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了一跤，不巧伤了脊髓，只能坐轮椅。”欧月看着窗外角落里被蜘蛛网粘住的枯叶道，“我妈就不肯离婚了。”

“为什么？”白则坐在他直角位置的椅子上。

“她说，我爸只有她了，离不了她。”

母亲电话里说，男人自受伤以后，躺在医院里不能动，都是她照顾的。等能坐起来了，他对她，也一改常态，声泪俱下地拉着她手说要是没她在，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母亲说这话时，竟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我寄回去给我妈打官司、搬家的钱，现在都用来给我爸付医药费。她还问我，能不能再给点，毕竟现在她也没法出去工作。”说到此处，瓯月终于收回了目光，满怀愧疚地对白则道，“对不起白医生，你说得对。我确实是有愤怒的。我本以为，这次真的能解脱了，对她对我都是，但没想到……”

没想到母亲又心甘情愿地跳回火坑里。

“这段婚姻里必定有她看重的东西，她才会长时间忍受着屈辱和折磨。”白则注视着瓯月道，“你知道你母亲成长的环境吗？”

“我外婆外公都很重男轻女，外公脾气不好，喝醉了也会打我外婆，但我外婆一直没和他分开，甚至为了他和子女反目……”说到这里，欧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这就是代际遗传。你妈妈耳濡目染的夫妻相处模式，就是你外公、外婆那样的，加上重男轻女的成长环境，她多数情况会很自卑，觉得自己只配被那样粗暴地对待。她虽然也因为家暴感到愤怒和痛苦，但这却是她最熟悉、也最习惯的相处模式。人都有局限性，她未必能意识到。”

欧月低着头，认真咀嚼了一番白则说的话：“所以，您是要我原谅她？”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这一切，不要把所有结果都归因在自己身上——试着和自己和解。”

“和自己和解？”

“这是个长远目标，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欧月其实还不明白具体需要做什么，但看到自己的倒影浸润在白则坚定而温柔的目光中，便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等和白则和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瓯月却没立刻走，而是迟疑片刻后道：“那个……您知道，楼主任的手机号吗？”

楼青锦自从三天前把住处让给他以后，就再没联系他。

欧月因为换手机通讯录都清空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问谁，只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来求助白则。

白则只知道楼青锦这两天请了假陪刚蜕了皮还很虚弱的楼白雅，便问起瓯月缘由。这才知道，欧月父亲受伤，是被楼青锦吓唬得跑得急了摔的。

见白则一脸惊讶，欧月忙道：“白医生，您可不要和其他人说啊！他也是想帮我！就算有些事做得不合规……”

“不，别紧张，我不是因为这个。”白则赶紧安抚道，“我先问问吧！楼主任同意把手机号给你，我再发你。”

“哦好！谢谢白医生！”

瓯月把自己做的点心送给白则这才走。

白则提着那个保温袋回办公室，心里却还想着欧月方才的话。

考虑再三，他还是发消息询问了一下楼青锦。

楼青锦秒回道：“不给。谁让他删我的？”

———

几日后的周末下午，着白体恤，外罩红格子衬衫的身材微胖的男孩，提着保温袋和一个礼品袋，在铁栅栏外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去按门铃。

然而手指刚触到按键，就听了一声轻笑。

抬头，便见着二楼窗户开着，一个好看得过分的男人，正撑着头俯视着他。

他的五官是一幅山水，近景是勾勒的眉眼，由疏到密，将每一处细节都细细描画，又在眼角处点擦了些黛色，显得眼尾那上扬的一笔总带着些欲说还休的情。鼻梁笔线遭劲，唇的轮廓又运笔曲折。最后，再在那被阳光照得有些白得透明的底色上皴出些纹理与阴影来，那意境便成了。

瓯月先是看得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白净圆润的小脸上，点漆般的一双眼眸里渐渐浮上了一层薄怒：“你、你看了多久？！”

楼青锦将微尖的下巴枕在手臂上，慢条斯理道：“从你来的时候。”

其实那天，白则问了他手机号，他便给瓯月发了条带地址的消息，说自己在这里照顾楼白雅。

只是没想到，这只仓鼠真的会为了还一份情，来勇闯蛇窝。

楼青锦下去开门，打量了一下气鼓鼓的瓯月，见他脸色相比上次见到好了许多。

欧月本不想给楼青锦好脸色，但见葛生澜也迎了出来，忙礼貌问好，把亲手做的甜品还有买的一些补品递过去。

二人客套了一番，葛生澜便请瓯月上楼去。

欧月毕竟还是怕的，好不容易忍住了颤抖，斜斜坐在椅子的一角上，把一个小礼袋双手呈上嗫嚅道：“这、这香树是仙山上种的，结了沉香，埋了千年，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只是传到我这里就剩这一小段了，我让人打磨成了手串，戴着能有助于补气。”

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爷爷知道他父亲败家，就把这沉香给了儿媳妇。瓯月的母亲故意用这段沉香垫桌角，这才逃过一劫。

这也是他们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楼白雅接过礼袋，扯开绳结，取出个巴掌大的首饰盒，打开来，迎面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木香。那一串珠子每一颗都打磨得圆润光洁，用千年天蚕丝串起来，古朴又精致。

楼白雅十分珍惜地将它戴在手腕上，举起来瞧了瞧，对欧月微笑道：“费心了，这太贵重了。”

欧月忙说没有，可他拙嘴笨舌，不知怎么把话说得漂亮些，最终只道让楼白雅好好休息。

瓯月也没久留，坐了会儿便找了个借口要走。

楼青锦送他到门口，随后一摊手道：“我的呢？”

欧月愣愣看着那只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

妖能模仿人的形态化形，但独一无二的手上的纹路却一时间仿造不出来，只有道行深的妖，才能生长出独属于自己的掌纹。楼青锦的掌纹蜿蜒交错，却又纹理细腻，像千万条小路，被绕进去，便轻易走不出来。

欧月白皙的小圆脸当即皱了起来：“我……我没有了。”

想一想就知道，他这次来，是借着来看楼白雅的名义，还楼青锦人情的，哪知这蛇妖竟如此无赖，装不知情。

“那你就欠着，得时刻记得。”

殴月想反驳他，但一时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唯有生气地背过身去：“走了。”

他以为自己丢下这一句，潇洒离去，多少挽回了些尊严，殊不知他那挎着斜背包的微胖的背影，看在楼青锦眼中，只像只每一步都抖落甜腻的草莓大幅。

楼青锦想着那滋味，心情舒畅地走回来，开冰箱看看他都送来了什么，结果被楼白雅叫上楼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那样一个单纯的孩子……你这样招惹他，对谁都没好处！”

楼白雅虽然性子急，却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很快便已经猜到了些前因后果，不免数落起弟弟。

“我知道。”楼青锦望着窗外方才瓯月徘徊过的那一片树荫，“我只是觉得有趣，想逗逗他罢了。”

楼白雅更气了，可惜后面苦口婆心的话，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

“怎么啦？闷闷不乐的。”胡萧萧吃着欧月特意给她做的豆乳盒子，留意着他的神色。

“没什么。”欧月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小悬息，压低声音道。

悬息怕热，都秋天了空调还开着，怕冷的欧月不免缩了缩身子。

正在这时，一条雪白柔软的大尾巴便盖在了他的腿上。

“好点没？”胡萧萧两只狐狸耳朵也露了出来，配上平刘海和及肩的发，可爱得像个纸片人。

欧月谢过胡萧萧，抱着她的毛尾巴，看她眯起眼享受地吃着自己做的甜品，颇为欣慰。

他也算是胡萧萧那件事的见证者，两个没什么自信也没什么朋友的小妖精，便渐渐要好起来。

“你姐姐最近怎么样？”等洗好装甜品的玻璃饭盒，欧月关心道。

“她挺好的，每天浇浇花，翻翻盆，反正有退休金，也没太大负担。”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胡伊伊如今借的身体的主人——马老太太是个能看到妖的普通人，但也因为这个能力，自幼被周围人排斥和欺辱。她一辈子没结婚，唯一的爱好就是种些花草。

老太太住的这老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些花草吸了风水宝地的灵气，虽然不能化形也不能言语，但都通人性。老太太照顾他们时，喜欢自言自语，他们每次见老太太心情不好，就会提早开花，或者抖几个果子下来，逗她开心。

马老太太并不想让她们知道，她被查出患了绝症，连浇花那么稀松平常的事也突然做不了了。她签了协议，将身体让出去，唯一的条件就是帮她照顾那一院子的花花草草，等来年开春，将他们移植到合适生长的地方去。

瓯月听了，不免有些感伤。

沉默一阵，话题又回到了胡萧萧身上。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当白医生的助理，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照顾小悬息也很开心。”

“你不怕虞判官吗？”

“一开始怕的。”胡萧萧起身，给小悬息盖上又被踢掉的被子，“但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对白医生很好，对小悬息也很好，他还教我怎么修炼。”

“修炼？”瓯月一下子来了精神。

于是下一个月圆之夜，一大一小两只白毛球，并排在医院屋顶上，一起仰头向月，感天地精气，静心吐纳。

呼气时，元丹自他们口中吐出飞向月亮，吸气时，元丹又坠入口中。

“这就是拜星斗的修炼法门。”小狐狸停下来，摇着大尾巴讲解道，“人间的浊气重，如今又都心浮气躁的。但其实想要静心修炼的话，这样就可以了。虞判官说，这里后有靠山、前有水流，左青龙、右白虎，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瓯月连连点头。

他的父母都是鼠妖，他自出生起便有化形的能力，但也仅此而已。他的家人没有谁还修炼的，都在俗世摸爬滚打着，所以也没有谁可以请教。

如今可好了。

“不过现在，有妖力也不能用。我是为了藏耳朵尾巴，你是为了什么？”胡萧萧见瓯月的样子挺高兴的，不免好奇。

“我们家最早是替一位仙山上的道长看仙草的，道长飞升后，留了一颗‘不死草'的种子给我们，说这种子是要我们的族人用妖力一点点去养的。我们家已经没有人再修炼了，但我想试试看让他发芽。”

说着，瓯月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那上头穿着个指甲盖大小的玉珠。玉珠并不是什么很好的材质，摸着，有些塑料制品的廉价感，但透过玉珠的孔眼，可以看到里头有一颗火红的种。

“不死草？听着好厉害！种出来能做什么？”

具体的，欧月其实也不清楚，当年他爷爷把这颗种子给他时，只是当做哄他玩的玩具。他长大后就把种子藏在玉珠里随身带着，留个纪念。

可上次楼青锦问他要宝贝时，他又动了个心思。

他们家千百年来，没有人能把这种子种出来，也就没有人再相信那个传说了。

但也许，那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