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9终如意周氏表悲切，寿诞至孙府宴宾朋

老太太还当孙晖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才特地抱过来。没料到兜兜转转，还是为了他的娘。她看看赵夫人，又看看孙晖。后者满脸恳切，盼着她能准允答应。老太太这时候真有种岁月催人老的感觉。

她不由感慨道：“我老了，你们也早就各自成家立业了。许多事自己心里有主意，我能管束一次两次，却不能次次都管束。不然到最后，反倒叫你们觉得我人老成精不慈和，非得要做子子孙孙的主。朝光，我今日就是许了你，也不过想着家里和气，这才依你。萱颐奴籍出身，为你养了儿子，你要厚赏她，也无可厚非。只是你得记着自己姓甚名谁，得记着这些年是谁为你辛苦操持家里。别学那些没余庆的人家宠妾灭妻，若真如此，就谁也救不得你了。”

二老爷孙晖表字朝光，听到老太太这么叫他，他心里就缓和了些，知道这事十之八|九是能成了。

这会子无论老太太说什么，他都不会辩驳，只一径应好：“母亲说得是，儿子一定谨言慎行，时时刻刻把您的话记在心上。萱颐也知道规矩，就是做了妾，也绝不敢违逆、冲撞太太。”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赵夫人一眼：“太太宽厚，底下人也都知道。两个都不是爱闹事的人，自然风平浪静。”

萱颐叫抬了做妾，赵夫人却没跟上回似的撒泼大闹。反而很平静。然而这份平静里，却透着一股悲凉。

周夫人很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回了扶桂堂还和宛纯提这事：“往后少往倚杏院那地界去。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儿子，见二老爷这么五次三番地求，也就顺势答应了。可见说不喜欢孩子是假的，总归见面三分情，见了总是多疼些。”

宛纯年纪小，听到这些事一则是不大好意思，另一侧却是少年意气，很有几分不平之气：“老太太就这么答应了，多伤二太太的心呐。总归是二老爷不是，就是再喜欢，想着她是二太太跟前的丫头，也该撂开手才是。若是我，可不这么忍着。要闹彻底些，别闹闹停下，多委屈自己。大不了鱼死网破论和离，我自家来，叫老爷和大哥哥替我做主，脸面撕到底，还畅快些。”

“姑娘家多是这么想，在家里的时候骄傲些，家里也纵容。”周夫人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有时候真觉得世事多如轮回。“你现在不明白，等出阁了就会知道。嫁人生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特别是像你这样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姑娘。成婚，并不是叫你们两个人在一处吃喝住着就是了。这是两个家族相互衡量，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届时不必旁人来教，你便自知，世上多有难以两全之事。身为女子，委屈自己，灭杀本性原是寻常。这世间多有不爱儿女的父亲，却鲜少有不顾惜儿女的母亲。二太太自然能闹起来，但她家里的父兄官职不如二老爷，未必敢为她出头。况绍祖和你安纯妹妹都尚未成亲，脸面没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去路？”

这些事是如人饮水，唯有经历了，才晓得何谓两难。现在就是说再多，宛纯也不会相信。

周夫人把宛纯搂在怀里，既担心她往后的路，又感念世间女子艰难，忍不住叹息道：“你哥哥不愿意我告诉你这些，觉得你在闺中的时日短，一辈子最开心、最骄傲的时候就这么些，不肯让你为此苦恼担心。我却想着，明儿生辰一过就及笄了，总得叫你知道知道才好。”

五月里是孙老太太的寿诞，难得今年家里齐全，孙绍先又入仕了。家里就想着好好地办一场，一则是为老太太祝寿，另一样也是为孙绍先践行。赵夫人却还有自己的想法，悄悄地与周夫人打商量。

“绍祖和绍先同岁，如今也十六了。我想着，多请两家的姑娘来，也瞧瞧模样和品格，心里有个底才好。”

周夫人知道赵夫人近来一直在忙孙绍祖的婚事，光是官媒就见了许多，只是终不能定下。因忙着这事，连带着萱颐和二哥儿也顾不上了。

“还是绍先运道好。”赵夫人道：“姻缘天定，一入京就定下了贵妃娘娘的妹子。只等他外放几年攒资历，届时回来迎娶，就是个圆满。”

至于孙绍祖，姻缘尚不知在哪片天上飞。

周夫人便劝她不必如此急切：“谁的姻缘不是天定下的？细致些有细致的好处，若真昏头巴脑拣一个回来，品性不好，那可没法子更改。”

“怎么不是，还是慢慢来罢。”

老太太做寿，荣国府必是要请的。周夫人一早命人去送了帖子，贾母也应下了，说要来凑个热闹。岂料到了五月十三，贾母却说近些时候吃多了瓜果，身上不痛快，竟不能成行。偏凤姐自流了胎儿便淋漓不断，总不大好。这两日也跟着倒下了，不能前来。贾母便命邢、王二人领着几位姑娘往孙府来。

孙老太太这寿宴摆在祥容堂边上的顺福堂里，四奏丝竹，屏开孔雀，榻设寿纹，席摆桃李，宾客围坐，自是一派喜气，不可言表。

孙老太太见儿孙皆在膝下，今日又热闹，心里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又贪嘴叫娉婷夹了一筷子炙羊腿子肉。待吃了这筷子，又要娉婷夹来。娉婷不敢多送了与她吃，便悄悄朝周夫人使眼色。

周夫人见了，忙笑道：“这羊腿子肉是炙烤的，油腻又味重。虽说香得很，到底不能多吃。老太太才吃了酒又吃这个，只怕肠胃受不住。”

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偶有小孩儿脾性，因道：“我何曾这样脆气了，连两块羊腿肉都吃不得了。”

宛纯在旁坐着，听了便笑道：“老祖宗身体健朗，什么不能吃。只是这羊腿子肉虽好，也不是这时候吃的。老祖宗喜欢，等今岁入冬了，飘了雪，我和几个妹妹烤了与老祖宗吃。”

容纯也笑着接话道：“大姐姐这话说得倒很有意思。咱们亲手做的，滋味许比不上厨房里的，到底是咱们一份心意，又干干净净的，老祖宗届时可多吃些。”

老太太见两个孙女又娇又俏地说话，此刻自然心里再没别的，一心都只是与他们谈笑了。

她伸手出去，宛纯并容纯便上前，一左一右倚在她身侧。她便将两人搂在怀里：“好丫头，你们有这份心，我记着了。只是做这个脏得很，说说就是了，没得再污了你们的裙子。”

知纯、安纯、品纯皆笑着上前，道：“老祖宗好偏心，搂着两个姐姐说体己话，我们也想叫老祖宗搂一搂，好沾沾喜气呢。”

“好、好……”老太太满脸是笑，果然将几个孙女尽数搂了一回，又叫他们都在自己的贵妃榻边上坐了。

宛纯依在老太太身侧，含笑侧身与容纯说话：“不知林妹妹和荣国府几位姑娘什么时候才过来，大哥哥新得了一只猫，还没给起名。今日贾二姑娘过来，咱们哄着她给起一个，看大哥哥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才落，那厢便有仆妇过来说：“老太太，林尚书夫人并上福寿县主来了。”

老太太忙命请，不多时果然见贾敏领着林黛玉进来。贾敏前不久才养了一儿一女，月子里想必养得很好，一眼扫过去，只觉她粉|颊盈盈，仪态端方。身后跟着福寿县主林黛玉，虽年岁略小，身量未足，看来却也钟灵毓秀，眉目如画。

贾敏领着林黛玉上前，笑道：“老太太大喜，我来迟了，该罚。”

老太太笑着请她坐，口中道：“我哪里敢罚你呢？林夫人能过来，就是给我脸面了。”

贾敏坐了，又命黛玉：“给老太太请安。”

林黛玉上前，因她是县主之尊，只行半礼，口中道：“恭贺老太太寿诞。”

老太太侧过身子，便是这半礼，也不敢受，待她起身，这才含笑伸手，“好精巧模样，县主上前来我看看。”

林黛玉因轻移碎步，上前去了。孙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看过一回，连声笑道：“了不得了，我原先只当着我们家里几个姑娘是好的，今日见了县主，才知道什么才是出众的姑娘。到底被比下去了，林夫人，我们府里的姑娘，竟不如县主半分。”

贾敏笑道：“老太太言重了，我倒瞧你们府里的姑娘还更好些。又是娴静又是温婉的，这才是姑娘家的体面。我们大姑娘在老太太面前才这样规矩，平日里被老爷和她兄长骄纵着没王法，竟不如你们姑娘稳重。”

“姑娘家本就贵重，多爱护些也是寻常。”老太太命宛纯、容纯并上知纯过来，与贾敏道：“这三个是我们长房里的姑娘。”

三人与贾敏屈膝见礼，一并道：“林夫人。”

这三个见过了，孙老太太又叫安纯和品纯：“这两个是我们二房里的。”

长房三个姑娘贾敏原见过，宛纯的小名还是她给起的。倒是二房里两个，她细细看了一回，才说：“老太太有这样好的孙女儿，养得娇花一般，怎么倒说我们家的姑娘好？”说着，她又含笑朝宛纯招手：“久不见宛丫头了，身量倒更足了些。”

宛纯在她身侧依着坐了，笑道：“林姨总爱取笑我。”

这厢容纯拉着黛玉入座，待坐了，却又小声叫道：“呀，我竟忘了，倒要请你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