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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变局

  • 作者:下夕烟
  • 类型:科幻空间
  • 更新时间:2022-01-01 08:38:51
  • 章节字数:28254字

一天傍晚,踢了一会儿球,艾耶找了一块背风的石头坐着休息。他看着天边红彤彤的晚霞,心中很是畅快。

这时候,毛里亚和楚拉曼互相拉扯着走过来。

毛里亚鼓着细长的眼睛,对艾耶喊道:“喂,我说,你学问高,倒来评评理,张大牛做了那么多坏事,楚拉曼竟护着他。”

楚拉曼反驳道:“打他能解决什么问题?”

“上次我刚打了他一拳!你就宣布大会结束,把他送回家了。你倒是没挨过他的打,没蹲过他的监狱!”

艾耶仰起头看了看毛里亚,又看了看楚拉曼,问道:“等等,你俩是不是在研究,要不要再开一次大会批张大牛?”

毛里亚点了点头,以为艾耶会支持他再次召集会议。

谁知艾耶竟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他失了势,又不得人心,没人跟着他,他也就没什么能耐了。”说罢,艾耶笑眯眯地看着毛里亚。

毛里亚难以置信地瞪着艾耶,骂道:“你他妈傻呀?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了?还有上次他那嚣张样!真气死我了!”

艾耶温和地说:“就因为他那种态度,才更不敢开大会,不然,兄弟们压不住火,真会闹出人命的。”

“那就让他这么嚣张下去?”毛里亚的眉心拧成了疙瘩。

“他自己撂挑子不干了,正好!我还担心他使坏,破坏矿区的生产呢!”楚拉曼边说边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毛里亚的肩膀。

“对嘛,张大牛权力欲很强的,原也对小小的矿长之职颇不满,而况如今连这都丢了。咱们把矿区的事做好,让他永远在家别出来捣乱,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艾耶微笑着说道。

“不行!这也太便宜他了!他在家躺着,吃白饭,一个月还比我们多四成工资呢!”毛里亚嚷道……

就这样,三个人吵成了一锅粥。

太阳收起它最后的光束,隐没在远山之中。

他们的争吵在继续。

月亮披着淡淡的星光,在蓝紫色的云海中荡漾。

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

渐渐地,这场争论的焦点从对张大牛的处置转移到对诤友的攻讦。

“要不是我跟孙阿龙打招呼,你哪有仓库夜宵可吃?要不是我带兄弟们闹他张大牛,张大牛会把你放出来?”楚拉曼鼓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毛里亚的肿眼泡说。

毛里亚用眼白翻了翻楚拉曼,显出瞧他不起的样子,说道:“没有你,张大牛照样得放我出来。当年,我虽然没参加矿区的起义,但是,我也是很早就加入了起义军,一路杀到城市花园,后来又打跑了修罗人,谅他张大牛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不像你,参加了矿区的起义,却从瓦尔那帝国躺进了瓦尔那联邦,真真的躺赢啊!切!”

“毛里亚!”艾耶重重地喝道,脸上变了颜色。

“你的性格太极端了!”楚拉曼怒斥毛里亚道,“要不是因为你杀了三百个修罗俘虏,也不会被打发到这里!”

“老楚,怎么你也?”艾耶急得涨红了脸。

“我杀几个俘虏怎么啦!那些修罗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杀多少都不冤枉!”

“张大牛不是修罗兵,他是首陀罗战斗英雄!”

“你一个一枪没开就被干趴下的废物,还有脸在这儿论什么英雄?”

“好了,都别再说了!我们再这样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会伤了兄弟情义。困了困了!睡!”艾耶扯着又燥又痒的嗓子呵止了毛里亚和楚拉曼相互的攻讦。

从土场到宿舍,从洗漱到上床睡觉,毛里亚都没再跟楚拉曼和艾耶说过一句话。

艾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心中感慨,想通过辩论的形式说服一个人实在太难了,即便是挚友也不例外。所以,要想干成事,权威便不可或缺,然而独断的权威又是危险的,如果犯了错,或起了异心,那就要全体陪葬。

张大牛的下台使矿区失去了一个权威,却令矿区的职工群众对于公共事务,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参与热情。在矿区,好管闲事的人陡然增多,对矿区管理的不同意见也陡然增多。这让本德?赛特颇为消沉,按说这首陀罗之间的恩怨,本不关本德?赛特什么事。只是,本德?赛特曾一直坚信,首陀罗天生就是要被婆罗门和刹帝利统治的。即便婆罗门被起义军击败,失去了统治权,本德?赛特仍然认为,那只是首陀罗中个别奸狡之徒煽动愚昧的大众,违逆天道,篡夺了婆罗门的权力而已,绝大数首陀罗仍然还会像牲口一样受制于人。可是,如今,牲口竟开始管事了!本德?赛特的成见再也站不住脚了。

人的成见是有害的,可是,许多人却依赖着它,靠着它获得自我认同,一旦它坍塌了,整个人都感觉像生了一场大病,既痛苦又迷茫。人的成见又是顽固的,甚至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即便仅余一片残垣断壁,依然不放弃攀缘任何一点希望,好证明自己只是略有瑕疵,只要修修补补,就还是光耀千古的真理。

本德?赛特对首陀罗的成见就为自己找到了希望。

因为首陀罗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过于高涨,缺乏理性的协商,又没有形成有效的机制,因此变得狂热。尤其是在对待张大牛的问题上,毛里亚与楚拉曼之间的意见分歧在整个矿区蔓延开来。有些人支持楚拉曼:既然张大牛已经不再参与矿区事务,那就把他养起来,晾在一旁。有些人则支持毛里亚:张大牛态度还很嚣张,贪污的粮食款也没退,不能就这么放过张大牛。支持毛里亚的结成了“斩牛团”,支持楚拉曼的组成了“放牛社”,还有些两不相帮的,如乔汉、摩尔加等,人称“悠然派”。

窥视着斩牛团和放牛社整天争论不休,本德?赛特暗自欢喜,心说,首陀罗就是首陀罗,想参与管理也没那个天赋!

斩牛团和放牛社之间观点上的对立在人们之间造成了裂痕,人们对与自己持同样观点的人更为亲切,相处也更融洽,而对与自己持相反观点的人则难免疏远,甚至抱有敌意。人一旦陷入敌意的感情陷阱之中,就成了井底之蛙,只能看见井口那么大的天空,无法再运用自己的理性,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楚拉曼和毛里亚为了争一个究竟的对错也陷入了这样的陷阱。他们的追随者中,有些人是钦佩他们的正义感和勇气,这种钦佩使这些追随者对他们的领袖产生了极大的信任。信任滋长了惰性,惰性毁掉了批判精神和竞争意识,即毁掉了觉悟。他们总倾向于附和领袖的意见,而不愿独立思考,不敢特立独行;另一些人则是看中了毛里亚或楚拉曼今后可能取得的地位,希望跟随他们飞黄腾达,这样的投机者有一个特点,他们不在乎领袖的对错,只是极力吹捧并刻意表现,领袖要求向东走十步,他们就会走二十步,这样的掇臀捧屁使斩牛团和放牛社之间的敌意不断增长,不断增长的敌意对其他追随者甚至领袖自身都形成一种压力,即便在某件事情上,毛里亚认为楚拉曼是对的,他也不敢表示支持。

悠然派的摩尔加一向与世无争,但他仍然感到难过,在他的印象中,楚拉曼和毛里亚一直亲如兄弟,如今,却反目成仇。这苦涩的现实促使摩尔加不停地思考,然而,却无所得。他翻遍矿区阅览室的图书依然找不到答案。于是,他把目光投向矿区外的书籍和世界。

在悠然派摩尔加不停求索的时候,巴卢特邦首席部长帕哲罗却敏锐地察觉到,放牛社和斩牛团的争斗给了自己一个翻盘的机会,一个帮张大牛,甚至黄福平重掌权力的机会。

初夏的上午,窗外的麻雀们在阳光下叽喳地闹着,放牛社和斩牛团也在会议室里呜嗷地吵着。矿区计划在巷道顶部加装水袋,这事本身双方倒没什么疑义。水袋是一种安全设施,在瓦斯爆炸时会被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击碎,水随即洒下来,压制爆炸形成的大量粉尘。分歧在于,楚拉曼希望一次性在所有巷道顶部加装这种水袋,而毛里亚则希望分批进行。铜铃般的大眼睛又一次与肿眼泡的细长眼怒目而视起来,这段日子,这两双眼隔三差五就要这样地对视一把,相互的厌恶程度也都创下了历史新高。追随者们则照例扯开嗓门喊叫,附和自己领袖的观点,试图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

因为吵得正酣,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麻雀们也忽然停止了聒噪,门外随即响起急促却齐整的脚步声。

眨眼间,一队治安队员闯进会议室,不由分说逮捕了毛里亚。楚拉曼吃了一惊,以为接下来就轮到他了,然而那些治安队员却自动分列,立在会议室两侧。

一位官员跛着脚慢慢踱进了会议室。楚拉曼定睛一看,竟是帕哲罗。

帕哲罗踱到毛里亚的跟前,拍了拍毛里亚的脸,冷冷地说道:“到底是个捡破烂的。”接着,便转过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道:“跟着毛里亚的人,斩牛团?什么烂名字,没文化!立即解散!否则,全塞监狱里。”说到这里,帕哲罗看了看老熟人楚拉曼,却没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热,只是冷冷地说道:“遵照联邦议会命令,此矿区暂由邦治安队接管。”

毛里亚被逮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地流传开来,从办公楼传到地面辅助部门,又从地面传到井下。正在井下干活的乔汉不清楚治安队为什么突然插手矿区的事务,于是,小声问艾耶:“帕哲罗是你找来的?”

艾耶看了看乔汉,说道:“我跟他素不相识,这帕哲罗不是你的老朋友吗?他来这矿上,该是看了你的面子吧?”

乔汉咧开大嘴苦笑着解释道:“怎么可能?自从他当了大官,就没回矿上看过一次,虽然咱矿区就在他的辖区之内。况且,当初他在这矿上干活的时候,与我关系也就是一般,谈不上多要好。呦,楚拉曼!”乔汉瞧见了刚刚到达工作面的楚拉曼。

“听说帕哲罗亲自带着治安队来矿上了?”艾耶问。

楚拉曼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恭喜啊!斩牛团解散了,毛里亚也被捉了。这下你的放牛社可以一统天下了!”乔汉祝贺道。

楚拉曼依旧没有做声。他皱着眉头,卖力地干起了活。

当他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在等升井的罐笼时,楚拉曼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碰了碰艾耶的胳膊,说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你帮我参谋参谋。”艾耶看了看楚拉曼,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今天,帕哲罗带着治安队逮捕了毛里亚,解散了斩牛团。据说,他执行的是联邦议会的决议——由治安队出面,解决斩牛团与放牛社的纷争,支持正确的一方,解散错误的一方,恢复矿区生产秩序,组织一个由邦治安队和矿工共同组成的矿区管理委员会,负责矿区事务。”

“我看过报纸,联邦议会的确有这样的决议。因为近期,整个瓦尔纳联邦有不少企业,都出现了类似放牛社与斩牛团的对立组织。”艾耶说道。

“既然斩牛团被解散了,那就证明放牛社是正确的一方喽。你们俩只要等着他们邀请你们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就行了。”乔汉插嘴道。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楚拉曼看了看乔汉,又看了看艾耶,说道。

自打艾耶和毛里亚被张大牛关进仓库,再到张大牛躲在家里“罢工”,又到放牛社与斩牛团纷争不断,楚拉曼酒喝得越来越少,事想得越来越多。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看帕哲罗这次来者不善。张大牛违反联邦议会决议,非法拘禁你和毛里亚时,我就向他求助过,他没有出面;张大牛‘罢工’,闹得矿上人心惶惶时,他也没有出面。为什么偏偏在放牛社与斩牛团有矛盾时,他跳出来了呢?他可不是能被联邦议会的一纸决议轻易调动的人。”

艾耶点了点头,说道:“毛里亚与我们的分歧只是枝节,但我们与毛里亚毕竟同根生,都是反对张大牛的婆罗门化倾向的。现在帕哲罗捉了毛里亚,解散了斩牛团,咱们放牛社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喽。”

果然,艾耶一语成谶。

帕哲罗坐在会议桌一端的主位,面前瓶装矿泉水、茶杯、茶叶罐、暖水瓶、纸巾盒一字排开,茶杯里温热的茶水恰到好处,是有人在开会以前十五分钟沏好的;治安队的官员坐在他的左手一侧,楚拉曼和艾耶等矿区代表坐在他的右手一侧,这些人的面前就只有瓶装矿泉水。

帕哲罗首先开口道:“按照联邦议会的要求,我们这次会议要研究组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事情。这个委员会将由邦治安队和矿区代表共同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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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你会参加这个什么委员会吗?”楚拉曼笑眯眯地不合时宜地插话道。

帕哲罗和楚拉曼虽然是老朋友,也一起出生入死过,帕哲罗也的确受过楚拉曼的恩惠,但自从矿区起义,帕哲罗又一路高升上去,就觉得这原地踏步的楚拉曼总是毫无长进,免不了有些下等相了,更何况,楚拉曼又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叫自己作“老弟”,成何体统?

帕哲罗沉吟片刻,板着脸,高傲而客气地回答道:“我就不参加了罢。联邦议会交给我的任务是牵头组建委员会,进而恢复生产,并将此地之经验作为巴卢特邦的一个试点推而广之。我建议,由邦治安队派出一个队长和一个队员,再由放牛社出两个代表,我想就你和艾耶罢,作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但是,光有四个人还不够,这个委员会还是缺乏矿区管理的经验,我建议让张大牛出来工作,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担任管理顾问。大家认为怎么样?”

帕哲罗自信满满地看着在场的众人,以为会得到所有人的赞同。

没想到,楚拉曼却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由邦治安队出两个人,矿区出两个人,组成矿区管理委员会。但是,我不同意让张大牛进来。帕哲罗,你不了解我们这矿区的情况,也不知道张大牛的婆罗门化倾向有多严重,认错态度有多恶劣。兄弟,帮我把张大牛的材料拿过来。”楚拉曼冲着坐在会议室门口的小赵喊了一声,接着说:“要说起缺乏管理经验这件事,我还真觉得张大牛比我们这矿区的许多人都缺乏经验,事实上,他已经将近二年没下过井了,对矿区生产的实际情况他知道个屁呀!”

艾耶也在一旁说道:“我倒觉得是时候把毛里亚放出来了,他虽然有些错误,但毕竟是第一个站出来正面反抗张大牛的人。这种抗争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毛里亚这个人的确固执己见,可他拥护联邦议会,反对种姓制度复辟。就算张大牛刚刚下台那会儿,那是毛里亚最出风头的时候,他也没多拿矿里一坦卡,所以,他的本质还是非常好的。自从瓦尔那联邦建立以来,毛里亚一直在井下工作,对付张大牛的‘罢工’破坏时,他又作为联络员在井下各个单位之间传递消息,所以他人头儿熟,对井下情况也了解。如果让他作为顾问,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对矿区生产管理是大有裨益的,也正好可以治治他固执己见的毛病。”

楚拉曼赞同地笑着喊道:“哎,对!这个主意好!而且,让毛里亚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也利于委员会团结原来斩牛团的人。”

帕哲罗阴沉着脸,冷眼看着楚拉曼和艾耶在他面前此唱彼和。

这时,秘书小赵拿了一个文件袋交给帕哲罗,帕哲罗翻开看了看,都是矿区的职工群众揭发张大牛婆罗门化的证词。帕哲罗看着这些证词,觉得有些刺眼,像是对自己的中伤。他又抬眼看了看楚拉曼和艾耶,总疑心他们温厚的面具下藏着阴险的算计。

于是,帕哲罗也笑了,打着官腔道:“我们既要捍卫首陀罗起义的胜利成果,维护这没有种姓之别的社会制度,又要发展社会生产,增进人民福祉。张大牛不可用,毛里亚也不可用。我们无法信任一个目无法纪的人。当年,在反抗修罗人的战争中,毛里亚违反军规,擅自下令屠杀了几百名修罗俘虏。这是人道主义的灾难,也是他独断专行的明证。不然,凭他的战功,也不可能在这儿挖煤!矿区管理委员是个协商机构。他的个性对于这样一个机构来说是极其有害的。”

艾耶分毫不让地说:“毛里亚固然有缺点。但是,放牛社与斩牛团之间的纷争,根本原因是缺乏行之有效的协商机制和广泛深厚的协商传统。人们看惯了张大牛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以为有了权力,便唯我独尊,不懂得权力也需要妥协来扩大其基础,需要耐心来强化其影响。如今,我们筹建的这个委员会不正是为了探索协商机制,培养协商传统吗?

“治安队进驻之前,毛里亚的斩牛团的确给矿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斩牛团与放牛社几乎每天都争论不休。但现在不一样了,您牵头组建了矿区管理委员会,又有治安队的兄弟们加入,毛里亚在委员会中的分量其实很轻了。当然,我是十分愿意相信张大牛悔过的诚意的,只是,大伙儿未必能接受。为了取得大家的信任,我建议:第一,请张大牛当众检讨自己故意歪曲联邦议会文件精神,把防止婆罗门复辟的矛头转移到了毛里亚、本德?赛特和我的身上;第二,要求张大牛把贪污的粮食款吐出来;第三,归还秘书小赵的酒钱;第四,不再担任矿长,只作为一个普通矿工下井工作一年。然后,再考虑是否允许他加入委员会。”

咚的一声,帕哲罗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艾耶的鼻子呵斥道:“你这个婆罗门!不过是首陀罗的手下败将,竟敢在这里教训起我来!”

楚拉曼见此情形,急忙站起身,一边按下帕哲罗的胳膊,一边握住帕哲罗的手,说道:“老弟,老弟,别动气!”

“把艾耶给我抓起来,跟毛里亚关到一起!”帕哲罗甩开楚拉曼的手,对候在门外的治安队员喊道。几个治安队员机械地走进屋子,往前迈了几步,又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看了看艾耶,又看了看帕哲罗。“还等什么?快点儿啊!”在帕哲罗狂怒的命令下,这些治安队员才拥到艾耶跟前。

楚拉曼赶紧挡在艾耶身前,好言劝道:“几位兄弟,别动手啊!”这些治安队员仿佛遇到了救星,立刻站住了脚。楚拉曼接着对帕哲罗说:“部长,不要动气,艾耶现在也是普通瓦尔那人中的一员了,联邦议会早有结论,这您也清楚。况且,联邦议会不是早就提过不许借已经失势的老婆罗门转移批评的矛头吗?我们现在还是应该提防个别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和联邦官员成为新的婆罗门。艾耶既支持联邦议会防止种姓制度复辟的决定,又支持成立矿区管理委员会,只是说话直了些,你捉了他,传出去恐怕会遭人议论。”

帕哲罗瞪着眼,死死盯着艾耶和楚拉曼,又怒气冲冲地扫视着自己手下的治安队员。那些治安队员都不安地低下了头,会议室里紧张得连空气都静止了。帕哲罗一甩手打翻了自己身后的椅子,大骂着走出了会议室。

在这次不欢而散的会议之后,帕哲罗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愤怒与当年被斜眼黑蜥打断四肢时所感受到的愤怒截然不同——当年,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黑蜥那样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打一顿一点儿也不丢人,那时,他的愤怒单纯地来源于自己遭受的欺凌和侮辱,而且他清楚,如果有一天他向黑蜥复仇,他身边的许多兄弟都会帮助他,他并不孤单;现如今,他已是封疆大吏,竟被一个矿区的小小班长和一个失势的婆罗门矿工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让他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个他从中走出来的矿区,见证了他的痛苦和辉煌,此刻,竟是如此地陌生,矿区中那些曾与他一起干活,甚至无话不谈的人们,现在都像隔了一道鸿沟,只有他自己独自站在鸿沟一侧高耸冰冷的山崖上,而他曾经的朋友们都站在鸿沟另一侧低矮而温暖的平原上,把他们的友谊慷慨地赠给了新来的婆罗门,而对他,现时一个人站在鸿沟的那边忍受孤寂和寒冷的他,他们似乎一丝也不怀念。

虽然愤怒,帕哲罗却清醒地认识到,从道义上,他无法向两个小人物施加自己的威势,从组织上,他也无法调动治安队对这两个没有任何错误的小人物采取强制措施,而且他隐约觉得,自己手下的治安队员中有一些人已不再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命令,他们似乎开始独立地思考问题,判断是非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这些人和他自己一样,都在近来的政治空气中,嗅到一种独特的气味。

很快,联邦议会的最新文件证明,这种独特的气味绝非空穴来风。最新文件明确指出:第一,禁止治安队随意抓人;第二,已抓了的要予以释放。这文件不仅通过联邦政府的公文渠道下发,还同步在报纸上刊印,弄得尽人皆知。

不待帕哲罗下令,楚拉曼和艾耶便已经带了许多人敲锣打鼓地把毛里亚从关押处迎了回来。

帕哲罗被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包围。连续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绵延的痛苦中,他想到了已经被解职的黄福平。于是,帕哲罗换上便装,偷偷乘专车来到黄福平位于哈拉帕邦的宅邸。

那是一幢二层别墅,独门独院,周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因此采光很好。院子里,有参天古树,大片草坪。别墅整体是灰色的,敦实又不失典雅,阴面的窗子又宽又高,阳面的则窄一些,山脊似的屋顶错落有致地排布着,一看就是旧时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宅邸。

失去了职务的黄福平正在自家的篱笆院里悠闲地品茶。帕哲罗推开院门,恭敬地走进院子。黄福平招了招手,示意帕哲罗坐下。

帕哲罗问道:“最近过得好吗?”

黄福平叹了口气,说道:“不太好。他们苛待我。虽然工资不变,出入也还有车子,家里还有保姆,可是却不让我管事了。”

帕哲罗说道:“也不能说工资不变,我们的工资实际上早就降过了,你忘了吗?”

权力的集中为掌权者构造了一种特殊的生态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掌权者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虽然嘴里宣称人人平等,可实际上他们的衣、食、住、行处处体现着特权和优越,他们不仅不停地从整条食物链吸食着维持生活所需的养料和财富,还吸食着维持威势所需的恭维和阿谀。一旦有人破坏了这种生态,哪怕只是稍稍忤逆了他们,他们就会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和侵害。黄福平和帕哲罗都对这冒犯和侵害有切肤之痛。他们原本大权在握,但由于唐奉之的存在,他们不得不忍受瓦尔那群众的质疑和批评,接受瓦尔那群众参与原本仅由他们自己主导的决策过程,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并承认自己犯下的种种错误。瓦尔那群众对掌权者们的监督和掌权者们不得已的权力让渡,都使帕哲罗和黄福平非常不悦。

帕哲罗继续抱怨道:“其实咱俩的处境都差不多,别看我还管些事,但是,随便蹦出几个矿工就可以否决我的意见,我却拿他们毫无办法。我无法动用治安队,而且那些治安队员对我也不像过去那么忠诚了。可是,如果我就这样把矿区交给那些刁民,就开了一个糟糕的先例,你我将失去一切影响力。”

黄福平说:“那些刁民都是在瓦尔那群众之中产生的,他们有自己的组织,在不能动用治安队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另起炉灶,重新组织一批人马与他们对抗,这批人马必须也来源于瓦尔那群众。这样,我们才可以把自己撇干净,联邦议会也不好随便处罚任何一方。”

帕哲罗不解地问道:“从瓦尔那群众中另外组织起我们自己的人马?现在巴卢特邦的各个工矿企业都如楚拉曼的那个矿区一样,被一些刁民所控制,最近,这些工矿企业又在逐渐形成联合体,你叫我上哪儿去找自己的人马呢?难道你是打算让我借这些刁民内部的摩擦,拉拢一批人为我所用?跟你说,这招我已经试过了,但是,即便是这些刁民中较温和的一派也都是些刺儿头,不好控制。”

黄福平略略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些刁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领袖,又都经过了类似于‘反抗张大牛’的历练,的确不大容易为我所用,但是,只要你坚持利用他们不同派别之间的摩擦,总有一部分刁民会分裂出来,成为中立者,甚至会加入我们;另外,更重要的是,巴卢特邦还有广大的农村,那里安置了很多当年首陀罗起义军的旧部,他们虽然成了乡下人,只是务农,但是原来的骨干人员尚在,原来的组织框架也还没有散,只要稍加整饬,这些人就可以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准军事力量,他们甚至可以带动其他乡下人加入我们,构成我们的人马的主要部分;最后,你手下的治安队都让他们放假回家。”

“放假回家?”帕哲罗惊叫道。

“对,放假回家。据我所知,现在那些刁民的巡逻队已经出现在工厂区的各条街道上,瓦尔那群众中又不断产生新的小组织,联邦各地的犯罪率都达到了历史最低点,你的治安队既不能收拾那帮刁民,又不需要维持治安,那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放假回家,换上便装,让仍然忠于你的治安队员以平民身份加入我们,与数量庞大的乡下人不一样,这些穿便衣的治安队员人数虽然不多,不能构成我们人马的主要部分,但他们的组织最严密,训练最有素,将成为我们人马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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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哲罗喜上眉梢,赞叹道:“还是你脑子活,我光盯着工厂区,怎么就忘了农村还藏着一支虎狼之师呢?”

正当帕哲罗与黄福平谋划如何重掌权力时,毛里亚与楚拉曼正带着各自的一伙人聚集在矿区的土场开会。

经过帕哲罗掀起的风波,毛里亚成熟了许多。虽然,他对张大牛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他已经学会了暂时放下分歧,从而使斩牛团与放牛社可以协同工作。由毛里亚、楚拉曼和艾耶商议并提出的方案是,矿区不再设置矿长,而是组建矿区管理委员会,矿区事务均由矿区管理委员会所有委员协商决定,免得一人独断专行。这个矿区管理委员会一共十五个委员。委员由矿区全体职工投票选举,并接受全体职工的监督,可以随时撤换,最重要的是,这些委员都只拿普通职工的工资。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席位分配上,由于以楚拉曼为首的放牛社与以毛里亚为首的斩牛团人数比例是三比二,如果单纯按照这个比例分配委员会的十五个席位,放牛社九席,斩牛团六席,斩牛团肯定嫌自己的席位少,如果放牛社八席,斩牛团七席,放牛社又觉得自己吃了亏,最终协商的结果是,放牛社七席,斩牛团五席,悠然派三席。

矿区的生产流程是十分明确的,每个人的分工早已确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即便没有矿长,绝大多数工作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矿井照样出煤,矿区既没有陷入混乱也没有停止生产。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们都不脱产,照例每天下井干活,楚拉曼和毛里亚充分利用了公告栏,每天矿区各部门都把自己的工作概况填写在公告栏中,这样,只要愿意,矿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矿区的整体运转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偶尔有事情需要协调,楚拉曼和毛里亚就找几个干系人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连升井都免了,就在井下,就地解决问题。矿区中的许多细心人都发现,如今,由了解全局的矿工直接参与管理决策,比张大牛在位时只由高高在上的矿长做出决策更有效,事情更容易办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做具体工作的矿工比矿长更了解实际情况,另一方面是因为矿工们的集体决策打破了矿长一手遮天、营私舞弊的垄断局面。更令人们惊喜的是,没有了矿长,也就免除了因矿长的“管理”而产生的开销。换句话说,没有了矿长,就省却了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拨出专门的经费,用于矿长的衣食住行等各项开销;省却了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浪费专门的人力,用于照顾矿长的生活;没有了矿长投下的压力和阴影,矿区瓦尔那群众的工作热情都很高,技术改良经常出现,推广的速度也很快。两个月的时间,矿区的产量便比张大牛在的时候提高了百分之十,成本则下降了百分之十五。三个月之后,矿区竟购置了一套全新的刮板输送机,食堂的饭菜也丰富起来,就连球场上的木头块儿也变成了真正的足球。

正当矿区办得红红火火的时候,身在哈拉帕邦的帕哲罗辞别黄福平,坐上专车,亲自到乡下去请陈广出山。

在首陀罗起义军攻下城市花园之后,陈广就在巴卢特邦的一个偏僻村子住了下来,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一直怀念自己的家乡五道沟村,而五道沟村原来的小屋、田地,都已被婆罗门的别墅、酒店、泳池和喷泉代替,再也找不回家乡的味道。巴卢特邦的这个偏僻村子与五道沟村有些相似,陈广就带着一心乡愁在这里定居下来。

当帕哲罗的车子接近村口时,已近正午,灰蒙蒙的天却下起冷雨。

帕哲罗命车子停在村口,自己下了车,撑起一把伞,踩着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里走去。办公室、会议室、酒店里、车子里、家里都有空调,总是四季如春,即便最寒冷的日子,帕哲罗也只穿一件衬衫,一条单薄的长裤,显得风度翩翩。然而,他不知道为了他的风度,他的司机必得在他上车之前半小时便到车上把空调打开,在冬季最寒冷的日子里,由于不确定他要何时用车,他的司机便索性让车子发动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运转。他的司机甚至在私下开玩笑说,帕哲罗的专车百公里耗油量堪比坦克。可这会儿,为了表示诚意,帕哲罗弃车步行,他推开秘书为他披上的大衣,仍然只穿衬衫和长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走着,秘书便抱着大衣,也瑟瑟发抖地跟在他的后面。

经过几次询问,帕哲罗终于找到了陈广的家。陈广一见帕哲罗,马上把他让进屋里,拿出了蘸酱吃的黄瓜,蒸好的土豆,说道:“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你又突然间冒出来,只有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了!”

帕哲罗说:“这就很好了,兄弟我现在是朝不保夕,哪还敢奢望什么好东西吃?”

陈广咬了口黄瓜,问道:“出什么事了?”

帕哲罗的眼里噙满了泪,嘴闭得很严,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地面,只为不让眼泪落下来。

“怎么了这是?”陈广从没见过帕哲罗这般凄凉。

“最近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帕哲罗说着,抹了一把鼻涕。

“这里偏僻,但是,也按照联邦议会的倡导,将原来一家一户分散经营的小块田地整合起来,由全村共同经营。我这个村长成天就是带着大伙筑坝挖渠、翻地除草,对工厂区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咳,自从联邦议会通过了一项议案,要求各个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和各邦官员认真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婆罗门化的倾向——”

“哦,这个我知道,这是好事啊!”陈广打断了帕哲罗。

帕哲罗委屈地说:“可是,在工厂区,一些野心家勾结了一心想恢复旧制的老婆罗门,煽动许多不明真相的瓦尔那群众与我们对抗,我们说什么他们也不听,整天乱哄哄地发表文章说我们的坏话,更有甚者还打人、砸东西。”

“反了他了!”陈广握着半截黄瓜的拳头砸在了饭桌上,桌上的酱碗惊得跳了起来。

帕哲罗说:“我到你这里来,一是,不怕你笑话,为了避避风头,工厂区实在站不住脚了;二是,你别不高兴,为了提醒你,别大意,这股风迟早会刮到乡下,老婆罗门恐怕又要得势了,我们这些当年冒着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人,恐怕最后都要落得个死无全尸了。”

陈广的眼眉挑了挑,挥舞着手里的半截黄瓜,说道:“在这村里,我看谁敢动我?第一,我最反对婆罗门。老子就是打婆罗门起家的,谁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有婆罗门化倾向?第二,村里的钱,老子一坦卡也没私自动过,村民都知道,随时可以查账。新建的房子都紧着没儿没女的老人先住,我拍着胸脯说,我最后住,村民有什么由头反对我?第三,我当年的部下也都在村里,生死之交,忠心耿耿,哪个蠢货敢冒头,我就直接弄死他!再说,从瓦尔那帝国到瓦尔那联邦,这几千年,从来都是城市花园里刮台风,刮到各个邦里就成了大风,到了工厂区就剩下小风了,等刮到我们乡下,也就是微风徐徐喽。”

帕哲罗苦笑着说道:“这次可不一样,工厂区里的风比邦里的还大呢。说真的,你当年的兄弟还都在这村里,你说的话他们还往心里去吗?”

“哼,”陈广面露轻蔑的神色,“我都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把我的话往心里去,你却很在意。水贼过河甭使狗刨,有屁直接放,你他娘的来找我是要搬救兵的!你是巴卢特邦首席部长不假,但是你现在什么人也调不动了,否则,也不会大老远跑到我这里来!”

帕哲罗急忙恭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呀!现在工厂区局势失控,受野心家和老婆罗门指使的暴乱分子占据了工厂,他们根本就不懂管理,导致整个生产陷入混乱,我担心这样下去,我们拿命换来的瓦尔那联邦会被颠覆,我希望老兄你可以出山,帮助我收拾局面,其实,这也是为了保住你我拼死挣得的胜利果实啊!”

“你放心,从我个人的角度,这件事义不容辞,只是,我的这些兄弟在农村日子过得可都不容易,再说,他们的武器也大都上缴了,只保留了极少量的枪支。”陈广说。

“补给、武器,要多少给多少!”帕哲罗急忙保证道。

“我们对工厂区情况不熟悉,需要向导。”陈广说。

“我会从邦治安队抽调精干队员,换上普通市民的衣服,加入你的队伍。”帕哲罗说。

很快,一车一车的乡下瓦尔那人被运到工厂区,他们喊着与楚拉曼他们差不多的口号,都是坚决支持联邦议会的决定,都是坚决反对种姓制度复辟,可实际上,却拿着长矛甚至步枪袭击了工厂区“刁民”的据点。

在组织严密的准军队面前,工矿企业里“刁民”的组织技术就显得业余得多,对暴力袭击也缺乏思想准备,因此,工矿企业里的许多“刁民”被抓住、监禁起来,还有一些被打伤甚至打死,而杀人者却毫不怀疑自己是在匡扶正义。

很快,陈广的人马占领了工厂区绝大多数区域,毛里亚、楚拉曼和艾耶所在的矿区成为最后的据点。

事态紧急,楚拉曼拨通了石扳子的电话。

“楚拉曼?”身在城市花园的石扳子接到这个电话有些意外。

“扳子,是我啊!快来救我,帕哲罗把陈广的人调进工厂区了——”楚拉曼刚刚说了两句话,通讯就中断了。

矿区被包围了。

楚拉曼急忙召集毛里亚、艾耶等人商议,会议上,人们都认为陈广会在当天夜里发动攻击。七班的一个老矿工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井下有一条废弃的巷道,可以通到矿区小山后面的林子里。毛里亚立即带人下井将这条巷道清理出来。之后,他们一方面组织人员转移,一方面在进入矿区的必经之路两侧埋下了炸药。

这天晚上,矿区的一切生产活动都停止了,矿区的大多数人已安全转移出去。只有楚拉曼、毛里亚和艾耶各自带了几个人守在矿区的各个关键位置。

楚拉曼守在矿区的最外围,他能看到远处黑暗中移动的人影。夜里,秋风很凉,而楚拉曼还穿着夏天的短衣和短裤。他用力转了转腰,踢了踢腿,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然后,嗅了嗅风的味道,这味道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矿区,他嗅到过同样的味道。那一夜,他心中满是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影子,满是石斧子的影子,满是对石扳子有负所托的愧疚之情;那一夜,他看到了孙阿德的血,看到了很多矿区治安队员的血;那一夜,他与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对视过,在那对视之前,他与那个治安队员都只把对方当成敌对的必须要杀死的东西来看待,而在那对视之后,他们都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便无法把对方当成必须杀死的东西。这种意识使楚拉曼犹豫不决,使孙阿德死于非命,从那时起,楚拉曼的内心充满懊悔和自责,也明白了杀人的意义。黑蜥治安队里的首陀罗为了从婆罗门那里获得粮饷而杀人,做工的首陀罗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不论是治安队的首陀罗还是做工的首陀罗,他们杀人都用看得见的刀枪,而婆罗门为了扩大自以为应该属于他们的财产而杀人,他们杀人用的是看不见的刀枪——文化、道德、法律和规则。

眼下,楚拉曼正在想,一会儿又要杀人了,这次希望我不再犹豫,可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粮饷?活下去?财产?都不是。哦,我知道了,这次是为了阻止新的婆罗门产生,为了保卫瓦尔那人民的权力,为了公平和自由,这是值得我为之拿起武器,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而可悲的是,我对面的那些人与我有相同的目的,只是他们被欺骗了,以为我们才是新的婆罗门……

楚拉曼就这样在黑暗中思考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楚拉曼应声倒下。他的部下围拢过来。楚拉曼是这些人的领袖,有钢盔。子弹镶嵌在钢盔里。人们纷纷宽慰:“没事,没事。”然而,当有人试图帮楚拉曼摘下钢盔时,却发现楚拉曼的头颅无力地随着钢盔摆动,摘钢盔的人立即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他晕——晕过去了吧。”蹲在旁边的紫脸儿似乎也发觉哪里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猜测道。其实他已经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面对。

摘钢盔的人停下手,转过脸,面色铁青,看着他说道:“你来吧,我摘不下来。”紫脸儿犹豫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摘钢盔,经过一番努力,钢盔终于摘了下来,这才发现楚拉曼的头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在肩膀上。原来,子弹虽然没有射穿钢盔,巨大的冲力却折断了楚拉曼的颈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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