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很简单。

那个应聘者纠缠不清。

老王三番两次没突破阻拦后便忍不住发怒，痛骂了一句：“你多了不起？以为考了个名校，就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吗？本科也不是什么好学校的，被别人拒了，心里要有点数啊！”

这话自然很不合逻辑。

老王本身，也不是啥名校出身。这一次为了公司的稳健运行，更是放弃学习的机会，搞到一个三流音乐学院里。他本来没资格说这番大话，只是当时太过激动，嘴里跑火车地奔出几十里，呜咽呜咽拉响汽笛，过激刺激。

然后，出乎他想象的，也是我不曾意料中的，当时那个应聘者随身带了手机录音——恩，这在当代必然该预料的！钱明伟拿到这份录音后，欣喜异常，在网络上揭起轩然大波。以朱实为首的那一波网络大v们也如同嗅到味般，紧急撰稿，几波人马在网络上大显身手。

这一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有谁来封了这些营销号啊！”

“YXH烦死了！”

“竟然还有人信钱明伟和朱实的话，我也是醉了！这两个是网络上着名的喷子，动不动就带节奏！上次我就说了一句‘是真的吗？’，就被他们的粉丝给喷了几天几夜……”

“怎么？这两人是谁？是我落伍了，还是这两人结婚买热搜了？是谁出轨？是谁小三？”

……

网络不乏讥讽的。

可由于两方人马下场，网络风向却变了。原本的争执瞬间换了个话题，化作“本科毕业院校究竟有多重要”以及“老板能否侮辱员工”。

在前者上，钱明伟认同一考定终生，朱实反对；在后者中，钱明伟大肆批判资本家的丑恶嘴脸时；朱实则认为被公司领导批评是走上职场的必经道路……而老王也收到了他人生的一个花圈，二个，三个……他“靠”的一声，雇了五个保镖。由此，我们公司的保安队正式成立了。

此时，华晨电视台孙主任的想法也瞬间变化，讨论争议性的话题显然比点评一个工作成果有意思多了。

他指导下属做工作。两边部门一对接。我们也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所以双方一合计，决定搞个采访。老王因有错在先，心中惭愧，自然避讳。由我出面，我也没问题，只说不露面，那边栏目组也同意了，打马赛克，搞虚化模糊画面处理，这些在新闻报道中也很常见。华晨那边负责人很客气，来联络的，是个措辞温和的小姑娘，不一会儿，给我们的邮箱发来电子档，阐明采访时可能会问的问题，叫我提前准备一下。我们自然万分感谢。

拍摄当天，一辆面包车把人运来。

统共八个人，两台摄影机加上一些工作人员，采访记者是个姑娘，长相清秀漂亮，身材很瘦，说话很客气，但不太愿意多看别人一眼，似乎多瞟那一眼，就污了她的清白。原先我们打算请客吃午饭，可那女记者有事，急着中午出去，所以请我们赶紧把视频给录了。

一拿起话筒，女记者又变了个样。满脸堆笑，神情开朗，语气活泼。那连接在摄像机上的话筒仿佛是她身上的开关，眨眼间，令她换了个人。当然，采访结束后，尘归尘，土归土，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不过职业使然，也不必计较。

以下是我和那女记者的对话。

女记者（笑）：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这里是《寻访真相》，我是记者小婷。前不久，一桩娱乐文化公司招聘的事件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引发争议。有的网友认为，这家公司的作法有侮辱应聘者的嫌疑；而另一部分网友则认为，应聘求职，讲究你情我愿，你来我往，提前把条件说出来，符合当代职场求职的规范，节约人力物力，是值得推崇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们的栏目组也很关注！本着越辩越明的态势，今天，我们栏目组来到引起社会争议的这家公司，与一位负责人见面，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意见。

女记者（转头看我）：您好，张先生，很高兴见到您，首先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接受我们的采访呢？

我：因为我讨厌辩论赛。

女记者（惊）：……啊？

大概这位女记者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回答问题了，所以嗓子一抖，一时之间脸上冒出茫然的神情。难道不是说，所有的被采访者都应该率先表达出对栏目组的信任？着急辩白自己？这难道不是常规套路吗？

好在她反应迅速，她调整好表情，重新提问。

女记者：……恩，是不喜欢争论吗？我不太能理解，您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辩论赛。

我：不是单纯的争论那么简单。

我：电视节目中，我最讨厌的第一位是辩论赛、第二位是脱口秀、第三是直播购物。辩论赛是假定一个根本立不住脚的论题，然后让正反两方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这和体育竞技相似，观众能在一波波辩论的压制下获得快感。但由于赛制的特殊性，许多观众会当真把论点当作事实了。但事实上，绝大多数的辩论赛的论点毫无意义，甚至到了残酷与灭绝人性的地步，不仅不能牙白口清，更可怕的，是用虚幻的观点给人洗脑。

我：比方说，提出一个辩论题，农民重要还是工人重要？认为农民重要的，大可以从粮食安全角度来谈人类生存问题；认为工人重要的，可以从机械化和科技出发，提出科技发展力取代劳动力的观点……但是，这样的论点有讨论的必要吗？还有一些例子，好比生存与良知？老人与孩子遇险了先救谁？父母和子女哪个更重要？人应该选现实还是梦想？我们更该相信经验还是道理？当然，我这种举的例子太过极端了……

女记者傻了眼，她不住点头，示意我转回话题。

我话锋一转：……网络的争执也是如此，他们把问题搞坏了，用一种现象来取代某个具体问题，有指代性。某些营销号也下场，让这件事化作集辩论赛、脱口秀与直播购物于一体的狂欢。实际上，这事发生过，老板与应聘者的确发生冲突，双方都有些口不择言，不理智对待，但此事却被偷换概念成为“学历问题”了。

女记者：您是认为这件事网络上有人主导？您是出于想要消除这种误会和不良影响，才接受这场采访的吧。

我：是。

女记者：那当天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我：李先生来我们公司应聘，专业不对口，我们没有用他。招聘结束后，他堵住我们公司的老总，两人在门口起冲突，总裁呢，就扔下了那么一句话，没想到当时有录音，就捅到网络上去了。

女记者（笑）：哦，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恩，都知道了。

女记者：那么不招收他是因为本科院校问题吗？

我：不是。

我：之前说过了，是专业不对口。

我：他是管理工程与科学专业的研究生，我们公司目前不缺这上头的人才。我们是搞娱乐文化行业的。缺少的是宣传、营销策划、编导、编辑、美术、程序之类专业毕业的员工。说实在，我们连管理工程和科学专业学的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会招他？我们面试时提到不少行业相关问题，他对我们的工作状态和相关知识，也不太清楚……我们不可能因为他出身在什么院校，又或者是他本科院校是什么，就用他或者是歧视他。

女记者：那录音里的话……

我：哦，那是我们老总胡说八道。

女记者：……

女记者：……可是在录音里……他可是你们公司老总啊！

女记者面带惊诧。

摄像机后面的工作人员也有了骚动，几个人来回走动，面色不安。虽然他们事先做过工作，知道这公司算是我和老王两人共同搞起来。还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工作人员，见多不怪了，责备地望了他们一眼，朝采访区投来无所谓的目光。

我：就算他是老总，也阻拦不了他胡说八道啊。

女记者：……

我：拒绝录取的原因已经发通知给他了，上面说得很清楚，没聘用他就是因为专业问题。可双方在公司门口纠缠，起了争执，总裁脑子发热，开始胡说八道……老总当时的举措，像是在大街上被路人揍了一拳，一怒之下把蹲在空地玩耍的邻居家小孩的玩具车给踹坏了。你说他有没有错？路人有没有错？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女记者（试探）：恩，您的意思是两个人在这件事上都有不妥？应聘者和你们……老总？

我：当然。

我：只不过两方的受害对象不一样。李先生跑来闹事，受害的自然是公司的安全和秩序。我们老总反驳，基本上还停留在口嗨上，范围之所以会扩大牵扯到广大无辜的学生和社会人士身上了，还是因为有人上传到网络……他不合时宜的谩骂被网友抓到把柄，然后事件的重点被偷换概念，于是在网络上形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赛。

我：于是，这场网络争执中，是非对错早已经不重要了。重点是掀起了人们发泄怒气、发挥想象、勇夺第一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