不是怪您，我也是……急昏头了，抱歉。他不会乱跑，咱们分头找找吧。”

黑洞洞的冰洞下传来哗哗的水声，风里好像又开始飘雪了，不知是真的雪还是天枢眼里的幻影。

“去见你娘吧。”

天枢觉得自己这次应该会死，却奇怪地没感到害怕和不甘心，这或许就是“勘破生死”。

如果此刻他想起师尊、想起中秋节、想起在逍遥山那些平安喜乐的日子，想到自己年轻的生命本来还可以拥有无数个那样的日子，或许他马上就会后悔、会恐惧，然后痛苦地死去。

但是他没想。极寒的冰雪其实和灼热的火很像，触手都是刺痛的感觉，天枢身上也觉得刺痛，冷得像是火在烧，把他的思绪都烧得一干二净。

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父亲，曾经也令他尊敬和信任，乃至后来的失望、反目，虽然不想承认，但此人也在他心里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此时会被他杀掉，莫名的顺理成章，像是在噩梦中预演过很多次一样——尽管他其实从未做过这样的噩梦。

“住手！”

听见这一声呵斥，天枢陡然睁大眼睛回头看去，刚才那些飘飘间产生的视死如归一扫而空。

清醒了，清醒了，有人在乎他，活着这么好，怎么能死呢？

师尊穿白衣服，头上也结了些霜雪，在雪地里几乎看不清楚。他快速地提纵而来，像山里的雪狐狸一般，在雪地里落下轻浅的脚印。

孤越金瞥向碧云君来的方向，果然住了手，周身恐怖的压迫感却没有丝毫减轻。他冷笑道:“来这么快？还以为你不要你这徒弟了呢。”

碧云君走近，看清天枢脸上的血和一身狼狈雪尘，怒得连声音都变了。他指着孤越金大骂:“你是不是太低劣了！有仇有怨找我便是，有必要跟小孩子为难吗？”

“小孩子？”孤越金嗤笑，晃晃天枢:“听见没，他说你是小孩子呢。”又转向碧云君:“我本来是去找你了，是你自己往小孩子怀里躲，让小孩子还有女人护着你，不是吗？”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其实要是平时被这样说，碧云君只会一笑了之，但此时他本就满腔怒火，这下更是火上浇油，拔剑就要刺去。

“慢着！”孤越金语气强硬:“你若非要跟我打，我只能把这只手腾出来了。”

他说着，抖了抖悬在冰洞上的天枢，天枢背对着碧云君，无力地挣扎了两下。

“你！”

“我怎么了？”

碧云君气得哆嗦，但还是把剑插在了雪上:“你……你要是累了你就换只手。有话好说，千万别松。”

“谢谢关心。”孤越金真的换了只手:“我本以为你年纪大了，心也变硬了。没想到那只是对为师。你跟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好拿捏。可爱，比他可爱多了。”

他手里的天枢似乎被施了咒，发不出声音，只是恼怒地瞪着他。孤越金对这视线毫不在意:“我原以为这孩子除了会气人外毫无用处，本想弄死拉倒，现在我发现他可太有用了。阿绿，是不是只要不松手，为师要什么你都会答允？”

碧云君压抑怒火，颤抖着呼出一大口白气，说:“不一定，你先说说你要干嘛。”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想让你回来，回北地、回金羽阁，回来陪陪我。”

碧云君冷笑:“你这样真没必要。你扼着我徒弟脖子逼我，我就是回去了，心里也不舒服，肯定天天不安生，想尽办法给你添堵。到时候你恐怕要后悔今天。”

“这个到时再说。你也不用扯东扯西的，我知道你不敢拒绝。给句准话吧，回不回来？”

天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甚至抬腿试图踢人，孤越金烦了，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碧云君急了:“你干嘛？！我没说不去啊！你现在就跟个土匪一样，你、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没变。”孤越金沉声道:“我一直就是这样。”

“好、好。”碧云君轻轻叹了口气，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天枢你乖点，别乱动，没事的。就搬个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两天冷，一开春我就搬来，行吗？你先把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