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地暗骂，心想他怎么知道。

嘴里却道：“刚考完，还没报志愿呢！”

李为迎嘿嘿笑两声：“艺考不参加？你逗我呢！”

他说道：“你还真不懂事，不上艺考辅导班，不找门路，你以为面试真给你过？你运气那么好？你不知道，你那名字刚一报上，他们招生办就把名单层层往上传了……牛遇得到消息，立马就摆我面前炫耀，你就给归到他们班里。”

李为迎见我目瞪口呆，不由满心欢喜，他朝我竖起大拇指：“你别说，他人不错，水平有，是我的老师！跟着他，能学到东西！”

“不是，你们把我骗进去，就为折腾我啊？”我惊了，“还好没填志愿，我回去研究商量下，换个专业学一下。”

“学什么学？”老李一拍大腿，非常不满，“你艺考都过了，这么好的机会不上，你报什么专业啊？去哪个学校？”

“去财大吧。”我估摸一下，说道，“去理工大可能分数不太够，去财大读个商科，学个文学都挺好的，我对哲学也挺感兴趣的……再不行，去学动漫制作啊！现在这行挺吃香！”

我在心里琢磨，财大商科风险还是很大，多少人入行争破脑袋，我高中都在外头混了，又不是天才，比不过那种朝五晚十二的正经高中生，未必能够挤进去。

法学也一样，周律师也在财大兼职任教，但分数有点勉强。不过我搞的事还是在制作上，要不动漫制作？

我满脑子都是换专业的事。李为迎一听，倒是慌了，他忙拉住我道：“我说，我只是一说！”言语中已有悔意。

“我可不能把它当作随口说说。”我道，“这年头三种人不能得罪，当官的、学医的和任课老师——这道理我懂！前两者现在查得严，你看请客吃饭、红包礼品，少不了就玩完了，可教师吧，德高望重，除了事务繁杂，其他的倒放松了许多……特别是高校，他要想整我，那还不容易？”

“谁想整你了！”李为迎急得跺脚。

“我没说谁——”

“谁都不会整你！”李为迎“哎哟喂”一声，气得肝疼，“我说你这小孩！我不过打声招呼，说道两句，这要是给牛遇听了，岂不是要怪我？”

“这能怪您？”我满脸不可思议，“不是他把消息传出去的吗？这违背招生保密条例，还能怪你了？”

“话不能这么说！”

李为迎着急了。他还想哄骗我，皱着眉凝神思索好一阵儿，才急躁地跟我道：“我要真诓骗你、害你！叫你直接落选不就得了，还费得着这工夫？你进学院后就不拍戏了？你不进就不拍了？这不都废话！你怎样都要拍，上不上这院校不都一样？我用得着在学校里使小绊子？你可想明白了，你就是报他们电影学院，老牛他高兴，就把这事给我说了，我正巧在这里遇到你，就先给你透个风儿，别误会！”

他快言快语，说到兴头，拳头朝桌面上一锤，嘭的一响，店老板放下手头的活计，朝我们望来。

我一听，觉得李为迎言之有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既然我上不上都无所谓，我为什么一定要上这院校？”

“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了！”李为迎听我放缓语气，他扫我两眼，眼里说不出的痛惜和遗憾，他深深叹口气，仿佛无限郁闷：“因为导演系实在招不到人了！”

我一脸“你特么逗我玩”的神情。

现在又不是几十年前，那时候戏子是下九流，导演也不见得好一点，搞艺术的，大多是学习不好的，要么就是军队招的文工团。就我那会儿艺考来说吧，没十万也有好几万，招人就百来十个，怎么可能招不到人？

“招好导演难！”李为迎看出我的意思，解释给我听，“导演系艺考招人少，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试想一下，国内影视市场说大，那是指观众，影片到底需要多少？几十个电视台，轮流播放，打比方吧，一个月放一部戏，那么一年也就两三百部戏，这里需要多少导演？两三百个导演！电影呢？去年有五百部电影，这一天上映两三部呢，都轮不完，统共加在一起，五六百个导演，市场就饱和了。可国内导演系一年招收的都有五六百了，这里头竞争激不激烈？表演系都没这么残酷的！”

李为迎扳着手指头跟我讲道理，他说话在理。导演不比演员，一部戏一个导演就可以了，演员却能挑好几百。

“可是导演专业这几百个招收的学生里能有几个人后来从事这条道路的？”李为迎又唏嘘，“一百个里面能挑出一个！那都了不起了！”

“……”

“他们不能吃苦，导演的辛苦不是搬砖工人的辛苦！”李为迎也不客气了，按着我的肩在那絮叨，“他们不用扛多重的东西，多数是坐在片场，待在监视器后头……可他们的苦，是抛家弃子的苦！一部戏，有沙漠，有海洋，有山川，有飞檐走壁……什么都搞绿布？都交给后期？这样的导演必然拍不出好作品，他们得要跑到片场，日以继日，夜以继夜，要有美感、要有节奏感，文学好，看得懂各类作品背后的深意——这也是为什么把导演放到艺术系的原因，而不是管理系！他们要远离家乡，常年在深山老林里，在影视基地里……”

“我知道。”我点点头。

李为迎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把后面的话给揭了。“是肯这么做的导演已经不多了吧？”我吐槽道，“我面试时，就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人还没拍戏，就想着成名；还未成名，就想着发财——总想着有没有条道路，用最少的辛苦，能换取更大的利益。殊不知，最辛苦的，才是离成功最近的，因为别人都不愿意做。”

说到这，我心情禁不住地沉重，看那一张张天真笑脸，我也不忍打消他们的热情。

“你拍过戏，吃过这份辛苦，还想走下去，这已很难得！”李为迎不住地夸我，这令我很汗颜，“又有品味，有才华，技术的水平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不偏见，不是看到新技术就把老东西给抛掉了，肯扎扎实实地拍——这点就甩了现在那些急功近利的年轻人好几十倍！像你这样的好苗子，怎样都该留在圈里……”

李导对我一阵猛夸，几乎让我扛不住了。我“哪里哪里”地叫唤着，心想李为迎这是给我下什么套啊？

我只能含糊道：“哪个行业都有人才！哪条路都有前途……”

我这话本来是搪塞他的。不料李为迎听了，忽然猛地一抬头，仰头看天花板，长吁道：“对，我们影视界不能造武器！不能保家卫国！不能搞科技、搞研究……”

我心想，完了！他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们几十年来受到太多痛苦了！”李为迎一搓脸，那张又长又瘦的黄脸忽然通红起来，脸皮几乎被搓破，绽着星星点点的血丝，“我们太憋屈了！这么多年来，国外往我们输入的电影还少吗？人家的文化就是文化，人家的英雄就是英雄！人家有枪支，那叫民主，我们没管制刀具，那我们就成暴徒？你看看他们影视作品中的黄种人，有多少好人？提亚洲电影，那都是

电影！——真是！真是！太憋屈了！”李为迎说完这话，忽然哽咽一下，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目瞪口呆，不久，心里一片悲凉。

因为我知道这是真的，文艺圈一直不比理工专业受重视，就连报考专业，当年有股风气，也是搞理科的，高文科一等。

重视理科的好处自不必说，科技发展摆那儿！医药、电子技术、化工……哪个不重要？

但文化宣扬不发达，搞得一群人崇洋媚外、庸俗封建，一大批人被国外文化忽悠得读书时就立志拿绿卡，这也令人忍无可忍。

人的眼界和思维也受到错误引导。

这不重视文化，当真不行啊！

“太憋屈了！这几十年来太憋屈了！”李为迎忽然爆发几滴泪，他的眼眶里闪着泪花，眼睛更是通红一片，“我尽力过！当年一穷二白的年代，干了这么多年，才把国内电影给推上世界舞台，才形成自己的电影市场。这里头费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可忽然来了这么一群小子，想着年轻人要靠影视作品升官发财、指日高升——不！我告诉他们，决不！我们国内的影视界不能这么搞，所以我不能退……他们想让我退下去，给他们留点机会，我说，机会就在我手里头，想拿，过来拿！你得要有本事拿！我不能就因为他们年轻，就把机会硬生生塞进他们手里头，他们拿不动、端不住！我得要站着，我得要看着他们干！过去我们受到多少憋屈，受到多少屈辱！我们要抗争！导演界、表演界、文化圈……应该拧成一股力量，用这种力量抗争！把本属于我们的，给夺回来！”

“我们要告诉他们，海是咸的，盐是咸的，泪是咸的，汗是咸的……咸的里面有甜的，也有苦的！我们的土地也是咸的！血也是咸的！”老李头精神几近崩溃，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他的泪水洒在衣袖，桌面零零点点落下洇湿的痕迹。

“所以，难得看到一个人才，我想把他留在圈子里。”李为迎沙哑着嗓子说。

我沉默片刻，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并没有那么不堪，他们只是没有意识到，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们会理解的，感激、幸福并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