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8忧来日司棋劝迎春，泣不幸周氏诉景瑟

“彩嫆，把东西取来。”

贾迎春到底年岁极小，不曾遇过这种事。邢夫人只凭着自己畅快，兀自说得直白半分，直将她说得低垂了头，心乱如麻、面红耳赤、手心泛湿，半句话说不出来。

那表礼倒也罢了，总不过是些缎子。倒是那订下的物件，小小巧巧的一方长黄花梨木拜匣，上头雕着花草纹路。彩嫆将盒盖开了，展开与贾迎春看。

见迎春只是低头，不肯看，彩嫆便笑道：“姑娘，这是事关终身的事，好歹抬起头来瞧瞧罢。”

迎春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里头摆着一枚扁白玉钗，只这一眼，再没看清旁的，便匆匆将头低了下去。

邢夫人在上吃了口茶，老神在在问道：“他们送来的礼倒很巧，那上头的花样正是迎春花。尚不曾过问名这一遭，照理他们不该知道。不知道，偏送这个来，也能算得是天赐良缘。你心里是怎么个章程？”

迎春面上发烫，口中仿若塞着一方软帕，涩腐得很，说起话来只是呐呐：“我并没话说，老爷、太太并上老太太见了觉得好，那就是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这话，到底也得你自个儿高兴。若是出去了，过得不和美，只怕你反过来怪我和你父亲。”

迎春摇头道：“我只依从太太，不敢有他话。”

邢夫人要听的就是这一声，当下颔首，命彩嫆：“盖起来罢，给司棋替她姑娘收着。”

彩嫆合上盒盖，将长拜匣交给司棋。司棋才伸出手要接，便听外头有丫头道：“三爷慢着些，二姑娘在太太屋里呢……”

原是贾琮来了。那丫头叫住他，本是想着贾迎春并上邢夫人在屋里说事，不好叫打扰。偏贾琮听了，只觉这个丫头也瞧不起自个儿，当下便嚷：“二姐姐在里头怎么了，我见不得她？好赖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贵些？”

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进来了。

他在外头猖狂，见了邢夫人，倒不闻声响，老老实实见了礼，道：“给母亲请安。”

邢夫人素日便厌他淘气，当下便冷着脸道：“又去哪里受了气，这样大的人了，半分不知道规矩！平白无故在外头扯你二姐姐做什么！你再又犯，我倒该告诉老爷，叫他赏你一顿排揎！”

说罢，便与迎春道：“你也是，半句话没多的，木头一般，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话都与你说了，你自下去，那些物件总该做起来了。去罢。”

贾迎春便起身出来。

“样样不知道。”司棋捧着那盒子，跟在迎春身后，口中抱怨：“姑娘好歹问一句那孙家是何等门风，孙家的长房大郎又是什么模样的人。便是只得一句半句的，也比现下强些。”

贾迎春却只道：“我并不急，你倒比我还急切些。”

“事关后半生，我却怎么不为姑娘着急呢？”司棋原想着迎春的婚事就是再快，也是要过了笄礼才要定的，再没料到，这样早就定下了。

“好与不好，都是老爷和太太做主罢了，我并不敢有什么话。”贾迎春目色迷茫，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自孙绍先考中解元，兼贾迎春和孙绍先的婚事又有皇帝许可的意思，贾赦对孙家大房里便肉眼可见热切起来。孙绍先一回京，就遣邢夫人预备了东西，以作贺仪。

孙绍先虽不喜荣国府诸人，却想着总归是迎春的家，倒也很客气。因与周夫人道：“我这次回来，带了些黄芪、苦荞，还有精制的恒山茶。太太明儿遣人送过去，也算是土仪了。”

他能有这份心，周夫人只当他是开窍了，心里高兴，嘴上却笑话他：“先前说要给你定下二姑娘，你还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到底是大了，往大同去了一趟也知道爱惜未来的媳妇了。”

孙绍先心道，他向来是爱惜媳妇的，只是总不能叫她看出来。

因而面上仍旧冷淡自持，看不出多少欢喜来，声音也带着淡淡的无奈：“我早说过，不叫太太自作主张。我这样的人，过了今日没明日的，何必拖人家姑娘下水。如今也没法子了，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说不愿意麽？再传出去，人家姑娘怎么做人？”

就是真不愿意，到了这一步，婚事都定下来了，也不能再下人家的脸，至少面子功夫得做足。

“你这是什么话！多大人了，还不知道谨慎说话。”周夫人捶了他一下，斥道：“咒自己是好玩的？你若说这个，明儿我就叫牙婆来，买两个年轻美貌的丫头往你房里塞。”

孙绍先这下子是真心实意地无奈了，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周夫人又想起他心口的伤，要他脱了衣裳好叫她看：“伤得多重，容我瞧瞧。”

“没多重，不过破了条口子，都是外头人瞎传的……”

这种时候，儿子哪拗得过当娘的，周夫人拉着孙绍先，好歹叫他褪了衣服。看到心口上方那道还泛着粉的伤疤，周夫人哪忍得住，眼泪一下子淌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一道口子？这么深的伤，再往下一寸，你焉有命在？谨庄郡王好狠的心，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这样……”

孙绍先当然不能告诉她，这一刀是自己求来的。只能含糊着想遮掩过去：“不过生了些口角，并不是大事，如今已经好了，太太别总想着。”

“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周夫人跟火药被点了似的，一下子炸了。狐疑地上下扫视他，“真和外头说的那样？谨庄郡王强逼于你？”

“……”孙绍先真觉得自己该去跳扬子江，这段流言蜚语是过不去了是麽？

面对周夫人灼灼的目光，孙绍先罕见地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他轻咳一声，尴尬道：“流言蜚语多虚假，太太不可相信。”

“可是……”

“好了，不说这些。”不等周夫人再说话，孙绍先捞起衣服穿上，随意扯了个话茬：“听说前些时候宫里选淑女，表姐也选进去了？”

周夫人的娘家门第算不上高，但也算是官宦之家。正经的大选够不上，后来小选叫选进去了。提到这事，周夫人果然转了心思，忍不住叹息起来。

“小选选上了，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给分到了养光宫里服侍今上。后来叫皇上瞧中了，又封了娱灵。”

周夫人这位娘家的外侄女儿闺名叫景瑟，生得并不算太过出众，就是文气秀丽些。选上做了宫女子，家里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想着央告孙绍先，请她出个主意，好歹把人求出来。什么法子也没用上，孙绍先还没回京，周景瑟就叫皇帝看上开了脸。说来也真是奇了，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人物，谁也没料想她能走这份运。

“谁不知道宫里如今是娴德妃最受皇上爱重，就连皇后都得退一射之地。”周夫人道：“如今的皇后可是东太后娘娘的胞妹，出身北静王府，何等的尊荣，何等的富贵。就这么着，也没越过娴德妃。你表姐打小性子就静，也不爱争抢，哪越得过他们。”

孙绍先知道这位出身水氏的皇后。她是东太后和北静王府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论理比皇帝还长一辈，怎么也不该是她做皇后。只能说太上皇实在太喜欢皇帝了，桩桩件件都替他想得太过周到。为了皇帝的帝位能够稳固，也为了国祚不动荡，硬生生把东太后和皇帝逼到了一条船上。东太后就是再不乐意，瞧着亲妹妹的脸面，怎么也得给两分脸面。

想到这里，孙绍先不免冷笑了一声。都说皇家最重孔孟之道，实则最不讲礼义廉耻的也是他们。

孙绍先道：“传话进去，叫她别当出头鸟，闷声老实些，自然能无声息活着。”

对这位表姐，孙绍先没有过多期望。别指望她能里应外合地传消息，完全是无稽之谈。凭她的胆子，能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上辈子周景瑟确确实实活了下来，后来住在咏乐王府。虽一辈子没指望，但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这辈子，只要她愿意忍耐，到了王府里，再使些手段把她换出来，也不是不能。

却说孙旭下值回来，见周夫人笑盈盈地地迎上来服侍他脱外裳，便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周夫人将外裳交给丫头去安置了，便道：“延之回来了，又中了解元，我见着他，日日都觉得高兴。”

孙绍先一下场就考中了解元，孙旭也为儿子高兴，很觉他为自己长脸。嘴上却不能过分骄傲，得留有余地，还笑话周夫人：“届时会试和殿试，且有你高兴的日子。”

夜里在小炕桌上吃饭，又与周夫人提起孙老太太的寿宴：“等殿试过了，就是老太太寿诞。今年是五十大寿的整日子，延之又这样争气，咱们家也该好好地操办一回。”

周夫人颔首笑道：“我一早料理起来了，虽时间还长久，但细细地筹备，总归细致些。一则是为老太太开心，二则……我想请荣国府也过来，也叫延之见见二姑娘。还有一样……等过了年，宛纯也该十四了。届时请林尚书和林夫人一齐过来，也叫宛纯和子景再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