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有些发懵。

推了推池阙，想告诉他自己没哭，可是脸上湿漉漉的，眼睛肿胀得有些睁不开，似乎真的哭了很久。

“哥哥……”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时转头，看见囡囡光着脚站在地上。

又被拉入梦了。

谢时擦了擦眼睛，赶紧站起来，“怎么不穿鞋乱跑，你姐姐呢？”

上次入梦，两个小丫头说话一唱一和，感情好的不得了，一看就是形影不离，从小培养出的默契。

囡囡不解地看着他，慢慢抬起手往他身后指去。谢时不明所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土包堆在那里。

“这是什么？”池阙状况外，谢时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谢时望着土包，感受心脏传来刺痛，大概是这副身体主人的情绪。他盯着土包看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弯腰抱起囡囡：“我先带你回家。”

池阙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脑海里想起谢时说过，六十年前村庄里有一对双胞胎姐妹，他看了看附近大大小小坟堆，再看看脚边土包，顿时明白土包里躺着一位八九岁的孩子。

追上谢时，谢时已经把囡囡安抚好，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轻声问道：“接下来去哪？”

谢时带池阙来到广场神龛前，一路上看见好几户村民家里挂着白布，田地里务农的村民也脸色阴沉，全然不像上次见那样，对生活充满希望。

神龛外面摆放一些贡品，谢时坐在石头上，唤道：“白枫。”

等了一会儿长着兽耳的少年才从神龛里钻出来，他表情阴郁，嘴唇乌黑，一双眼睛闪着血光，看见谢时愣了愣，耳朵软趴趴搭下来，蹲到谢时面前，带着厚重的鼻音喊：“老婆～”

谢时吓得心脏一跳，眼睛虚虚漂移了一下，正色道：“你……算了，伤怎么回事？尾巴呢？”

白枫受伤实在太重，谢时捡重要的问，一个称呼而已，想来应该没什么？

池阙在他身后没反应，谢时微不可闻松了口气。

“断了。”白枫说道，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看谢时眼睛红红的，又从坟场方向过来，低落道：“抱歉，没有保护好兰兰。”

谢时沉默片刻，问道：“道观里养僵尸，村里人都知道了？”

“嗯。”白枫低下头，眉宇间全是杀意。

那日他去救两姐妹，打斗间不慎把道观院墙撞破，道士恼羞成怒，断去他尾巴，最后一刻他几乎冒着被废掉修为的风险，才把囡囡送出道观。

可惜他修为不济，只能救一个，还因为闹出动静过大，让村里人知道道观的秘密。

谢时微微拧眉，从坟场过来的路上，他就发现村民表情不对，再加上办丧事用的白布，大抵猜到一些。

村子里死亡人数并不多，说明歪道没有大开杀戒，白枫，或者说村民和歪道达成什么条件和解？

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

白枫道：“那个怪道士每月十五号，要求村民给他献祭一个小孩，没有小孩就用少女交换。”

村民完全不是道士的对手，与其说和解，不如说被压迫必须每月十五满足他的条件。

白枫身受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恐惧在村子里蔓延，什么都做不了。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一周，白枫身上伤好了许多，当天夜里他是被村民抬回神龛。

谢时想宽慰白枫两句，头晕目眩往后仰倒，被排斥出梦境。

“小心。”池阙单手扶住他，另一只手里拿着半截血淋淋的狐尾。

谢时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血腥混合尸臭味，“走吧，去道观。”

他俩离开房间，漆黑的夜里，鬼火代替星星照亮村庄的路，走了几分钟，一大团比夜色还浓的黑雾挡在路上。

每一团鬼火代表一个鬼魂，整个村庄的鬼魂此时都聚集在谢时和池阙身边，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恐怖的嘶嚎回荡在空旷的山坳，幽深的鬼瞳充满嗜血与邪恶。

黑雾中心出现一位笑容明媚的少女，少女头上立着一撮呆毛，身后出现几双干枯的手，把她拽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封闭房间。

房间墙壁和地面用红色液体画满鬼画符，让人在意的是少女身下一张完整的火红色狐狸皮。

村庄信奉狐仙，绝对不会剥狐狸皮当地毯。

一个黑影从角落走出来，走向房间四肢被捆绑起来的少女面前。

谢时面色紧绷，闭上眼睛等待黑雾散开，只是黑雾散开没等到，他再次被拉入村庄鬼怪织造的梦里。

一个幼小的生命塞进谢时怀里，把孩子交给他的村民满脸疲惫，转头走到人群中央。

谢时看了看孩子，瘦小得可怜，看起来还没足月，此时正瘪着嘴。

池阙看把手里的半截狐尾藏在身后，婴儿抽了抽鼻子，缓缓睁开眼睛，对着谢时露出一个笑容。

柔软如棉花一样可爱的小家伙。

谢时抱着婴儿走进人群，入梦两次，他渐渐发觉，村子里的鬼魂在带着他了解鬼村悲惨的过去。

村民给他让开位置，正中间身穿奇怪服饰的白枫刚主持完仪式，虚弱地捂着腹部位置。

他尾巴重新长出来，尾巴尖在缓慢滴血。

谢时目光移向白枫面前的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位瘦脱相的少女，看面相是之前密室里那位。

村民们盖上棺材盖，整个过程没有出现一声交谈，沉默又压抑的葬礼现场，泥土慢慢覆盖棺材。

“又见面了。”白枫看见他们，勉强勾了勾嘴角。

谢时嘴唇动了动，“你今年几岁？”

“虚岁七十。”

……

谢时怀抱一空，挡住他们去路的黑雾散开，他往前走了一步，白枫忽然牵起他的手。

两人继续走下去，四周鬼魂散发强大怨气，没过多久，他们面前再次出现黑雾。

黑雾里相同的房间，不同的女孩。黑影还没出场，年轻的女孩子四肢束缚住，睁着干净的眼眸四处打量，蓦地她好像看见画面外谢时，扬起一个天真浪漫的笑容。

黑影出场，罪恶重现。

谢时用力按压疼痛的额角，同池阙一起被拽进祭坛上。

神龛消失，圆形大祭坛上，村民急急忙忙运来大着肚子的女人，女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脖子上红痕醒目。

白枫站在祭坛边缘，目眦欲裂望着不远处悠闲的黑影。

祭坛上黑影开口：“贫道会吊着她一口气，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天亮之后你们再来这里。”

道士的声音异常阴冷，谢时听在耳里，感觉像有一条水蛭在他耳朵冷冷爬过。

村民们表情麻木，一个接一个离开。祭坛上只剩白枫和还剩一口气的女人，以及黑影。

黑影手里垂落一根挂满倒刺的鞭子，鞭子一甩，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封锁白枫所有去路，将他困住，拉到女人面前。

鲜血从白枫身上涌出来，一时之间祭坛上妖力暴动，狰狞的恶鬼从祭坛下方爬出来，流着血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白枫。

白枫一瞬间泄气，那黑影满意地赞叹一声，手里拿出一杆毛笔，沾满白枫的血，在女人身上施展起死回生术。

当然黑影并不能做到正真的起死回生，“他”只是想吊着女人一口气，让她平安生下孩子。

谢时站在祭坛下问：“白枫，你多大了？”

黑影好似没听见他声音，专心致盯着回光返照的女人。

白枫机械的转头，看见他茫然地想了想，“虚岁八十八。”

……

从压抑的梦境出来，谢时快要分不清现在是几几年。

围绕他们的鬼魂逐渐安静下来，池阙牵着谢时往前走，黑雾再度出现那刻，两人不用看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令人意外的是密室里画面跳过，他俩直接被鬼手拉进黑雾里，来到祭坛上，一个刚出生，浑身是血的婴儿塞给谢时。

谢时只感觉血腥味刺鼻，阳光刺眼，还没来得及看小婴儿，画面就不停转，如回马灯一般，见证牙牙学语的小宝宝，长成落落大方的小姑娘。

这一切发生太快，当看见白枫准备把另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墩塞进他怀里时，谢时避开了。

“等等，我还抱着……”谢时低头，他怀里的孩子呢？

白枫不明就里，把大胖墩给他看，“可爱吗？”

谢时放下僵硬的手臂，“又不是你的。”

白枫沉着脸，画面扭曲，第三次抱着一个孩子来到谢时面前。

满脸是血的白枫把孩子丢给谢时，瘸着腿扛起地上的尸体。尸体压得白枫直不起腰，变成一只黑色狐狸趴在地上喘气。

谢时扭过头，地上尸体和白枫一起消失，他注意力都落在怀里小孩身上。

和之前抱过的孩子不同，谢时明显感受到她已经死了，四肢都是被针线缝起来，这样一具死亡的躯体，却在他怀里动。

小孩手指在谢时胸口抓来抓去，似乎对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很感兴趣。

“鬼童子。”池阙低声道，“歪道士成功了。”

谢时举起小孩，看她缝合的手臂还在流血，血液里传出浓郁阴气，闻到血味的小孩睁开眼，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发现是自己身上传出，顿时失去兴趣。

她的视线落在谢时脸上，兴奋地咿咿呀呀。

黑雾里时间流逝很快，谢时一直在祭坛上，大概只过去几十秒，鬼童子长到七岁，七年不曾出现的黑影突然现身，慢慢靠近她，把她牵回道观。

接下来画面非常混乱，村庄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黑影高高站在屋顶，俯瞰整个村庄。

一个小男孩站在黑影旁边，谢时认出他，箜仝。

血腥味淹没谢时，透过一片粘稠的血海，他看见白枫在山谷丛林奔跑，身后上百只恶鬼追捕他，穿着旗袍的少女抱着鬼童子，不紧不慢飘在群鬼上方。

白枫一直逃跑，他变成原型，四只爪子都磨烂了，血液渗透皮毛，身上数不清有多少伤口。

他逃了很远，可是再怎么逃跑，都摆脱不了想吃他肉喝他血的村民鬼魂。

最终白枫体力不支倒在一条溪流边，双目混浊的恶鬼撕裂他的尾巴，鬼童子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鬼群一僵，默默隐退在黑暗里。

白枫睁不开眼，汗水和血水粘在他眼皮上。鬼童子走到他面前，蹲下强硬地扒开白枫眼睛，口齿不清道：“不……不要靠靠近，坏。”

白枫看不清东西，下一刻被踢进冰凉的溪水中，记忆好像被水冲散，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什么？鬼？还是僵尸？

不知道。

谢时和池阙再度被黑雾排斥出去，浑浑噩噩接收了许多村庄里的信息，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好。

周围的鬼魂少了些，池阙用力握了握谢时的手，“后面应该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谢时应了声，白枫已经逃出村子，村子里也没有活人，接下来再给他们“回放”过去，就只能放一群鬼生活在一起。

他俩在黑雾里待太久，时间来到午夜十二点，身材窈窕的女郎从他们面前经过，手里提着用血糊的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