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喻也被隔离了。

他并没有受实质性的伤，只是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勒痕，所以也按着上面的指示隔离。

他一直昏睡到晚上才清醒片刻，喝了几口水，又裹着毛毯在沙发上睡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身体超负荷的运作和精神上的消耗左右夹击。

然而片刻后，他被一个合成的女音彬彬有礼地吵醒。

“您好，我是天问系统生物监测机器人，工号376-A1。请您配合进行虹膜识别。”

盛喻睁开眼，就见着一个凭空出现在客厅中央的金属球型机器人。

之前祝华也说过，会有中央派来的主力对隔离者进行生物筛查，以防还有藤本植物寄生逃逸。

盛喻撑起身子，配合人工智能用高清摄像机拍摄他的虹膜，再把影像传给乾坤系统。

“虹膜识别完成。2495-2E区独立实验室，盛喻博士。现在开始对您进行数据采集及生物样本比对。为了保护您的视力，请闭上眼。”

盛喻合上眼，然而“滴”的一声后，那一束扫描而来的红光，直接切开了他方才坐的沙发，弹簧、乳胶和海绵飞出来洒了一地，像开膛破肚的现场。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前一秒，盛喻被隐身守在他房里的楚言一把捞起来瞬移到了三公里外的小树林里。

这里没有监控，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压垮枝头的冰寒，但夜空中每隔五分钟就会有几只飞翔的黑色机械巡逻兵经过，且方圆百里都拉了肉眼不可见的灵力电网。

这里已经被控制了。

他们不能轻易联系祝华，她或许还不知情。

盛喻被楚言从背后抱着贴在树干上，躲避刚从头顶飞过的巡逻的“黑鸦”。

可惜从毛衣下传来的体温，和紧紧包裹住他的厚实的外套并没有能阻挡寒风的侵袭，盛喻还是打了个冷战。

他的身体经受不住这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可显然，楚言一时间也还没想到合适的去处。

盛喻于是同时按下了腕表上的定位和求助按键，两分钟后，一只头顶缺了块鳞片的小脑袋，从对面松树下的雪堆里探出来。

“盛博士！这里！”

用灵力构筑的模仿星魄的“运力球”，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楚言和盛喻站在里面的承重凹槽上，被载着跟在飞速奔跑的仲幽后面，始终保持着半米距离。

穿山甲的洞穴四通八达，距地面的垂直距离最少也有四、五米，弯弯曲曲的隧道，形似葫芦，平时按着区域断开，若是有特殊情况，则会拼接起来，打通成一张巨大的地下网络。

终于，在绕了十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了豁然开朗的一处。

那是两棵千年榕树的根系在底下撑起的一片空间。那些根系最粗壮处直径几乎达到了一米。他们交错着，缠绕着，像一条条被定住了身形的巨蟒，将泥土砂石都挡在了外面。盘根错节的木色，构筑成浑然天成的华美的藻井。

头顶负责照明的是一个个悬浮的篮球大小的感应灯球，它们的供电来自于祝华提前储存的灵力。低消耗的转化方式，可以让这样的照明存续千年之久。这里的地面之下也铺了加热管，引了温泉的水过来，并不觉得冷。

“麻烦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儿。”盛喻走到“地下宫殿”的中央，确认环境安全后，对身后的小穿山甲道。

仲幽点了点头，棕色的鳞片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着铠甲般的质感：“那我先走了，不然他们会怀疑。”

盛喻道了声谢。

仲幽甩着长长的尾巴从其中一条通道离开后，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了难得独处的两人。

“这里是我和祝华替他们改造的逃生避难场所，刚建好没多久，想不到先用上了。”盛喻说着，喉头忽然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估摸着是方才着了风寒。

楚言走上前，脱了自己的靴子，半跪着给盛喻穿上。

盛喻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双棉袜。

他向来不太会照顾自己，对于什么天气穿什么，什么季节吃什么，全然没有概念。

说起来，好像也就是从前楚言同住的那段时间里，他被照顾得还算不错。每天早上，会有人把一个鸡蛋、几块饼干，和一杯热牛奶端到他跟前，一脸认真地监督总不吃早饭的他统统吃下去。下午两点以后，如果他不听劝告小歇片刻，他的实验室就会惨遭拉闸。晚上洗完澡，总是有在电热片上烘过的睡衣搁在架子上。睡觉时，被子总是松软的，带着股阳光的味道。

那段时间，他在项目上没多大进展，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只是这些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都随着楚言的被迫离开而迅速消失了。

此刻，跟前半蹲着的楚言，一头卷曲的金发披散下来。

盛喻想起当初，无意间触碰到那短短的只到耳根的柔软的金发，触感格外的好。

从前那一双属于少年的纤细的手，此时已经变得修长，且骨节分明。

楚言替他系鞋带时，手指灵活得像在变魔术。可打到最后那一个结，却又减缓了速度，慎重得像在手术台上穿针引线，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件事上。

盛喻因此注意到了楚言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那里生着几道延伸进衣袖里的蜈蚣般隆起的疤痕。

虽然被变异的草本植物的融合体吞噬时，盛喻昏迷了过去。可其实他某一部分的意识却与那怪物相连，能感知到外界的状况所发生的一切。

他因此知道，那些伤口是如何来的，也清楚地记得，有一双手将他从那怪物的身体里拉出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放开过。

楚言站起身时，二人的视线终于交汇在了一处。

没了眼镜的遮挡，盛喻那一双眼终于无处可藏。线条深刻得像是精雕细琢的入木三分，在眼尾处又勾勒了一笔微微上扬的灵动。只是那略浅的眸色，削弱了那种眉目含情的艳丽感，平添了几分疏远与冷淡。

可就是这样的反差，才愈加教人弥足深陷。

时间似乎恩赐了他们一刹那的与世隔绝。然而，还未及细细打量彼此这些年的变化，腕表已骤然响起了提示音。

是祝华发来的通话请求。

楚言替盛喻按下了触屏上的“拒绝”，顺势捉住他手腕道：“好了，可以说实话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盛喻轻轻道了声“验证”，头顶的其中一个光球便漂浮到了跟前。

他将手掌按上去，那光球中央就形成了一团黑雾，黑雾浮到表面，成了只巨大的“眼”。“眼”眨了眨，拍摄了盛喻的虹膜影像，随后“叮”的一声，转为半透明的绿色，开启了一个小孔，在半空中全息投影出一个缓缓旋转的球形地图。

盛喻用手指在地图表面滑动，操作着移动和放大，随后选了几个坐标，在新窗口里呈现了所选地点的实体影像：“这里有九处需要你亲自去一下。切断监控，将他们的内网资料都拷出来，所有S级以上科研人员才能使用的孵化器以及培养皿全部封存带走。可以的话，再抓几个基层实验员。”

“这些是什么地方？”

“表面是正规科研机构的地下生物实验室。”盛喻的眼眸映着投影蓝白交错的光，“帝江就是在这些实验室里被部分地制造出来，再在合适的时机拼凑完整的。”

“幕后主使是谁？什么目的？”

“你会知道的，眼见为实。如果这次不能一举将他们扳倒，恐怕以后也再难抓住他们的把柄。”

楚言抬头凝视着那张地图，却没有立刻行动。

“这里的通道对接口是动态变化的，没有谁能原路返回，除非我不间断地发射信号。”盛喻似乎知道楚言在担心什么。

楚言再次将视线转向盛喻，审视片刻，才终于召唤出星轨记录了那些地图标注的位置。

“我尽快回来。”

盛喻点了点头，在第一个标记的位置边上点了“传送”选项。

片刻后，从地面升起的一道传送光圈悬浮着包围了楚言。

楚言幻化成宽衣大袖的判官模样，及腰的卷曲的金发，随着光圈的旋转轻轻舞动着。腰间散着淡淡光亮的星玉，悬浮在三轮星轨间缓缓运转着。

他成了这世间法度的执行者，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总围着一个冷漠的科研人员转的心思细腻的少年了。

盛喻立在全息投影前，直到那一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紫眸，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他低头看了看鞋，是系了双层的结，和过去一样。

看起来那样玩世不恭的一个人，骨子里的谨慎和刻板却始终没变。

也只有自己，总能骗过他。

一而再再而三。

盛喻轻轻拍了拍灯球，让它停止投影并重新悬浮到半空中，随后同时按下了腕表上的定位键与通讯键。

片刻后，信号被接通，盛喻稍稍贴近腕表，用不带起伏的音调道：

“高丙，送我去审判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