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耐心点！”那金丝眼镜男和蔼可亲道。他掏出一方手帕，仔仔细细地将额头上的汗擦了，又将方帕折好，揣进口袋。

穆雪看了，噗嗤一笑。

我回头看她。“现在还有人带手帕。”穆雪忍着笑，两颊露出小小的梨涡。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摇了一下头。“还不顶老！”她小声说。

“那叫有病！”我也压低声音道。

穆雪噗嗤又笑了，老年人因为不习惯，用手帕的还有，但中年人中，这的确难得一见。我直起脖子看那人，差不多有三十多岁。

“你认识他？”穆雪看我瞧得凝重，小声问我。

“不，我在猜测他们刚刚提到的人，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我说。

“那我们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穆雪又说。

穆雪和一个摊主打声招呼，摊主请我们到后面坐坐，也是看我坐轮椅，行动不便。在我们的左边有贩卖纪念物的横条广告，正好能挡住那两个人的视线，又不会太引人注意。

“可他还没来！”平头说。

他年龄要比金丝眼镜小一点，跨着个牛皮斜挎包。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这个金丝眼镜是个编辑。“《天际动漫》杂志的总编汪敏。”摊主认识金丝眼镜，“它在国内动漫杂志中算大的了。”摊主重重叹口气。

所以，他提到的宁虚，那应该就是那个宁虚了。

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事。宁虚从东风跳槽到中诚，又被顾游山忽悠到栏目组做节目，可直到刘小光被抓，宁虚就失踪了。

“他一定会来！”汪敏道。

“汪主编，你怎么这么肯定啊？”平头问。他姓刘，叫刘琛。

汪敏忽然一笑，笑得高深莫测。

穆雪一下子捉住我的胳膊：“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她害怕得手微微抖了一下，我伸过手，反手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她。

“我听说，他现在不做动画了。”刘琛翻看黑色笔记本，“他和外包公司闹翻了，之前说定的《黑暗童话》也被搁浅。”

汪敏笑着不答话。

“……陈圆的画室，我是从一个叫安然的小姑娘那打听来的，她是画室的员工。”刘琛自顾自地说着。

我听到后一愣，安然？

穆雪也满是疑惑，不过是其他问题：“外包？动画也能外包吗？”不仅是她，连摊主都好奇起来。

“不会吧。”摊主也是个妹子，她和穆雪相比，对动画界更熟悉点，“宁虚在圈内很着名的啊，他有自家的工作室，为什么外包，不找自家的去做？”

“因为动画制作有很多环节。”我说。

两个女孩惊讶地看着我。

“许多动画制作都找外包，设计好故事核心，做好脚本、拉片。原画师设计稿件——从这个地方就可以找外包了。如果公司有原画师，可以自己设计角色；但交给别人也很正常。然后——动画、着色、特效、摄影。甚至可能是多家外包公司，动画制作总公司将这些具体业务分散给各个更专业的人员。等各项业务完成后，再汇总到总公司内，制成成片，配上音乐音效之类的后期——后期请的也是外援。”

两女孩全愣了。

“这作弊啊！”摊主说。

“算不上。”我说，“这跟影视制作同样的道理。一部电影的拍摄是由全部门共同合作的结果，不可能哪家电影公司既养演员又养导演，还签约编剧……服装师、灯光师、道具组大多是外面雇的——相反，把一部影视片全都归功一个人，拼命捧吹某个人，无论是演员、导演、编剧，或者是制作人，那才是最大的骗局。”

造星，才是娱乐圈最可怕的。

这时，汪敏又有了新动静：“你没和那个叫安然的女孩说，宁虚今天来这吧？”

“哪、哪里。”刘琛说，他的嗓音发紧。

“他现在不方便出现。”汪敏说。

两女孩一下子来了兴趣，她们都贴着广告横幅偷听，有路过的顾客见到了，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为什么？”刘琛好奇。

“呵呵，这个我也不清楚。”汪敏的脸上明明露出了然的神情，却很故意地避过不谈，“但他欠了我一份人情，所以今天要来见我！”

汪敏说得很笃定。

刘琛一下子没话可说了。

的确，汪敏是他的领导，他有什么可以批判的呢？“很少有人知道，宁虚在这栋楼上有间办公室，他今天要到办公室里拿一样东西。我们约好见面。”汪敏说。

“拿什么东西？”刘琛好奇地问。

“这连我也不知道了。”汪敏摇摇头。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刘琛，似乎在责怪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可刘琛是粗枝大叶的人。他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总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办公室的情况，所以也不会请我们进门。”汪敏瞅了一眼刘琛，“但我们约好，在他出门时见一面。”

“汪编，他这是不尊重我们啊！”刘琛说。

他已经很少见到这样不配合的采访对象了。现在哪有和媒体刻意不搞好关系的，只要键盘一拍，控评一上，活的都能给你写死！更何况，《天际动漫》是国内一线的杂志了，宁虚这待遇，难道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互相利用而已。”汪敏收回试探的目光，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个好爹罢了……当然，我也不是大人物。”他仿佛觉得刘琛是个很可爱，很天真的下属，瞬时看他顺眼许多。汪敏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敛了笑容：“都是活着，不容易！”刘琛吃惊地看他一眼。

汪敏手机震动一下，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小刘，准备好！”

“——啊啊？”

“宁虚要下来了。”汪敏说，“昨天吩咐你的工作，做了吧？我叫你准备一点问题去采访他。”

“哦哦，准备了。”刘琛又看了一眼笔记本，“汪编，你想要什么样的问题，专业点的，还是私人点的？”他傻笑了下：“虽然专业的好，但读者喜欢桃色绯闻。”

汪敏笑了一下：“辛辣点！”

刘琛：“！！！”

“去问他放东风鸽子的事！”汪敏说，“他既然离开东风，去中诚电视台，难免会有点矛盾。自古以来，没有人会喜欢叛徒。”说完，汪敏重重叹口气。

他望向天花板，似乎在沉思。

“不好吧？”刘琛声音有点抖，“我们以后还要做生意呢？”直到这时，他才生出点惧意，在圈子里待久了，听说过许多奇怪的事。刘琛有点害怕：“汪编，这您不是说过的吗？”他虽然年轻，但也不傻，他知晓，如果杂志社和宁虚发生矛盾，不可调和，最后牺牲品肯定是他这个工作没几年的新人。

做了业务上的错事，从杂志社撵走。那么他将何去何从，要去何方？

“别怕！”汪敏似乎看出他的担忧，和煦地拍了下刘琛的肩，“做采访，总要承担风险的！不过既然有我在，就包你无事！”汪敏呵呵笑道：“我们杂志社虽然小，但风气好，放心，出什么事有我顶着，而且宁虚欠了我一个很大的人情，不付出一个大新闻，我可太亏了！”

汪敏叹了口气，眉头仿佛肉疼般跳了一下。

“你以为天下有多少人知道宁虚？”汪敏说。

“……”刘琛说不出话来。

“动漫界又有多少人知道宁虚？”汪敏又问。

“……这个，还是有一点的吧？”刘琛小声说。

“刘琛啊，你可能太不懂读者了。”汪敏叹口气，“读者喜欢的是故事，是内容，是阴谋，是喜悦——有多少读者会知道创作者？他们只想从创作者身上读到故事，一个能让他们喜悦、谩骂、同情、借鉴的故事！宁虚是什么样的，怎么想的，他们在乎吗？杂志有热点，难道不好吗？”

刘琛回答不了。

“我们又不是在编故事，我们只是把曾经发生的事实，拿出来说一说而已！”汪敏重重叹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要是堂堂正正，怕些什么？——刘琛啊，宁虚和我已经联系过了，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刘琛不敢多话。

他掏出录音笔，将它捏紧。

汪敏盯着手机：“下楼了！”果然楼梯道传来短促有力的脚步声。汪敏似乎很熟悉，伸手拍拍刘琛的后背。刘琛一弓腰，钻了出去：“宁先生，请留步！”

楼上的脚步声顿了顿，接着快速下来。我有点失望，在这个小商摊里，虽然能把汪敏和刘琛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到紧急出口外的情景。好奇心把我的胃搅得难受。

就听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和刘琛说话。“我就不进去了，说不定漫展里有人认识我，引起骚动。”那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

“好好好。”刘琛答应。

“我先要感谢下汪编，要不是您提醒我，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宁虚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扒拉广告条幅，从条幅与墙之间的缝隙中隐隐看到一只手伸进门里。汪敏忙不迭向前跨了一步，伸手相握。

宁虚死活不踏进门半步。

我也死活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