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段时间常去振烨，倒不是为了狄涵弋的事。

这小子再怎么品行败坏，和我有多大关联？像这种骗无辜女孩的故事，据我所知的，圈内每年能发生五六十起，若是一一指出，那我就干脆当太平洋的警察，别拍戏了！

大环境就如此！

所以圈内劝女孩别盲目追星的，也不再少数。有被劝住的，也有不听，还有不管不顾的，但好歹救下的多，执迷的少，总不是坏事。

我跑去振烨，为了找秦业。

牛遇导演出山，这在电影界是大新闻，老一辈的都闻风而动，当然年轻人知晓得不多，偶尔有知道的，拍拍巴掌，惊讶道：“——哦！”

秦业爱睡懒觉。

“快点！”我冲进他宿舍，秦业听到动静，还趴在凌乱的被子下。“哪里？还没拍戏呢……”

他不情不愿地搔着后背，歪着头说。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

段必胜听到动静，钻了过来，沉默片刻，直接揭了被子，给他一脚。

“哎哟！”秦业一声叫唤，从床上掉下来，总算睁开眼。“别让你幕哥等！”段必胜冷冷地说。

秦业：“……”

我也冷冷说：“别让李为迎等！”

秦业：“……卧槽？什么情况？！”

“快点！通知昨晚发你手机了，这时候别开‘免打扰模式’，24小时通讯畅通！”我看了下手机，“今天李导也来，他做这部电影的艺术总监，虽然只是挂名的……你别傻坐着行不？快穿衣！”秦业这小不点，当真令人恨铁不成钢啊！

好在宋叔也进门提供帮助，他很快把衣物收拾齐整。秦业坐在地板上：“什么？！为什么李为迎导演要来？”

“要请个大腕出山，人多好说话！”我说。

“……”

剧组要请的大腕，正是陈安迪。

陈安迪当年演电影，遇到院线排片的打压，心灰意冷，转身离开电影界。这一去二十年，他专心致志搞话剧，拍电视剧，那都是友谊，那都是客串！

牛遇和他有没有友谊？

友谊这东西，本身就很难确定！

秦业一听，立即扒拉衣服，沉默寡言的和我出门。李为迎早就等着我呢！我和他认识多年，也能聊几句，不像秦业，嘻嘻哈哈，不敢吭声。

“脑子放清楚点！”李为迎沿着道路往前走，这是个干净的小巷，只能通过两三人，车辆决计驶不进来。秦业弓着腰地跟在后头。

“他个性跳脱，你要应付得来！”李为迎看向我。

“他现在还演话剧？”

“出神入化！”李为迎说，“那演技，谁看了，不称赞一声高超？他就是他们剧院的台柱子，现在的场次，一票难求！”李为迎语气中，满满的得意！

我没多说，低头俯首，做谦虚状，走过这灰暗狭长的小巷，尽头处是一扇小门，两扇黯淡的木门虚掩着，一对门钹闪闪发亮。李为迎在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他说。

他过了门墩，几步踏上台阶，也不敲门，推门而入，进入个院落。这是一处侧门，旁边有个岔道口，堆放着一些剁好的木料。

秦业恍恍惚惚的，差点被木料绊倒。堆的柴火边周围还缠绕些蛛绳，挂着些灰，家鸡喔喔地乱跑，四处是鸡屎，弥漫着恶臭。正对面是四扇顶形的屏门，门没挂锁，门旁搁着一炉子，烧的是蜂窝煤，炉火正旺，上面架着个茶炊，很有闲情雅致的意味。咿咿呀呀的声音透着门扇送了出来，那是人说唱声，间歇二胡、三弦，以及羌笛，吹拉弹唱不绝如缕。

我们在屋檐下站定。

那声音更响了，李为迎用沙哑的嗓音朝门内唤了好几声，也没动静。里头闹得更厉害了！大约没听清。李为迎沉脸凝视，秦业战战兢兢，我的目光也随意打量门板。它并不富丽堂皇，绦环板没有雕花，抹头也没有装饰，格心黑黝黝的，裙板粘上油腻黏糊的黑色油脂，四处是生活的痕迹。

李为迎不再等待了，他径直走进屋，嚷道：“刚外面没人答应啊，我就叨扰了。”

门内忽地咚一响，几个人齐望过来。有一个小老头快步走过来，他身量不高，瘦小精悍，理着个平头，身上套着件旧棉衣，踏着双平底棉鞋，再普通不过了。老李说话时，他正背对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安迪。

“教课着呢！”陈安迪招呼，“你们自个儿先找把椅子坐了！”

他在给一个看起来是新人的话剧演员在讲戏。

“那边场子大，一上场，进门就几步，走快点，走到三分之一处，给观众打照面，步伐放慢点，蹭蹭两步，停这里，再说话，说完话，笑起，再加快脚步，一步比一步快。不到舞台中心，说词！记得说词！站稳后，这句词，就说完了！”陈安迪语速很快地说。

那位年轻演员长得颇为标致，丰神俊朗，可犹犹豫豫，听不懂的样子。

“好！你就这么先练着！再把词背背，我现在有事，等会再找你！”陈安迪说道。

他轻轻叹口气，重新堆起笑来，朝我们打了个招呼，便出门来。

他笑起来时挺和蔼的，两只明敞敞的眼睛就那么一眯，仿佛能眯出那么点通透是非的子丑寅卯来。

留下的年轻演员见李为迎来了，眼睛一亮，不由东张西望。

陈安迪不动声色的，出门后把门合上了，对李为迎唉声叹气：“年轻人，没定性！”

“得练练！”

李为迎不动声色地说。

“是得练！”

陈安迪加重语气。

他似乎挺不放心。“难！”陈安迪忧心忡忡道，“有悟性的年轻演员多，但定不下心、生活阅历太少了！”他也呵出一口气，似乎有无限苦恼。

“可不是？演员的工作是模拟，是还原，是创造！”李为迎不以为然地说。“多观察点生活中人的情感，看一些经典的名着，揣摩一下不同阶层人物的思想观和情绪表现。”

李为迎的看法令陈安迪不住摇头。他似乎想起什么，无助地望了下天空，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几只鸟儿快速掠过。

李为迎借着空隙给我们做了个介绍，陈安迪这才回过神，他重新堆起笑容，和李为迎握了一下手，又迅速地分开。

“这边走！”陈安迪把我们引入偏厅，亲自给我们泡了几杯茶，然后往老式沙发上一靠，整个身子在沙发坐垫中陷下去一圈。

这是一款单人沙发，上面罩着白纱布巾，看上去虽然老旧，但也很整齐。

“您可是大导演！大艺术家！”陈安迪笑着咧出一排牙，“无事不登三宝殿，好好的，怎么跑我这来了？”

“瞒不过你！”李为迎一伸大拇指。

他把事情说了，从赵一河那事，还有牛遇的打算，考虑的剧本人物都说了。陈安迪一听陈觉林，瞬间笑了：“说黑社会都高抬举了他，就是个地痞流氓！”他说着，撇撇茶沫，端着喝了一口。

李为迎说道：“可是！”

他重重叹口气道：“到底都是过去的老人，还是希望他改好！”

“那可比让房价跌下来难！”陈安迪冷冷嘲讽。

别看陈安迪这些年不演戏了，可他还关注这圈内的事。按他的逻辑，越来越不靠谱！虽然他不出山了，但表演系的学生都得学他们——陈安迪、陈觉林、苏庸行……这些人的表演，哪个不需要细细研究？可说得不好听的，这些年轻演员只模仿出来表演痕迹，演不出他们的精髓。

“你说，他演技那么好？怎么人品就那么坏呢？！”陈安迪故意拖长音道。

外行人看到这幕，大概要跳起来，骂陈安迪混蛋了！

主要陈安迪近年不出山。

而年轻人的好感度又跟出镜率相关。陈觉林，自打当年出了祁向东那事，有好长时间没在圈里混了，如今又出来。今天演了部电影，明天拍了部电视剧，后天请去个节目组当嘉宾，喜欢靠着装潢华丽的高背椅，歪着屁股笑骂：“你这不行！太不行！这不是糊弄观众吗？！”

见到个女的：“给点机会给年轻女演员，不容易！她们太不容易了！”

再一回头：“来！观众们给点掌声！鼓励一下！”

噼里啪啦啪啪啪！

观众们都挺喜欢他。

陈安迪冷眼看他，既不开微博，也不开啥头条的，记者采访难逮到人，逮到后也就张口大实话。媒体喜欢啊！大实话！又能怼人，有话题，为什么不喜欢啊？当然，被怼的人就不喜欢了，各种请托，渐渐的，也就不找他做采访了。

陈安迪无所谓。

他掏出块手帕，揩揩嘴。

李为迎见了，连忙掏口袋，拿出一小包餐巾纸。他递给陈安迪，陈安迪没拒绝，笑嘻嘻地接了，重新塞回衣服里。

“……我是看不惯陈觉林，但我看不惯的多了，如果每个看不惯的，我都打擂台地接片，那我可忙成什么样啊？”陈安迪说。

“可这是部好戏！”李为迎弯下腰。

陈安迪笑了笑，把手揣兜里，那神情仿佛在问，什么样的叫作好戏。

“不是现在世道上的那些片子。”李为迎说，“都是些乱七八糟低俗的玩意儿！”

“论低俗，谁拍片还有李导您低俗啊！”陈安迪说。

秦业噗嗤一声笑出声。

李为迎回过头看他，秦业瞬间恐惧，可这笑意怎么样都忍不住。秦业拼命忍笑，忍得脸都扭曲了，肚子也疼，这才勉强不发出声来。李为迎不说话，低着头在包里找些什么，然后递给陈安迪一叠纸。

“剧本，先看看！”李为迎道。

陈安迪接过手，也不看，先捉在手里，打量李为迎：“你拍的啊？”

“是牛遇，我的前辈！”李为迎说，“我恰好有点事，另有活，所以只能到片场当当监工，做不了具体活计！”

“那挺好的。”陈安迪低头扫了一眼剧本，“如果你拍，那我肯定不演，电影肯定没救了！”

秦业的脸扭曲得就像是被踩了一脚的橡胶球。李为迎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冷着脸，看似有点不高兴。

“你拍的电影，也看过，美术好！非常好！我儿子如果要学美术，我一定拿你那电影打印成画，给他描摹！”陈安迪头也不抬一下，他知道李为迎不高兴，这当然啦！谁被人批评，都不高兴！“任何好作品，它的重心应该是人，是故事，是思想；而不是春花秋月，雷鸣交加！”陈安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