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已经被带了下去，他因此没有听到母亲的这番话。但指认妻子的杨仲，尚且在审判庭上。

他虽在得知杨启心脏寄宿着蚁后时，就推断出了是郑钰在骗他，可真当听到自己的结发妻子用如此平淡的口吻说出事实时，仍旧令他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郑钰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好像她不过是一个按部就班执行程式的机器，到了指定时间，便按下抹杀亲生儿子性命的按钮，没有半分犹豫。

杨仲想起了他们的初见，那时的郑钰，也如今日般，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她带着少女的羞怯，一边摆弄着刚采回来的花，一边偷偷看他。

杨仲自然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少女的含情脉脉的眼神。但除了本能的吸引外，更值得他欢喜的，是郑钰是郑宇的独生女。他若能得到恩师的“掌上明珠”，也就能得到命运的眷顾。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在他接住了郑钰抛出的橄榄枝，并追求了她以后，很快就得到了恩师的器重，有了孩子，郑宇可谓是完全将他当成了左膀右臂。他再也不用去担心他的地位被诸如盛喻这样的后来居上者动摇。

可以说，他对郑钰的感情，更多的是感激的成分，最初，是享受郑钰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享受她对他一如既往的崇拜和不遗余力的支持，但当杨启走入他生命后，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因为血脉，与这个世界所产生的紧密的联结。

他曾以为，他这样生而孤独的人，是不渴望这些的。但原来，他也不能免俗。他发誓，往后的岁月里，绝不辜负带给他这一切的郑钰。只是他从未想过，他才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并没有人指使我，九曲珠，是我从黑市得来的，我的目的，不过是帮助我的丈夫，完成他的心愿。耗费了那么多心血的实验，进展到这一步，半途而废太可惜了。但九曲珠落在旁人手上，我也不放心，这才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我怕丈夫不同意，一直瞒着他。孩子还可以再有，不是吗？”

说罢，郑钰用那种熟悉的、温柔的目光望向此时狼狈不堪的杨仲，就好似在说“你会理解我的”。

可杨仲却感觉到了一种不寒而栗，就好似眼睁睁看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妻子，当众脱下画皮，成了青面獠牙的鬼。

恶心感又翻涌上来，杨仲挪开视线，干呕了几次。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见到他的这位结发妻子。

然而AI并未照顾他的感受，将郑钰收押后，又冷冰冰地执行着下一道程序。

杨仲看向方才郑钰站着的地方，就看到了被传唤而现身的第三位证人。

他坐着轮椅，因为之前昏迷太久，肌肉萎缩，一时间还无法行走。

他的侧脸苍白得像一张纸，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抿着，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淡，倒也不是俯视众生，而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好似在另一个平行的空间里，与他无关。

他看人也是如此，目光专注却又放空，像是透过每一具躯壳去眺望神秘与浩瀚的至高点。

郑宇曾夸他，是为科研而生。没有任何牵扯世俗的欲望或者杂念能绊住他。与其说是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不如说是缺乏人类最基本的感情。

可唯独对一人，他第一次显露出了较真的好奇以外的情绪，甚至开始对堪称信仰的目标产生了怀疑。他为了那个残次品，放弃大好前程，消耗了大半条命。

这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沉着和理智。

只有杨仲知道，他已经疯了。

杨仲在替他完成内脏和置换手术的那一刹那，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反败为胜、一雪前耻的兴奋。就好像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颖悟绝伦的师弟，已经在这一场手术里死去。他的尸体被投入到庸庸碌碌的世俗之中，他的余生都将在寂寂无名中耗尽，他再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倘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这样，杨仲也不至于要对他赶尽杀绝，甚至会偶尔地可怜他，施舍一些流于表面的关心。

可偏偏，这一具奄奄一息的空壳不能入土为安，苟延残喘着又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次又一次地阻挠他。

此时，他也正用平铺直叙的口吻，陈述着杨仲的罪行，并不添油加醋，也没有省略和包庇，客观而公正，有理有据。甚至于，讲到杨仲设了一场险些令他丧命的局，也不带任何情绪的波动。

好似他不配。

陈述完毕后，盛喻接受了黑袍与白袍审判员刨根究底的轮番询问。他的每一次作答，也像他的实验报告一般，思维缜密，言简意赅，漂亮到找不到一丝破绽。

直到AI再次将发言权交到杨仲手里，问他可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杨仲才又像被按下了倒带键，恢复了最初那种有恃无恐的微笑。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但他必须要救他的独子。

“木鼓里的血，查出来是谁的了？”

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令众人一头雾水，唯独盛喻听懂了。

他沉默地望向他的这位向来对他“格外照顾”的师兄。

关于血的证据，并未提交。但显然杨仲知道这个秘密。

“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这是杨仲的第二个问题。

他透过那碎裂了镜片的镜框，用锋利的视线切割在盛喻身上，似乎恨不得剜下他的心脏，给杨启换上。

“两次发言均与此次庭审无关。”AI冷漠地审判道，“已切断被告语音通道。”

杨仲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冷笑了一声，扫视全场。

这是他最后的砝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