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7惊迎春水秀坞生变，识延之展臂膀相护

“这是女客落脚的地方，怎么会有男客来？”

庆隆郡主虽是三皇子的侄女，却远不及璨萏郡主似的与他亲近，这处府邸也是头一回来。此刻听到外男的声音，亦不知其中究竟，只命丫头去查问。自起身拉着迎春往屋子里暂避。

赶巧容纯更衣出来，一进一出，正在门口碰上。于是庆隆郡主一手拉着一个，口中笑道：“好姐姐，我告诉你们一句话。”

庆隆郡主遣来问话的丫头叫晴茜，原是先皇子妃跟前的三等，平日里不过做些扫洒、烧茶炉子的活计。因她生得袅娜娇丽，先皇子妃寻常不叫她在跟前服侍。今日人手不足，这才被遣来服侍宾客。晴茜虽不是主子跟前最得用的，却难得是个细致机敏的人。远远地见那厢过来一行人，不像是正经往内院里来办事，四五个小厮和零零散散的丫头婆子围着个人，形成个不大不小的圈。圈正中的人穿着藕色圆领袍，倒像是吃醉了酒，步子不稳当，嘴里嘟嘟囔囔地叫嚷。看边上奴才的模样，要拦不敢拦地，想必是勋贵之族的小郎，只是隔得远，瞧不清真容。

晴茜暗暗思量一回，悄悄走近了两步，只听那人嚷道：“……别蝎蝎螫螫拦我……我可不好哄骗！快把三皇子妃请出来，就说我来了，她必见我的……”

听这声口这语气，晴茜也算是醒过味来了。还道是谁，原来是过世三皇子妃的弟弟。三皇子妃系出名门，是荥阳冯氏之后。可惜她爹妈死的早，只留下一双儿女，全仰叔父叔母养大。眼下这位吵闹叫嚷的小郎，正是三皇子妃的亲弟弟冯悟昀。

晴茜不过愣了愣，再回神，却见底下人拦他不住，他竟已越闯越近，眼见着要过回廊逼近迎春等所在的水秀坞了。晴茜心下一紧，着急忙慌地挡到门前，急急道：“三皇子妃可不在里头，舅老爷是吃醉了酒，走错路了罢？”

岂料冯悟昀虽吃得醉醺醺，头昏脑涨只知道找姐姐，但自己想做什么，条理却清晰得很。他一手挥开晴茜，语气颇显霸蛮：“走远些，别挡我的路……”

“舅老爷！”

屋子里三个姑娘叫各自的丫头护在怀里，听外头屋门一声巨响，心知是晴茜没守住，叫人闯进来了。偏偏这是件极开阔的屋子，遮蔽的木屏门和多宝阁一概没有。迎春暗暗惊呼，叫司棋护着躲到帐幔后头，好歹能借着圆柱遮蔽一二。

冯悟昀酒气上涌，昂首阔步进来，环视四周，在屋子里踱了一圈，才一径朝窗边走过去。窗边墙上挂了幅山水图，冯悟昀定定对着瞧了一回，眼眶渐渐红了。这厢司棋将迎春护在身后，想悄悄退出去。未料他倏然转头，两人正被他盯住。迎春躲在司棋后头，心中怕极，紧紧捏着手帕一时不敢动作。

“你们！”冯悟昀指向两人，又指了指山水图：“把那幅画给我摘下来，再把窗子打开。”

迎春心里泛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头想叫人拦，却又见他们都意意思思地不敢动作。

“还不快做事！”

冯悟昀见她和司棋站着不动手，不由加大音量斥责。

“冯大爷好大的威风！”正当迎春手足无措之时，只听门外传入冷斥。当下一行人鱼贯而入，迎春尚不及反应，便见有道空青色身影立在身前。来人微张手臂，以护佑的姿态将她挡在身后，竟很有沉勇笃定之气度。身形虽略显瘦削，却无端端让人安心。

“二表妹？”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迎春心下大定，侧头看去，果然见林玦也在这里。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此刻和那道空青色人影一齐站着，担忧地看着她。

迎春低声道：“玦表兄。”

她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性子，平日里就不多话，此刻叫吓着了，话越发少了。那空青色的人影正是孙绍先，底下人来报舅老爷闯入内院时他和林玦正陪着三皇子说话。原是不该来的，不知怎么，总觉得心里担心，鬼使神差地跟着一齐过来，未料亲眼目睹冯悟昀冲撞迎春。

那里三皇子交代底下人把冯悟昀制住了按到外头去醒酒，孙绍先见人被桎梏着带出去，过房门的时候单手护着迎春略挪了挪步子，确保她整个人都被护在身后，不会看见冯悟昀再被吓一回。

“先大哥哥。”容纯躲得快，冯悟昀走到窗边她就沿着墙从门缝里溜出去了。这会子心有余悸，上前来探问迎春。“贾二姑娘，你还好罢？”

庆隆郡主才刚也叫丫头护着避出去了，目下过来，拉着迎春看了一回，面上不无担忧羞愧：“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跑出去……”

孙绍先与容纯略颔首，低头去看迎春。她永远是温柔静默且内敛的，哪怕才刚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场，也绝不会责怪别人。分明惊甫未定，也还是强撑着挤出笑来，怯怯柔柔地安抚旁人：“我没事，不过三两句话，也没伤着，并不值什么。”

“还要多谢延之兄。”林玦朝孙绍先拱手以示谢意，他自觉是迎春的兄长，理当为她致谢：“若非延之兄护佑，只怕冯悟昀真会动手也未可知。”

一个吃醉了的人往往不能以常理视之，这世上也没人会和醉鬼讲道理。

孙绍先当下摇头，道：“不过抬抬手，何足挂齿？”借此，他倒寻着个空档，先与林玦引见容纯：“这是我胞妹，家中排行第二。”

“孙二妹妹好。”林玦和孙绍先在扬州的时候就认得，孙家和林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但容纯却年岁尚小，故林玦只见过宛纯，并不曾见过容纯。

“这是我……”

“舅家的二表妹，我知道，前些时候在你们府上见过。”孙绍先截了林玦的话，见迎春一味地低着头不言语，心知她今日究竟是叫吓狠了。便露出温柔轻柔的笑意，自与她说话：“二妹妹，可还记得我？”

迎春当然记得他。当日她和探春在林家碰见他，那时他正与林玦站在一处，当下便觉两人容貌气度不分伯仲，难辨上下。只是风采气韵有所不同，林玦更清隽俊秀些，孙绍先倒更朗润矜冷些，各有各的风华，却是一样的风流出众。

这样出众的人物，见了就很难忘记。遑论今日他如此相护，更不能忘记了。

“记得。”迎春屈膝与他行了个礼，低声道：“多谢孙家哥哥今日助我。”

“不必道谢。”孙绍先的声音越发低柔了：“你是林玦的妹妹，和我的妹妹没两样。我护着你原是应当的。”

迎春连流利些的场面话都不惯说，孙绍先见状倒也不为难她，只与林玦说：“二妹妹只怕是被吓着了。”

林玦料想着也是如此，当下便问迎春：“今日府上独来了你一个？”

“还有三妹妹。”

“叫她陪着你再歇歇，若真不舒服，就禀了舅母，先回府去罢。”

这厢林玦交代了，又想着，她年纪小，又极胆小，只怕有说不清楚的地方，还得再找个小厮，一五一十地告诉王夫人，好叫她上些心才是。

另一厢孙绍先也切切地关照容纯：“贾二姑娘叫吓着了，路上仔细些，多看顾些，可记住了？”

容纯本就自惭方才抛下迎春之事，当下满口应承：“先大哥哥放心，我一定记在心上。”

当下容纯和庆隆郡主陪着迎春去了，她果然叫今日的事吓得不轻，回府后就病了。请了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吃了好些天才痊愈。

却说孝义王妃身为女知客，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却叫冯悟昀坏了事。偏他是已故先三皇子妃的嫡亲弟弟，太伤心了些，才闹出事来，又不能过分苛责。再听说他冲撞了女眷，其中有一个还是孝义王府的庆隆郡主，便越发气恼。

她是寡居的王妃，虽是三皇子长嫂，教训他名正言顺，但究竟底气是打了折扣的。思来想去，最终也没斥责，倒还反过来劝三皇子别恼怒。

“究竟是先皇子妃的弟弟，就是瞧着她的面，也不该真恼他。他们姐弟情深，一朝阴阳相隔，也够叫人难过的了。”

三皇子气的并不是他胡闹，而是他不分场合地胡来。冲撞女眷也就罢了，传到宫里，叫明妃知道了再讥讽两句，皇后在皇帝跟前又得受气。冯悟昀不知道这些，一味地放肆胡来，只当他是皇帝的儿子，就全无顾忌了。当日三皇子妃在世的时候还能管束一二，如今三皇子妃没了，越发没个体统。偏他仗着皇子妃的体面，哪怕出格些，他也得瞧着死人的脸面多担待，真是哑巴亏吃到底了。

“还能怎么办，暂拘着他罢。”三皇子命人守着冯悟昀，若酒不醒，决不许他出房门。

冯悟昀醉得厉害，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偏他醒了就把事都给忘了，半点没记着。

“你倒忘得干净！可怜人家贾府的二姑娘，叫你吓得筛糠似的！”三皇子没好气，将来龙去脉与他说了。“我真不明白，水秀坞和皇子妃的正屋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就是吃醉了酒，你往那里去做什么？”

冯悟昀过去的时候头脑还清醒，倒没忘记。听了他的话，心里颇觉愧疚羞惭，挠了挠头，呐呐道：“我想着皇子妃最喜欢的一副山水画就在水秀坞里，想摘下来烧了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