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天晴，无风。

松江东门，从城门到不远处的挖好的大大的坟抗，一路打着昏黄的火把。在守城兵丁的呵斥和鞭笞下，幸存下来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城外搬运死尸，他们低声地哼哧着，暗哑的声音使黑的城池中弥漫出一种压抑人心的悲壮。

为了向治下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更不想上任伊始便搞得满城血污，洪恩炳下令征集城中百姓连夜清理街巷，还请了寺中长老做水陆道场，全心全意地唱好他的白脸。至于夜晚的松江防卫，他并未放在心上，他不认为松江境内还有敢于捋清军虎须的力量。一声屠杀过后，维护城内治安，自己手中的三百清兵已然足够，再过几天征召些壮丁，自己又能震慑一方了。

“快点，快点！”这些自吴淞开来的兵卒对与他们毫无关系的百姓是能舍得下手的。皮鞭的脆响、痛苦的呻吟，却根本无助于提高役夫劳作的速度，这一切不过是在昭示着一个新的强权的到来。

“你小子发什么呆？哎，就是你！”

“啪”，一个兵弁已挥鞭打了下来。正在发愣的刘大只觉面上一疼，一道血痕已平添在黑乎乎地脸上。看着那兵丁变形的嘴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和前面的人落下了一段程。粗皮壮骨的刘大对这些伤痛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呆滞，他已被抽了不少鞭子了，但只有身上的疼痛才让刘大觉得自己是个活物。

松江起事，不少义愤的百姓都自发上城守卫，胆小怕事的刘大把两个弟兄全管在家里面，想得个平安。然而杀进城内的清军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们，两个弟弟终于在混乱中死在清军刀下，而现在，他甚至没找出他们的尸骨。即使是现在他仍然呆滞地活着，甚至生不出怨恨的勇气……

城东远处的高岗，草丛轻轻晃动，两个伏于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至谷底，正是打了一个迂回又开至松江城外的上官云和范仓。伤未愈合的夏完淳听了上官云的意见终于答应和姐妹一起前往岳父家养伤，余下的都是江扬精锐。

“将军，真是天助我军！这松江城竟然带未闭门。”这样一个大难题竟然意外解决了，范仓真是松了一口气。按上官云的安排，他范仓要带数十骑去化妆骗开城门。谁敢保证一定会成功，那样只能强攻，只是以这样的骑军部队哪能攻上城去，至于那之前混入城中的几名黑骑军士现在安危如何，谁也不晓得，也不见得能发挥作用。

“嗯，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上官云强抑内心的惊喜，又一次叮嘱范仓。

“是，末将会小心。”范仓轻声应道，又顺着草皮往下滑去。在坡后林中，百余江扬老营的骑军精锐尽集于此。严明的军纪，多日的征伐已把这些存余下来的战士锻炼成最强的勇士。此时，他们全默默地在擦拭自己的兵器，安抚自己的马匹，整个林中一片寂静，鸟也不惊，展现了老兵们良好的军事素养和坚忍的性格。

“出击！”

范仓一声令下，骑军列成方阵掀起一阵烟尘往城门冲去，至城边二里地左右，马队中打出火把，这才显出众骑全穿着清军服饰，众人大声呼喊着往东城奔去。

城头的清军守备觉得有点奇怪，刚才还没见到光亮，怎么突然间出现一支骑军，虽然身上的清军盔甲表明来军的身份，这厮还是有些不安。

轰隆的蹄声，整齐的军阵，城处的役夫也目光呆滞地看着这队骑军开近，这些与他们毫无关系，只要能活着，很多事情他们已经不会思考了。

“闭门，闭门！”守备惊恐地叫喊着，出于莫名的直觉让他采取了较为谨慎的做法，即使搞错了，不过是受一顿训斥而矣。

“吱呀――”大门在四个城守兵的推动下缓缓闭合，把数十役夫和几个兵卒扔在城外。

“杀啊――”范仓认为，只要清军闭了这城门再要打开就不易了，因为心生警惕的清军几下就会盘出自己的漏洞。此时，他们唯一的胜途便是向前冲，杀进城去！

“嚓――”一个手执皮鞭的兵弁还未抽出腰中的刀刃，便被范仓砍去了脑袋。

“啊，明军！”清军终于知道对面来的是谁了，于是城上的人大喊着要架弓弩来射，然而，骑军的前锋已跨上木桥了，已是强弩不及了。

清醒过来的役夫、兵丁陷入又一种慌乱，都一股儿挤在了桥上，实际上这是最危险的地方，这让本可以冲过去的骑军部队拥堵在一起。而抓住了这个空隙的惊恐的清军终于慢慢把城门闭合，只要落下城门的横栓，明军杀来也无惧了。

“啊――”突然，一声沙哑的狂吼如响雷般滚过东门上空。沉重的大门在即将闭合的刹那却再也动弹不得，一个铁塔般的身子挤在其中，两条有力的臂膀正紧紧扣住两边，是刘大，眸子中闪出从未有过的光华，他定定地望着一个清军的面庞，因为他从中看到恐惧的目光，这让他觉出一种快意。

“开――”沉重的大门竟被刘大有力的臂膀给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竟有这般神力。

“找死！”一个清军慌忙抽刀砍来，但慌乱之中只砍在了门框之上，发出一声嗡响。刘大飞起一脚步正踢在对方小腹，那厮一声低呜便被踹飞了三尺多地。

然而，另外两支利刃全捅在刘大的两胸之上，汩汩流血，但是他没有松手，他已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响，这声音有如天籁。疯狂的清军在刘大身上又添了数个窟隆，但依然未能捍动这个泰山般的人物。

“得得、得得”，一骑跃过木桥飞驰电掣般奔来，刘大的耳朵里只能听到马蹄的沉重得敲击声。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呈一个大字形牢牢地撑住城门。

“咔嚓――”单骑闯入城中的范仓长刀一挥，那未及逃走的清军人头飞起，刘大笑了，很是快慰。他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倒在城门洞内，随即他的身躯被冲出的骑军踏成肉泥……

当一个东门的落网清军亡命奔至府衙报告军情的时候，洪恩炳正在新纳小妾的身上努力耕耘，他的一家老小早在金山卫城时因为他的叛乱投敌已被狂乱之极的暴民给一屠干净，所以他要百倍狂放地播洒种子，来得到新的收成，然而，今晚注定是他的阳萎之夜，也可能是断魂之夜。

“明军？哪来的明军？”

洪恩炳死肥的身子一骨碌从一堆鲜肉上滚下，他本是战将，可多年荒淫已让他虚弱不堪了。他面色苍白，语音颤抖，吓得够呛。

“多少人？”

“小的，小的不全晓得。大概有二三百人，全是骑兵，东城已被拿下了！”

“啊？”惊慌失措的洪恩炳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正自幽怨的小妾被压得怪叫一声，被洪参将一巴掌给抽失了声，他对弱女子总是有一手的。ぷ99.

“快，快召四门……三门城守来围卫东城！”洪恩炳哆嗦着边穿衣边下令。

“咋――”卫兵领命而去，留下洪参将在屋中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良久才转过神似地让手下去取披挂。

出乎意料地是，杀入城中的江扬精锐并未发挥骑军的优势，而是稳扎稳打，这让城中的三百清军有个集结的机会，情报已明的清军在东城刘家巷一带组织围攻。然而，这群人中不少身怀短铳，在巷战中那大片轰出的铅子一下就能伤几个人，实在可怕，而清军需要准头的弓箭则占不了什么便宜。

“报！禀大人，一部明军往府库开去了！”一个亲兵慌乱来报。

“啊！”洪恩炳心道原来他们要抢府库，那里面可放着李城栋部搜刮来的不少好东西。如要失守了，他也是死无所地了。然而，他也很快推断出，这应当是一批想劫点好处的强盗兵匪，其目的似乎不是攻城。人数也只有这么多，否则他们表现得不会如此急躁，实际上，此刻和他交战的只是八十来骑。

“往后撤，保护府库！”作了如此推断的洪恩炳终于下达了坚守府库的军令，他以为按对手的攻击力来看，自己当可守到明日，而一待天明，敌军断不会如此容易得手了。因为，他已向大军求援，只是他在军信中把攻打的人数又翻了一番，敌军人数已是四五百人。

“驾，驾！”松江西城，城门大开。三匹快马飞也似的冲出了松江城，直向江边赶去，这三骑正是松江的求援信使。

“鱼上钩了，将军！”看到清骑远去，杨子奇高兴地跑到上官云面前报告。

上官云站起了身，遥望东方，似乎是在找寻那刚离开的清军信使，轰笑道：“跑得挺快啊！”

上官云长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猛然抽出匣中马刀向前挥出，低喝：“出击！”一马当先，已纵出丈余，五十余健骑全向西门奔去。忽似一阵狂风刮过高岗，众骑已消失在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