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我来自于福利院？”

“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穆钧就像一位长辈注视着一只迷途的羔羊，“你是两岁以后才被那只白猿精领走的。他也不过是受人所托。”

白则低头沉思起来。

“虽然他们自作多情地认为，让你在一堆人类和妖族中度过余生，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多此一举。”穆钧不无遗憾道，“你身边的妖族，也不过是戴了枷锁的囚徒，你身边的人类，也不过是上苍的弃儿。他们都失去了大自然所赋予的最原始、最神秘的力量，而主动选择了消亡。我们将妖族、人类，以及自己，都作为祭品，为的就是能得到生命最高形式的演进。”

“最高形式的演进？”

“是的，那条被注射过量活化剂的青蛇妖的数据，让我在孟席他们的试验失败后，得到了新的启示。上古遗族体内包含了千百年来与自然沟通、协调的信息代码。被激活了本性，就是封神的存在，我在死前已经窥见了那个终极形态的轮廓——那是融合了远古的基因与人类智慧的最高生命形式。师兄允许我以这种方式重生，也是为了让我在这个不受侵扰的试验场，缔造这一奇迹的范本。”穆钧目光灼灼地望向半空，仿佛透过那一片虚空，窥见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如果能完成这个使命，人类将走进一个新纪元，说是打开了极乐世界的大门也不为过。”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判官那样？”

“呵！判官！”穆钧不屑地来回漂浮，像是幽灵的踱步，“他们不过是陨落的星辰。被俗世所扰，为感情所困，这与凡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拥有更高级别的灵力，拥有更长的寿命。之前他们意识共通体之所以被破坏，也是因为虞渊的分心。等所有人类都进化成了终极形态，判官就再也不能作为准绳存在，他们将被无情地淘汰。”

“我不这样认为。”白则抬起头道，“即便能寿与天齐，拥有掌管一切的智慧，拥有上古的神力，可缺少了感情，也终将走向另一种形式的消亡。”

“哦？”穆钧像是听到一个幼稚的笑话，但出于礼貌，仍旧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等他继续。

然而白则却没有继续讲下去，而是转而道：“你死前，脑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人？”

穆钧愣了下：“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到过什么人？”

“没有。”穆钧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滑稽。

白则想了想又道，“这个监狱如果只是需要一个严格执行实验规则的管理者，AI也可以做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需要输入你的各项参数。”

“理论上是的，所以？”

“你的大脑，和AI最大的不同，不是智力、经验或者思维模式。”

“你想说，我拥有感情？”

“不只是你拥有感情。那时候，让你出来承担罪责，让你牺牲生命，杨仲他们并不是没有愧疚和痛苦的。选择拥有感情的你，让你以另一种形式重生，不也是因为，他们对你抱有感情吗？”白则轻声道，“而你选择我，也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在还不懂事的时候，让你触动过，又或者，留有些什么遗憾。”

“遗憾？”穆钧忽然冷笑起来，“我此时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这里听你说这些废话，而没有第一时间就融合你。”

说罢，穆钧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神经质的笑容。

他的脖子越拉越长，盘旋在空间里，一圈又一圈，直到最后，成了一整条紫红花纹的艳丽的蛇身，而他的四肢早就缩短到看不见了。

白大褂落在地上，穆钧用那副仿佛长满了眼睛的身体将白则盘在中间，渐渐收紧力道。

白则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的咔咔声，可他咬着牙没有吭声。他瞥了眼边上始终闭着眼的盛喻和玄诚，他们悬浮的半透明的身影，已经淡得几乎与背景的虚无融为一体。

“别怕，我会温柔些。”

穆钧磔磔怪笑，下一瞬，他的嘴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企图将白则一口吞下。

而在外部的废墟中，厮杀仍在继续。

虞渊一手抱着白则，一手挥动玉斧驱散聚集在他们周围的奇形怪状的妖族。妖族们试探了几回合，也知他们分不出身，开始肆无忌惮地发起了攻击。

虞渊砍下了巨鸟长着鸟喙的额头突起的人头，血溅了一地，人头滚落到地上，“咕噜噜”地停在了坐在边上的楚言跟前，随后眼珠子一瞪，忽地从脖子被切断的血糊糊的伤口里伸出一对带蹼的爪，用力一蹬，跳起来就去啄楚言怀里的盛喻。

就在他快得逞时，一只手腕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下意识地一咬，那手腕顿时血肉模糊，可那喷溅而出的血液如硫酸般，瞬间腐蚀了他的鸟喙和舌头，“哧哧”地冒着白烟。

人头口齿不清地尖叫着在地上打滚，虞渊一斧头将他劈成两半，看了眼穆钧撤离的方向对楚言道：“只是暂时被夺了魂，破坏剩余的振荡器，我唤他们回来。”

楚言头也不抬地一枪捅穿了扑来的一只头上长了犀角的虎头豹尾的怪物，将它甩出去后，放平了银枪，轻轻用指腹将盛喻唇边的血迹抹去，又慎重地将他贴在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

“虞渊，白则体内有星玉，连着他的魂魄，破坏振荡器，你一定能唤他回来。可盛喻不一样。”楚言话说得很平静，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他只是个普通人……”

虞渊心下一惊，预感到了什么，刚要去拉楚言，就见他已将手掌往枪刃上一抹。

血雨点点滴滴地落在了星玉上。星玉瞬间爆发出灼灼的光亮，飞速运转起来，然而它还是迅速被一团浓重的黑气所笼罩，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那团黑气来自于楚言身后，他不断扩展着黑暗的轮廓，将企图靠近的几只妖物同时吞噬进去，令他们从白骨化为黑烟，成为他舒展的一部分。

“楚言！停下！”虞渊试图用玉斧劈开围绕着楚言的魔气。

那是楚言阻止星玉的净化后，所释放出的他本源的灵体。刚开始或许还能保留心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一旦灵体解体的程度到达无法挽回的境地，就会被魔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我试着送你们出去。”楚言被干扰的不稳定的声音通过星玉传来，“之后，我想在这里陪陪他………”

“楚言！”虞渊试图通过星玉对话，然而神识的连结却突然中断了。

虞渊心道糟糕。

楚言背后吸收了妖族的魔焰已瞬间高涨，像一团幽蓝的火焰，直冲云霄。

虞渊一手抱着白则，一手执斧，在那样高密度的魔气井喷中，他根本靠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跪坐在盛喻跟前的楚言成了魔焰的焰心。

他衣袂翻飞，金色的发向上扬起。合着的双眼，像是不愿再多看这世间一眼。

燃烧灵体为代价造就的灼烧，逐渐消融着球型空间的外壳。那肉眼不可见的透明屏障，在外焰的舔舐下，终于显现了一米直径的颓败的灰白。

然而要洞穿这屏障，只是燃烧楚言的灵体，还远远不够。越到后来，楚言越能够感觉到，一种有心无力。他似乎只是一截寿命有限的蜡烛，而支撑着整个死囚犯监狱运转的，是某种永世不灭、生生不息的力量。

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楚言在被魔性彻底吞噬前，苦笑着想。

他到最后，竟也没能为虞渊和白则闯出一条生路来，反倒要让他们目送他死去，徒增伤感。

就在楚言想着这些，要彻底失去意识时，头顶位于经线上的振荡器忽然接二连三地炸裂。

那一道道电光犹如游龙，顷刻间覆盖了整个囹圄。那些个融合了妖族的会吃人的飓风也化为了一股股青烟，丢下了七零八落的骸骨，消散得无影无踪。

所有牢房停止了移动，所有妖族被定在了原地。一个黑影从废墟里腾空而起，乍看之下像一条龙。

他庞大的紫红色身躯倒挂在千疮百孔的投食器上，脸凑过来，用分叉的猩红的舌尖触了下楚言腰间的星玉，那一团黑雾便渐渐消散，冲天而起的魔焰也仿佛被在中心安置了一个漏斗，向下塌陷，直到完全钻回到楚言的身体里。

星玉重现光芒，它缓缓运转在星轨中间，净化和转换着原始而又混沌的力量。

楚言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背后早湿透了，他呕出一口血来，在逐渐恢复清明后，睁开了眼。

边上，及时赶到以为又要面临一场恶战的虞渊，在挥动玉斧时，定格住了动作。

二人怔怔望着跟前的“狱卒”。他的蛇身之上擎着的，已不再是穆钧的头颅。

他拥有了一副全新的面孔。

而那面孔，和虞渊始终护在怀里的人的面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