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碎冰湖的路上，顾小野仍在沉浸在不停的揣摩之中。有时对赫胥无夷他们的所说的事竟然答非所问，金雠之觉得顾小野的状态不太对劲于是悄声问道：“小顾，你在想什么呢？”

顾小野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一样，自嘲地笑了笑，朝走在前面的赫胥无夷扬了扬下巴，道：“也没想什么，只是——在猜测小六子去了元末城会不会与夔先生起冲突。”

金雠之道：“你是担心夔先生会伤到小六子呢？还是担心小六子会伤到夔先生呢？”

顾小野道：“你难道没有察觉小六子的气机十分特别吗？还有他的刀，他的刀好像能斩破虚无。”

金雠之瞄了一眼赫胥无夷腰间的双刀，忽地打了寒颤，道：“我只希望小顾你永远不要与小六子交手，如果可以我也永远不想再见到小六子在我的面前拔刀，他的刀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赫胥无夷忽地回过头，望着金雠之满脸苦笑着道：“雠之姐姐请放心，小六子的刀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朋友拔刀相向的，再说了，在小顾面前我也绝对没有拔刀出鞘的机会。真不知道韩先生排的什么刀榜，我居然成了刀榜第一人，这不是故意把我架火上烤吗？唉——”

赫胥无夷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早知这样，还不如呆在影壁里不出来呢。”赫胥无夷停下身来，脚尖在地上磕了数下，似乎鞋里进了碎石沙子，然后又跺了跺脚，道：“我的麻烦在元末城，而小矢的麻烦可是近在神关。”

肃慎矢亦在苦笑。

赫胥无夷问道：“小矢你会把没羽箭的奥义告知朱大将军吗？”

肃慎矢没有回答，仍只是苦笑。

前有赫胥天狼，后有朱襄亲自前往碎冰湖，可见朱襄对没羽箭的奥义是何等的迫切与需要。不难想象肃慎矢在经过神关时与朱襄必然少不了一番纠缠。

骊连珠冷眼寒面地问道：“小六子，我问你，若是朱大将军真要为难小矢，你会帮谁？”

赫胥无夷挠了挠后脑，回答道：“小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会帮小矢了。”

骊连珠忽地笑道：“这还差不多。”

赫胥无夷道：“可我又是大将军府的侍卫，好像又只能帮朱大将军。”

骊连珠的面倏地又冷了下来，厉声道：“小六子你——”

赫胥无夷朝骊连珠嘿嘿地笑道：“小矢与朱大将军都有要帮的理由，看来只好左手帮小矢，右手帮朱大将军了。”

金雠之道：“小六子，你左手帮小矢，右手帮朱大将军，算怎么回事，你这不是自己左手打右手吗？”

赫胥无夷道：“雠之姐姐说得很对，我左手打右手，也算是出手了，至少没有袖手旁观嘛。”

骊连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嗔骂道：“小滑头。”

肃慎矢道：“小六子你别忘了，你可是刀榜第一人，朱大将军是刀榜第六人，难道你就没想过朱大将军会抢夺你的刀榜第一人之位吗？”

赫胥无夷道：“这个小矢你就完全没必要替我担心了，朱大将军若真是想要抢夺刀榜第一人之位，不等朱大将军出手，我立马就把刀榜第一人之位拱手相让，绝对会打不起来的。”

金雠之问道：“你真的要将刀榜第一人之位拱手相让吗？”

赫胥无夷正要回答金雠之的时候，突然听到顾小野问道：“如果是宇文始宗主要夺榜首之位，你也会拱手相让吗？”

赫胥无夷一付少年老成，风轻云淡地道：“只要榜首不是我就行。”

顾小野会心地笑了笑，侧首对金雠之道：“韩先生不愧是韩先生，仅凭小六子这份心志就足以傲踞榜首之位。”

赫胥无夷插话纠正道：“不是什么所谓的心志，而是修为实力。不说远的，就神坎城，大将军府中就有——”赫胥无夷双臂高举，两手十指机械地弯曲了无数下，继续道：“不是屈指可数，是数不胜数，在他们的眼中我仅仅只是个在刀道门前玩耍的孩童，离登堂入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顾小野道：“要不——还是绕道去元末城？”

“小顾的想法不错！”赫胥无夷刚欢喜地连连点头，旋即又满脸愁云的连连摇头道，“可惜我只知道经神关出神坎城，至于东神山还是西神山是否有可离开神坎城之路，我可是一无所知。”

顾小野道：“那就别无他法，只有硬着头皮过神关了。”

赫胥无夷扭头鄙夷地瞥了顾小野一眼，道：“朱大将军又不会为难你，你是可以大摇大摆地轻松出关，我与小矢就一定是躲不过了——”赫胥无夷故意将话音拉得很长很长，惹得肃慎矢和骊连珠亦纷纷朝顾小野鄙夷唏嘘不已。

顾小野完全不理会赫胥无夷他们对自己的鄙视，笑着道：“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别满脑子地想着刀榜，想着神关，总会有办法的。”

赫胥无夷、肃慎矢、骊连珠，竟然还有金雠之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呢？”

顾小野没有立马回答他们，而是反问道：“可知自此地去神关需要多少时日？”

赫胥无夷道：“快则数日，慢则——”赫胥无夷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大笑了起来，指着顾小野道：“小顾，你——你——才是老滑头啊！”

金雠之、骊连珠、肃慎矢望着大笑的赫胥无夷和顾小野更是满头雾水。

顾小野道：“若是再有快马相乘，是否更好呢？”

赫胥无夷用力地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道：“是的是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金雠之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与好奇，道：“你们——难道是想借快马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过神关吗？这可是我见过的最糟糕最愚蠢的办法。”

顾小野与赫胥无夷面面相觑，随即又哑然失笑起来。

金雠之白了顾小野一眼，道：“难道不是吗？”

赫胥无夷道：“雠之姐姐，你说得没错，想趁朱大将军未反应过来过神关根本就不可能，确实是最糟糕最愚蠢的办法。可是小顾所说的快马不是用来闯关用的，而是用来游山玩水的。”

金雠之惊讶地张大嘴，道：“啊！游山玩水？什么游山玩水啊？”

顾小野道：“我们确实是要出神关去元末城，好像也没什么十分着急的事情，不妨将百林百湖游玩一番，只要朱大将军不亲自追寻过来，只要时间足够，就一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的。”

赫胥无夷道：“没准等到我们游玩整个百林百湖之后，也就没人再在意什么刀榜，还有小矢的没羽箭的奥义了。”

顾小野点头道：“正是。”

肃慎矢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快马？难道小顾你是想让小六子去驿站借马吗？如此一来岂不暴露了行踪？”

顾小野道：“其实我们的行踪朱大将军应该早已知晓，让小六子去借快马，就是想暂时迷惑一下朱大将军。”

赫胥无夷道：“朱大将军认为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神关出神坎城，哪知我们却是以最快的速度藏身于百林百湖之中，只是——”赫胥无夷略显担忧地看了顾小野一眼，突然低声道：“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惹恼朱大将军呢？”

顾小野道：“我相信朱大将军在经历期望后再失望，一定会有些恼怒的，但应该不会责罚你，因为贪玩和任性可是你的专属。”

赫胥无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朱大将军为什么不会责罚我呢？”

顾小野道：“因为你是小胥赫啊。”顾小野故意将小字说得很重，声音也拉得很长，金雠之和骊连珠、肃慎矢已然听出了顾小野的话外之音，贪玩和任性是小孩子的专属，意思就是说朱大将军看在赫胥无夷还是小孩子的情分上，也不会过重地责罚赫胥无夷的。

赫胥无夷在五人之中年龄虽最小，但绝对不是最笨的那个，自然也听出了顾小野的话外之意，但他却不觉得顾小野是在轻视污蔑他，因为顾小野说的没错，他确实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赫胥无夷又磕了磕鞋尖，似乎鞋里的沙子又硌脚了，当他感觉脚底舒服的时候，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湖畔路旁的驿站，从驿站里还传来了啾啾的马叫声。

韩若樗走得很慢，他好像并不急着赶路，更好像是想出城随意溜达的闲散之人。路旁枯死的杂草丛中顽强地泛起一片浅浅的绿色，枯死的树干上亦长出了新枝，流淌的江河溪水不再是死灰的浑浊，隐约可见到有鱼在游弋，就连坟冢上也有不知名的野花在悄然绽放。

世间万物如此顽强，只要有阳光和水源就能再次活下来，再次用自己的生命点缀装饰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

世间万物皆顽强，唯人最脆弱，纵使是英雄豪杰，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一堆白骨而已，千古留名又几人？

韩若樗手指轻触着草尖，没由来地感慨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韩先生此言差矣，除天地长生之外，仙道可长生，魔道可长生，鬼道亦可长生，唯缺圣道。”一个声音从地底下传了出来，隐隐还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阴森寒意。

“红先生！你不是在不归路修炼吗？你——竟然受伤了？”韩若樗拂过草尖的手指略微停顿了一下，喃喃道，“囚老鬼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红先生离开不归路呢？难道你匣中的三尺水还不够锋利吗？你既然能杀得了提挺男，也就一定能杀得了那只山鬼。”

韩若樗忽地屈指一弹，草尖颤动，一滴血珠自指尖弹飞出去，直直没入不远处的枯树林中。韩若樗道：“囚老鬼你一定是疯魔了，怎么会让红先生去阻拦葛重陵和栢皇震呢？当年我能以审判血途败你，红先生的鬼道还未修炼至圆满之境，突然与葛重陵和栢皇震交手难免会受重创。”

韩若樗缓缓站起身来，继续道：“红先生入你鬼道非是为鬼奴，你我承诺仍在，待他日红先生斩杀魔君之后，还得与其妻儿共享天伦。你已替金家远金数百年，要你再护金家数百年周全，只不过是当时的一句玩笑言语而已。你囚老鬼一诺千金，一言九鼎，韩某钦佩，然若因金家之事而再害了红先生性命，实则愚蠢至极。”

韩若樗忽地甩袖转身，道：“红先生，你身上的魔煞之气我已替你化解，待你鬼道圆满时再来向韩某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吧。”

枯树林中闪出一条身影来，正是红廿二。

红廿二朝韩若樗躬身下拜，道：“红某记下了。”

韩若樗沿着一条羊肠小路缓步而行，脸色阴沉，默然不语。谈无期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韩若樗身后，她有意放慢放轻了脚步，她怕跟得太近了自己的脚步声会影响到他。她默默地凝视着韩若樗的身影，眼里有温柔，有钦佩，更有一丝怜悯。世人皆言魔君是灾难的化身，是恐惧的化身，是杀戮的化身，可谁又真正知道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中的痛楚呢？

只有弱者在灾难面前恐惧，在恐惧中被无情地杀戮，无法对峙反抗的杀戮本身就是一场莫大的灾难。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在灾难中存活，在恐惧中坚强，在杀戮中崛起。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真正的强者！

不知是山路崎岖，还是韩若樗想着心事没留神脚下，陡地一滑差点跌倒，待韩若樗站稳身形时，谈无期突然察觉到韩若樗的身形不再象先前那般挺拔伟岸，从背影望去隐隐有种日暮西山的沧桑感。

谈无期忽地感觉自己的心一阵阵地绞痛，眼里不觉流下泪来。

韩若樗突然回过身来，相视良久，最后淡然微笑道：“望舒，你不必忧伤，我是魔君，我怎么会死呢？只是这付身躯在武道停留得太久了，难免会有些损伤。若真是大限来到，记得去极北玄冥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韩君——”谈无期扑入韩若樗的怀中，紧紧地抱着韩若樗，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韩若樗温柔地抚摸着谈无期的长发，道：“只要我的心还在你的身体里跳动，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夕阳西斜，红霞染空，晚风徐来时，韩若樗相拥着谈无期缓步行走在幽静的小路上，谈无期满脸的嫣容，她发觉自己好像只有依偎在他的臂弯怀抱里，才是最安全最幸福的人，犹胜风珠帘。

当她想到风珠帘时，油然生出内疚感来。她不觉地抱紧了韩若樗，低声道：“韩君，待此次神坎城事了之后，我们去一趟霍林洞天好吗？”

韩若樗应道：“好啊，不过去霍林洞天之前，我们得先去一趟东山。”

谈无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要去见九韶老先生吗？”

韩若樗道：“不是去见九韶老先生，而是去见乞讫马儿。”

谈无期略感讶异地问道：“乞讫马儿也在东山？”

韩若樗点头道：“是的，只有乞讫马儿才能带你我进霍林洞天，不然就跟上次去东山一样，囚老鬼为了要进入蓬玄洞天，可差点要掘地三尺了。”

谈无期莞尔笑道：“若是囚老鬼够能耐，他可是有把整个东山夷为平地的胆量。”

韩若樗道：“那是因为当时有你我还有夔和疆丫头在，囚老鬼才有足够的底气，囚老鬼真若是把东山夷为了平地，估计九韶老先生也只好忍气认栽了。”

韩若樗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此次金家惨剧确实让囚老鬼愤怒了，他不但杀了提挺男，还不惜让红先生去阻止葛重陵和栢皇震。他是想告诉我，金家的事他一定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其实本该是我去离火城的——”

谈无期道：“无期知道韩君是在担心雠之和小顾，毕竟去见雠之和小顾，韩君比夔先生更合适。”

韩若樗道：“并不完全是因为金三小姐和小顾，更是因为还有那刀榜第一人赫胥无夷。此时的神关可谓是易进难出啊！”

谈无期道：“朱襄和宇文肱敢拦夔先生去路吗？”

韩若樗道：“望舒你怎么能忘了碎冰湖还有唐鸩呢？”

谈无期道：“于情于理小顾也应该帮夔先生啊！”

韩若樗道：“小顾确实重情义，可他不是全然讲道理之人。谁敢阻止金三小姐，小顾就会对谁出手，哪怕那个人是夔。”

谈无期道：“小顾就算是再怎么不讲理，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如果对夔先生出手的话绝对没有任何胜算。”

韩若樗道：“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只在有绝对胜算的时候才会出手，不到最后倒下的那一刻，孰胜孰败，犹未可知。”

谈无期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问道：“韩君，到时候你会阻止雠之吗？你会对小顾出手吗？”

韩若樗道：“我不会阻止金三小姐，但是——我一定会对小顾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