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寒冷贫瘠的北地，也有着春去秋来。那段噩梦一般混乱的回忆逐渐远去，阿绿在师父的羽翼下，度过了一段堪称安详的时光。

在师娘的调养下，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慢慢恢复，很快变回了每晚沾枕头就着的健康少年。这令师娘很是骄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再也没有过雨露期，一次也没有。师娘对此也准备了一堆药替他调养，全被阿绿偷着倒掉了。后来他的做法被发现，师娘气得不行，从此每天盯着他把药喝下去，殊不知她每次一离开，阿绿就又抠着嗓子眼把药全吐掉了——雨露期？那害人的东西，他才不想要！

师娘调了一段时间毫无效果，只好作罢。于是阿绿失去了最后一点值得忧心的东西，终于又可以安安稳稳地继续长大了。

如此两年过去，阿绿出落出更硬朗的面容、更高的个子、更优秀的身手，也渐渐褪去了小孩子脾气，学会对师父以外的人笑脸相迎，不再成天跟人吵嘴打架。虽然还是没什么朋友，但走在路上，也时不时能被人叫一声“谢师兄”了。

谢师兄最近还碰上好事，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一年一度的门派大比，今年刚好在北地举行。阿绿才刚够年龄参加，本来不太被看好，结果他愣是一路过关斩将，技惊四座，收获了大把的称赞和倾慕。

此时已是四月，‘人间四月芳菲尽’，但在北地，才只是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

门派大比最后一场，阿绿与对方对阵上百回合，斗得难解难分，终于还是把剑锋顶在了对手的要害处。

胜负已分，险胜也是胜，阿绿在大比上拔得了头筹。他把剑收了杵在地上，疲惫地喘息着，场地旁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无数的鲜花和彩缎向他扔来。

阿绿回头，礼貌地笑着向他们致意，目光却飘来飘去，试图在人群中找出那个人的身影。

他在哪呢？按说他要是来，总会很显眼，难道真是没来？

他说了今天会来，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吗？

阿绿看到了在人群中招手的师娘，却还是没见到师父的影子，心里更是发涩。

罢了，没来就没来，反正自己赢了，回去跟师父一说他照样会高兴的。干嘛非要人来看？又不是小孩子了。

阿绿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满地鲜花上，阳光亮得有些晃眼。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影向他靠过来，把他的手腕抓起来，举过头顶。阿绿一回头就跟那人对上了眼神，居然是师父。

对了！阿绿这才反应过来——门派大比在北地举行，他身为金羽阁的掌门，最后一场肯定是要出面的，当然不会站在人群里看。

孤越金就站在他身边，用深黑的眼睛看着他，日光照在他脸侧，那样子当真是如雪原上的白雕一样英武非凡。

阿绿有些看呆了。跟师父站在一起接受众人的喝彩，这是他梦里也没想过的场景。旁人会如何看他们？会有人暗想他以后也会长成师父这样的人物吗？会有人感叹他这样的徒弟真不负师父的盛名吗？

一想到这些，阿绿心里就砰砰直跳。他盯着孤越金，小声说了一句:“师尊，我赢了。”

这句话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几乎无迹可寻。阿绿正想再说一遍，却发现师父原来听见了。

因为孤越金低头对他笑了，还说:“嗯，为师早说过你会赢。”

比试过后，转眼就有乌泱泱一大波人前来恭喜阿绿。阿绿根本不认识他们，连眼熟都不熟，加上大战后身心疲惫，被吵得头昏脑涨，十分难受。

末了还是师父过来替他解了围。阿绿到底是个小孩儿，这些来套他近乎的人十有八九还是为着套他师父，所以孤越金一来，就把这些人的目光给吸过去了。阿绿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地离开了。

北地的四月早晚还是颇有凉意，周围静下来阿绿才想起自己早上脱在场地边上的披风忘了拿，于是匆匆返回去。

这时临近傍晚，场地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了，幸好他的衣服还放在原地。阿绿松了口气，走近却突然发现了异样，不禁哭笑不得。

他那条披风是还在，但里面却被塞了不少花花绿绿的手绢、荷包、小纸扇、信封，甚至旁边还摆了几盒子点心，闻起来香气扑鼻，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把衣服扑地上摆了个小摊儿呢。

阿绿当然清楚这些礼物的意思。这些年他长开了加上脾气好转，隔三差五就有无聊的大师兄小师妹含羞带怯地给他塞荷包。他以往都是直接当场退回去，虽然会让人难堪，但胜在省事——如此几次过去，同门都知道他不收，也就不来招惹了。

这回恐怕是些不清楚他脾气的外门人士干的，但已经这样了他也没办法再退回去，只好全都收了起来。

末了，阿绿掸着自己的披风，闻着上面五花八门的刺鼻香味儿，有些嫌弃。

这时正是夕阳半落，四周一片寂静，阿绿却突然感到背后袭来一股杀意，紧接着就是一阵兵刃破空之声:“咻——”

阿绿赶紧闪避，退开几步转身看去:“谁？！”

来人着一身白衣，已经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站定，迎着夕阳衣袂飘飘、风姿卓烁，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竟然是凝玉。

凝玉和师娘是多年好友，对他也还不错，只是此人脾气古怪，总爱挑师父的茬，因此阿绿并不太待见她。

“凝玉真人。”阿绿问了句好，还是忍不住不悦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凝玉挥了一下手里的剑，原来并没有出鞘。她说:“阿绿，恭喜你今天名扬天下啦！”

赢了比试，阿绿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听她这么说，脸红了一下:“多谢。但您也不用这样恭喜吧。”

“这倒不是。我来是想教你一样东西。”凝玉说:“你这剑练得不对。看似厉害，却少一样东西。今天你虽然打败了他们，但倘若学不会这东西，往后就无法精进。”

“到底是什么？”阿绿追问。

凝玉不说话，突然又提剑刺向阿绿。

这一剑气势汹汹且猝不及防，阿绿急忙又退开几步，有些火了:“您有话就说话，老动手干嘛？”

凝玉笑笑:“我问你，刚才那下，你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躲？不躲我难道应该在原地受着吗？”

“回答我。我刚才这一剑速度又慢、力量又弱，灵力也没有，连鞘都没出，你能看得出来吧？原本轻轻一拍就能格开的剑，为什么还要狼狈躲开呢？”

阿绿一思索，心里的火渐渐平复下来。他也觉得奇怪，刚才凝玉那软软的一剑，他缘何就只想着躲呢？

凝玉勾勾手:“你来攻我。”

阿绿点头，深吸口气，举剑攻向凝玉。

凝玉立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绿全力向她刺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凝玉居然既没有闪躲又不格挡，直到这剑快刺到她面庞了，都没有任何动作。

阿绿方寸大乱，连忙收住剑，撑在地上:“您怎么不挡啊？！”

凝玉还是微笑:“那我不是也没受伤吗？”

“那是因为我停了！我要是没刹住，您就要——”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刹住。”凝玉接道:“你不爱武斗、不想伤人，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师父和师娘高兴。要是伤了我，你师娘会不高兴，所以你就算自己受伤也一定会让那一剑停住。”

阿绿差点被她气晕过去。师父说得没错，这女人果然有毛病！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没骂出来，冷冷地说:“如果您要教的就是在与人切磋时算计这些没用的，那晚辈不学也罢。”

“这还真不是算计，这是感受。你刺过来时我就能感觉到——你没动杀心。”

“我对您、对那些别派的朋友都只是比试切磋，又没深仇大恨，当然不会想杀人。”

“那你说，难道我刚才攻你那两招，是真心想杀你吗？”凝玉反问。

阿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凝玉自然不会想杀他，但刚才那两下，他确实感受到一股冷森森的杀意，即使是背对着，也令人毛骨悚然。

凝玉继续说:“刚才你那一剑过来的时候，我虽然没躲，却看出了无数种躲开和挡住的方法，甚至足以转守为攻的破绽——你再强也是有破绽的。相反我那一剑，虽然漏洞百出，但因为你慌忙躲开了，所以反而没有任何破绽。”

阿绿沉思着，若有所感，又想不明白。

“不愿意伤害对方、不相信自己能取胜、不肯接受暴虐的自己，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些顾虑。但剑毕竟是杀伐之器，你要杀伤别人，就起码要在出剑时抛弃顾虑，甚至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生死关，听说过吗？”

“听说过。”阿绿点头。

“破生死，最好用的就是‘杀心’。杀心足够强，顾虑自然就没了。一般人打起架来都会起杀心的，像你这剑法练得如此漂亮，竟然一点杀心都没有的，我还真没见过。哼，真不知道他怎么教的。”

“啧，你别总把他扯上。”阿绿抄起剑:“再来！”

凝玉只守不攻，只是嘴上一直对阿绿言语讥讽。阿绿被她气得够呛，也忘了她是长辈，一边提剑刺向她一边连连回嘴。

然而两人演练了数十回合，阿绿出了一身汗，却始终没能让凝玉满意。

“停！行了行了，”凝玉把剑鞘杵在地上站住脚，气恼地说:“怎么回事啊？你是天生就怂吗？我说这么多你就不生气？”

“你才怂！”阿绿就算知道对方是为了教他，也被气得有些血气上头，再次提剑刺去:“继续！”

凝玉再次闪开，口中喃喃:“看来你并非不生气……对，确实有少数人，即使再生气，也不会动杀心。那么……”

凝玉“唰”地一下把长剑出鞘，银白的剑身朝着阿绿直刺过去。

阿绿被这剑光晃了一下，只一瞬，那剑风已经擦着他耳侧削过去，几缕碎发应声而落。

阿绿赶紧向一旁闪开，结果还没等他稳住，下一剑又逼上来。

“你干什么……”阿绿赶忙抬剑格住。

凝玉在皮质的剑鞘上削出一道深深的剑痕，叱了一声:“愣着干什么？拔剑！”

阿绿被她瞪得寒毛直竖，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剑接踵而至。

“还不出鞘，找死呢？”

凝玉剑势凶猛，疾风骤雨般地向阿绿袭来。

阿绿为躲剑躺倒在地，滚了半圈，凝玉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居高临下地逼得他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一边攻一边骂:“早看你不顺眼，天天跟在他后面，你是他养的狗吧？！哼，今天趁他不在收拾了你，我倒看看他那张假脸还能不能挂得住！”

阿绿抵挡着凝玉疯狂的攻势，突然感觉到:这个人是真想杀死他！

凝玉也配合他似的，眼里凶光愈盛:“还不想杀我？好……那就等着被我杀掉吧！”

阿绿大骇，手里的剑终于出鞘。但实力上的差距是绝对的，他怎么能挡得住凝玉的剑？

阿绿无助地闭上眼睛，然而那一剑却没有如期而至，他只觉得身体被人揽起，一连退了老远，又稳稳地落在地上。

阿绿早已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安下心来，欣喜地唤了一声:“师尊！”

凝玉也看见了来人。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把剑收回鞘中站定，敌意地瞪着孤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