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越金拽着阿绿的头发把他提到眼前，冷森森地审视着他:“解释解释，什么叫‘宁愿是他’？”

阿绿一下子慌了，试图想掰开脑后的大手:“我没说——”

“你说了。”孤越金用力把他往床榻里一甩，松开了手，站起来:“喜欢被他搞是吧？好，我现在去找他回来。”

阿绿在墙上撞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也顾不过来，赶紧扑过去拉住师父:“不是！我不是那种意思！我只是不想跟师尊您——”

“不想跟我。好，”孤越金又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提到自己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那你看咱门派上下，你比较中意谁，我这就去给你找来！”

孤越金的眼睛里溢出一股接近疯狂的气息。如困在笼子里的恶兽一般，仿佛长年的恐惧、耻辱、积怨，此刻全部被他点燃。

阿绿看着那眼神，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团无畏的怒火。一瞬间，他心里那层摇摇欲坠的薄纸被烧毁了，一切在他眼前明晰起来——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阿绿嗓子里爆发出一声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怒吼:

“松手！！你放开！！！”

连孤越金都吓了一跳，差点被他一巴掌打脸上，不由得松开了手。

阿绿指着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大骂道:“我乐意跟谁，你这么在意干嘛？！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又不告诉我有药，天天威胁我不让跟别人接近；刚才你来得那么巧，真不是躲在外头听到我不行了才进屋吗？！你从一开始就存的那种心思吧！你跟他根本没区别，你比他更会骗人！！

“根本就不是我弄脏你，你本来就这么脏！本来就这么脏！！”

阿绿骂着别人，自己却眼泪长流，浑身发抖，红着眼睛瞪孤越金。

孤越金抱臂坐在一旁，冷冷地看他骂完，冷笑:“我跟他没区别，呵。想不到我这五年全心全意教你养你，就落这么一句，行。”

“那有什么分别？！你我非亲非故，你不挑别人单挑我上山，还不是为了——”

还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孤越金怒道:“白眼狼！老子真要找人睡，有的是人凑上来，还用得着花那么多工夫哄你？你当你好看得不得了？”

“说老子脏，说老子脏，”孤越金不顾阿绿的挣扎，一手抓头发一手掐胳膊，再度将他按在床上:“老子告诉你什么叫脏。”

阿绿一边骂一边挣扎，突然发现对方挺进的地方似乎跟刚才不一样。他还没等想明白，就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惨叫，身后血流如注。

小屋外山月寂寂，世上好像再无其他声音。阿绿咬着牙，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疼。太疼了。怎么会这样疼？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他娘死的时候。

娘没有了，师父也没有了。师娘和弟弟妹妹，都再不会有了。他又变成一个人了。

那晚过后，阿绿水深火热地病了三天。

生病期间师父来过许多次，他一来阿绿就装睡。师父知道他是装的，握着他的手向他道歉，阿绿全然不理会，只是在师父走后起来，把该喝的汤药、该涂的药膏自己用上。

如此三天过去。第四天早上，阿绿从床榻上跳下来，动动胳膊腿，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笑一笑，面上又变回了以前那个乖巧的小少年。

只是，在这三天里，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狮子台。

床头上挂的獬豸风铃，师父去年送他的，纯银打造、活灵活现，据说可以驱邪。如果卖掉，能换六两银子。

柜子把手上拴的剑穗，师父前年给他的，上面用红绳编了繁复的花样。后来用旧了，他就摘下来拴柜子上了。穗子旧了，上面的玉石还完好，或许能换五两。

至于窗子上挂的那只旧鲤鱼灯，那是他刚上山那年上元日买的，师父在上面施了术，夜里能自己发光。虽然不太值钱，但至少也能换几十个铜板。

还有这五年来山上给弟子发的零钱。阿绿跟着师父过，不大用钱，但也都好生收在一个罐子里，放在抽屉角落。前些日子师父说要离开金羽阁，他还煞有介事地拿出来点了一遍，有零有整的，差不多能换十五两。

病中的阿绿清点了房间里所有即使他拿去卖掉也不会马上被发现的东西，四舍五入，能换个五十两。

他也不想拿师父的东西。但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他自己从头到脚，甚至连他的命都是师父给的。阿绿小时候过过苦日子，知道没钱寸步难行。

反正这些东西师父都送他了，即使拿走也没人在乎。就当一次小偷吧，在这个地方用不管多可鄙的办法攒够盘缠，然后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

他想去南方看看。

师父说南方跟北地不一样，即使冬天绿叶也不会凋零，那会是什么光景？师父还说师娘的家乡山上全是雾，冬春交接的时候会一连下一个月的雨，那又是什么样子？

师父还给他带过桔子，味道又香又甜，剥的皮还能泡茶喝。桔子在北地价同黄金，师父却说他在南方十个铜板能买一大盆，还有多汁的枇杷，红宝石一样的石榴……

阿绿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见过，对外面世界的想象都是师父对他说的。今年冬天过后，他要自己去看看。

所以，他必须要尽量多攒些钱，即使当小偷也无所谓。

阿绿偷偷揣了一部分物件，若无其事地走出狮子台，准备下山去换钱。真的没关系，这有什么可羞耻的呢？难道还会比师父对他做的事更可耻吗？

然而这时，阿绿突然被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住:“阿绿，你要下山吗？”

他的脚步瞬间冻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转身还是该逃跑。等那人快走到他身边，阿绿才慢慢转过去，干笑道:“师、师娘……”

他不敢直视师娘的笑眼。

“呵呵，看你穿了旧靴子，就知道你要走远。是下山去吗？”

“是……”当然只能穿旧靴子，因为新靴子被他包在包袱里准备拿去卖掉呢。

师娘凑近他，小声问:“跟你师父吵架了？”

“……”

“没事。”师娘拍拍他:“你师父死活也不跟我说。但你这么乖，我看八成是他的错。他有时候脾气急，你有话可以跟师娘讲。不要一直生他气，他很重视你。”

“是……”阿绿眼眶发热，自那晚以来首次生出这种柔软的情绪，想让师娘抱一抱他。

但那是骗人。师娘若是知道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就绝不愿意抱他了。

师娘见他不说话，笑笑:“你既然下山，顺便帮师娘带些笔墨。”

师娘交代了要哪一种墨，接着塞给他几锭银钱:“剩的钱自己去买点想吃的东西，早点养好身体。”

其实师娘在山上养尊处优，哪会缺什么笔墨？她给的钱，比买墨的钱多了三倍都不止。阿绿指尖发抖，觉得这钱特别烫。

但最终，阿绿还是把那些钱揣进了袋里。下山后只有钱才能给他尊严，现在不拿，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阿绿下山进城，一头扎进当铺讨价还价了一上午，把那些东西都卖掉了。拿到的钱没有他预想中多，但也还不赖。

阿绿正准备去买笔墨，突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罗猪崽被送到山外，好像就是来了这座城。

这几个月来，阿绿虽然也下过几次山，但总是刻意不去回忆罗猪崽的事。这回想起来了，决定去看看他。

两人关系很糟糕，就这么去还挺尴尬的。唉，没关系，大不了远远看一眼就走。

阿绿来到那家伪装成客栈的门派暗桩:“我找罗猪……罗……咳，那个罗文远。”

结果问了半天才知道，罗猪崽早已不在了——他下山没半个月，就在一次押送货物时，滑下山崖摔死了！

阿绿后背一阵发冷。北地环境恶劣，人走雪路摔死是常有的事，可为什么，罗猪崽那么有名的讨厌鬼死了，他在山上却没听到一点消息？！

再联想到梁师兄，那晚他被师父吓跑后，在森林遭遇了熊瞎子，发现时已经被啃得七零八落——阿绿想不明白，梁谦功夫再凑合，好歹能爬树，怎么会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熊咬死？！

阿绿站在客栈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天。

罗猪崽骄纵又愚蠢，总是仗势欺人，阿绿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揍他一次，即使现在回忆起罗猪崽，也是幕幕都讨厌，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但即使如此，阿绿从没想过要他死。

梁师兄看着完美，其实却心怀不轨，骗得阿绿团团转。那天晚上，阿绿确实想让他去死。

但也不该是这样死。

是不是跟他有过接触的人，最后都会这样有头无尾地意外死亡？

就和……和死去的罗掌门一样。

也许罗猪崽和梁谦的死都只是意外，但师父谋杀了罗掌门，却是千真万确的。

阿绿想起那晚的疼和耻辱，终于下定决心。他裹紧披风，拐进笔墨店。除了师娘要的墨，还买了支便宜的兔毫笔，以及显眼的朱墨，揣在怀里，心脏砰砰直跳。

他是要远走高飞。但在走之前，他还要搅起一番风浪。

他不要让这些人的命永远埋进雪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