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池君穿了一身湖蓝色外袍，一如往日的浮夸艳丽，身后还披着与炎热的洞天格格不入的厚重披风，明显是刚从外面进来。

在他身后，玄阴古木的枝叶如山一样倒塌。他收了剑，冷冷地看了一眼喧哗的人群，抱着碧云君离开。

没走出几步，突然被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扯着衣袖骂道:“你、你砍了树神！你们会遭天谴的！”

“天谴？哼。”碧池君冷笑着瞥了一眼被他剃了阴阳头的玄阴古木，突然发泄怒意一般地大吼一声:“来！！”

众人似乎都被他这一嗓子给镇住了。碧池君也不管，抱好怀里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枢失去了目标，埋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脚下虚虚软软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师叔他……真的很强。”

刚才冲破定身术的不适感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天枢只觉得头脑内血液奔涌，左耳剧烈地耳鸣着，右耳则灌满了人群的喧哗声，听起来光怪陆离。

北地天短，出洞天时外面已是黄昏。碧云君感觉复苏了一些，大概擦了脸上的血迹，变回了平时的容貌，又轻轻捅了碧池君两下，示意他自己除了嗓子外没受什么伤，可以自己走。

师弟把他放下，又解下披风给他裹上。大概是气急了，竟然没说一句话。碧云君也说不出话，只好轻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然而这时，碧云君越过师弟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一个白衣女人狼狈地追了过来——是凝玉。她头发被弄乱，帷帽也不见了，在寒风中冻得嘴唇青紫，细瘦的肩膀显得特别单薄。

然而碧云君实在无法怜惜。他冷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却被凝玉拉住衣袖:“阿绿，对不起！”

碧云君没说话——也说不出话。他抽走袖子，头也没回地向前走去。

凝玉又追上去:“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念着:“我害了你，真的对不起，我全没想到会这样，我……我应该提前问你的……”

碧云君用力甩开他，凝玉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凝玉又紧赶几步跑到前面去，拦在碧云君面前决绝地跪倒:“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可以的……”

这回，碧云君终于停下步子，为难地与凝玉对视着。因为说不出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终，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凑到凝玉耳边。凝玉的表情刚舒展一些，听到他的话，一下子怔住了——他使用微弱的气声，近乎温柔地说了一个字。

“滚。”

碧池君跟着师兄去到离洞天不远的揽江县小客栈。一进门，他就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药味，不禁有些不适。

但他一回头，发现师兄已经蜷着身子坐到床上，抱了被子看着地面发呆，细看似乎还有些发抖。师兄平时要面子、喜欢端着，若非痛苦到极点，绝不会露出这副表情。

碧池君心里那点酸意一下子退了，他长这么大，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剜心一样的疼法。他很想上前去抱一抱那个人，但又知道对方此时恐怕并不想让他靠近。

所以最后，他只是替碧云君把床幔放了下来，好让他躲在一片安全的黑暗里:“睡一觉吧。我帮你看着，谁也不会来的。”

床幔后没有答话，也没有躺下睡觉的声音，那个人还是那样蜷着。碧池君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师兄突然撩开了幔帘，对他勾勾手，示意他过去。

碧池君挑眉，听话地坐到对方身边。师兄伸手撩了一下他的头发，脸靠近他，气息喷在他耳侧。尽管知道不是时候，碧池君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然而当他听清师兄用气声说出的话时，耳根一下子凉了个透彻。

“天枢呢？你去找找他。”

碧池君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没跟来啊，我一直就没见他……”

“去帮我找找。刚出来时我听见他声音了。他不能再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谁会跟个小孩为难……”

“去吧。我这里不用你。”师兄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没事，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算我求你。师兄现在只信你了。”

碧池君一怔，垂目看着对方恳切的眼神，心里凉凉地想:你才不是怕他出事，你是想要他陪。若真是只信我，让我陪你一会儿又何妨呢。

碧云君打量着他表情，脸沉下来，低头就要下床，那意思是你不去我自己去。

碧池君连忙将人按回去:“我去找他。”

他把被子掸开:“盖上被子，你睡下我就去。”

碧池君当然不打算去找，只是他当离开客栈，没走出多远就迎面碰见了天枢。

此时天已经黑了，天枢灰溜溜地走在雪地里，像只夹着尾巴的离群狼崽子。

“师叔……你来了。”

碧池君看见他，停住了步子，没有说话。

“我师尊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已经睡下了，你不用管。”

“我去看看……”

“已经睡下了，没听见吗？”碧池君提高音调说。

两人沉默地相对站着，朔风拂过吹起地上的雪尘。

碧池君叹了口气，冲天枢勾勾手:“过来。”

天枢不明所以地凑到师叔面前，碧池君猛然揪住他衣领，兜头一拳过去。

天枢被打懵了，向后一踉跄差点跌倒:“……师叔？！”

碧池君又是一拳照脸过去:“你还好意思来？！”

“他让人欺负的时候，你小子跑哪去了？”

天枢痛苦不已地埋着头:“对不起……我没想到凝玉真人会……”

“没想到！！”碧池君把他打翻在地:“为什么没想到？凭什么想不到！你多大了？！他把你当小孩儿，你就心安理得让他护着了？！

“我告诉你，我师兄当年收你的时候，也没比你现在大几岁，你想让他护到什么时候？以他的性格和本事，要不是你扯后腿，怎么可能吃这么大亏！！

“我就闭个关迟来两天，你看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二十三了，不长本事也得长点记性吧？天天赖着师尊要奶吃吗？！”

师叔恐怕是气急了，压在天枢身上，一拳拳都照脸打。天枢在地上蹭破了额角，血流进眼眶里，难受得睁不开眼。

他心里想:虽然没亲眼所见，但师尊会那么容易被姨婆暗算，八成是因为担心他；之前在连雪江边的事更是完全因为他。师叔虽然粗暴，但说得一点没错！

他总是管这管那，大言不惭地想保护师尊，然而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他除了能抱抱师尊讨他欢心外，竟无一点用处，甚至还拖着师尊的后腿！

巨大的羞耻感汹涌而来，五脏六腑都难受得发抖。天枢甚至希望让师叔再打重一点，身上的痛感强烈，心里的难受才能减轻一点。

碧池君骂够了，从天枢身上起来，低头看他一眼，又补了一脚:“滚吧。不打你了。打死了跟他不好交代。”

说罢，不再管天枢，转身回客栈去了。

天枢依然倒在原地，久久凝望着北地模糊的月亮。因为一只眼被血浸着睁不开，那月亮显得很近，好像就在他额前一样。

如此躺了很久，突然一个人影走到了他身边，挡住了月亮的光。

“阿玦，你怎么躺在这儿？”

天枢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还是凭声音认出来人。他爬起来:“……姨婆。”

路边有一面低矮的残墙，凝玉拍掉上面的雪，坐了上去。

天枢也在她旁边坐下，这才发现凝玉不同往日。她衣衫凌乱污脏，头发散下来一缕，眼睛发红，平时戴的白色帷帽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看着居然有些瘦弱。他们二人并排坐着，一个鼻青脸肿一个灰头土脸，可谓相得益彰。

天枢看见凝玉在搓手，犹豫了一下，解下披风搭在她肩上。

凝玉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道谢，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最后低下头，闷声说:“阿玦，姨婆没脸见你了。”

天枢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坐回去。凝玉又说:“我把你师父害惨了。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天枢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责怪的话。

“我……我真的是好心。要帮你师父走出来，就必须要让那个人付出代价，就非得把那些旧事翻出来不可……不是吗？”凝玉长叹一声:“唉——姨婆想不明白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真的……真的做错了吗？”

“想要赢就得冒风险，你也懂吧？这是没错的吧？可我心里怎么就……”

见天枢还是没说话，凝玉有些神经质地按住他的手:“阿玦，姨婆做错了吗？你也觉得姨婆做错了吗？”

天枢不知如何回答，也叹了口气，望向远处映着月光的雪地。

直到凝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天枢才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错没错。但是如果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凝玉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崩溃地哭起来，把脸埋在臂弯里，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呜咽。

天枢从不知如何安慰人，尤其对方还是长辈。还好凝玉只哭了一会儿，就擦干了眼泪，递给他一个包袱。

“你师父不会再见我了。最后帮姨婆个忙，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天枢看了她一眼，没接包袱。凝玉苦笑:“你不信我了？不信也是正常。”

但她还是把那包东西塞到天枢怀里:“但姨婆只有你可以托付了。不是坏东西，你可以回去后再给他，你也可以先打开看……但是拜托，一定交到他手里，姨婆求你。”

天枢犹豫了一下，把东西收好:“我会给他的。”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师尊人好，过段时间您好好赔礼，他不会不见您的。”

凝玉放下心来，隔了一会儿，又说:“有件事姨婆一直没跟你说，关于你娘。”

“我娘其实没病，也不是自尽，是吗？”天枢看到凝玉吃惊的神色，接着说:“我也……多少看出一些端倪。尤其是您上次说要替她报仇。”

“你其实根本不笨。”凝玉笑:“但你不用非得替她报仇——呵，姨婆年纪大了，也变怯了——但你娘无非是希望你不要长成他那样子，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天枢不置可否，过了许久，站起来:“外甥先走了，您保重。”

“去找你师父吗？”

“不，”天枢说:“想去看看我娘……您也去吗？”

凝玉一怔，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天枢一拱手，转身向小城外的雪原走去。然而才走出去几十步，凝玉追上来，叫住了他。

“阿玦，等等。你帮了我忙，我传你一样法术吧。”

天枢停下步子。

“学吗？”凝玉似乎有些紧张。

天枢头脑里回响起师叔的话。他转身，向凝玉走去:“学。什么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