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老师招呼我们进屋，放篮子，拿鞋套，取来换上，一气呵成。她丈夫领着我们去了客厅，懒洋洋地说话。

傅石偷偷使了个眼神，叫我们别出卖他，继而弯着腰，偷偷往里屋钻。

钱老师一眼瞥到了：“人呢？到哪里去了？”

“我看书。”傅石说。

“平时喊你，你也不看书，一来客人了，你就看书了！”钱佳从厨房探出脑袋，“又在玩电脑吧？少玩点，出来！讲点礼貌！”钱佳老师对待她儿子的态度就像对幼儿，仿佛他怎样也长不大。

傅石不说话了，迅速滚出来。

他身材略胖，如同一只皮球，灰蓬蓬的，从头发到衣裳，又从衣裳到鞋子，连脸都是灰的。它蹦蹦跳跳到钱老师身边：“妈，给我留点面子，成不？”

“哪啊，都是叔叔伯伯的，不是外人！”钱老师怜爱地说。

傅石的脸瞬间绿了。

我也差点绿了。

我到底算是叔叔，还是伯伯啊？

钱佳老师可不管绿不绿的，她喜滋滋出来，托着一盘水果盘：“这都已经毕业了，还看什么书？在学校里，也没见你拿什么奖学金……”

“唉，妈你不懂，大学拿奖学金补助费，不单单看成绩……”

“对，还有社会实践！”钱佳说，“别把我当不懂的老古董！我听你赵阿姨说，现在大学讲究的是一个知行合一，你死读书不行的，还有论文……她儿子写了篇论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

眼见钱佳絮絮叨叨说下去。傅石连忙打断他的话。

他哀哀戚戚道：“妈，我们班还有几个贫困生呢！学生干部来做工作，你说，我能不答应投他们吗？”

钱佳老师一时语塞。

傅石又道：“而且你看你儿子我，哪里像是能在省级报刊上登论文的了？”

钱佳老师一愣，当即委屈道：“你也知道啊！”

“把我生傻了。”

“……”

“还能怎么着？勉强将就吧！”

“……”

钱佳老师当即怒了，叫傅石滚回去。

傅石就心满意足回去了，不多时，从门外就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

钱佳无可奈何走过来，跟我们道：“看看！看看这小子！”

“都这么大了，你管他？”她丈夫很开明。

“我怎么不能管？”钱佳瞥他一眼，“再大都是我儿子，我抚养他长大，又供他读书……”

“你这脾气，难道不怕以后和儿媳妇吵架？”傅先生叹口气道。

钱佳：“……”

钱佳：“这不是还没儿媳吗？有，我就不说这话了！”

远远传来傅石的一句：“母后英明！”

钱佳：“……”

钱佳叹口气，即使二十多年了，他仍然应付不了这对父子。

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迅速醒悟过来，招招手，招呼我们坐到沙发上。

她端来茶点，叹息起蒋文龙：“这是人家夫妻俩的事，网络上拿出来说，太过！”

她的思想说不上开放。只是曾经在娱乐圈说话肆无忌惮，便以为习惯。

现在艺人一说话，好坏全凭网友说。

大一点的公司，全程雇了几个人长期在网络带节奏攻击对手，收入也挺高，一笔单子也就两三周，差不多也过万了。有些年轻朋友不懂事，也跟着在后面谩骂，那些“节奏高手”都有大公司背书的，身份是假的，出事了就赶紧缩身。一些不明真相的，最后被揪出来了，成了替罪羊，倾家荡产。可见在网络上评论些什么，是要付出点什么代价的！

可钱老师不懂这些。

更何况，她的的确确同情蒋文龙，可她又不曾认为这是错的！

她那年代网络就是个公共论坛，虽有骂人的，但毕竟是少数。不像现在，因为有利益摊子在那，抹黑对手家，自身就捞钱。所以言论越发没底线了，持强凌弱、男盗女娼，也是很常见。反而若真是个老实人，大家就欢欢喜喜“欺负”一下了。

曾经的时代已经过去。

现在狭隘者攻击仁者不智。

激进者攻击智者不仁。

两厢争吵下，夹杂挟裹，肆意谩骂，人以攻击人而感受自身强大。钱佳老师不懂这套，她自认为没替蒋文龙开脱，只是叫网友不要再谩骂他，怎么就成为了被别人攻讦的对象了。

钱老师叹一声。现在儿子这么大年龄，已经毕业，她就起了退休之心：“免得我这个老家伙惹人嫌，早点让出来，给年轻人点机会，也是好的。”

我们连忙劝她别多想，可钱佳去意已决。她心中似有无限郁闷，无法解忧。

“难！真难！”她叹息道。

“唉，您也别愁了！”廖致知安慰她，“好歹你是艺人，骂也被骂惯了，何必计较，至少有钱有房，日子也过得去……”他这安慰话至少在钱佳老师这年龄段的人听来，舒适极了。钱佳笑了一下，心情好上许多。

说话间，有人来敲门。

钱佳老师笑道：“瞧瞧！群众一骂我了，这么多人来看我！”

说罢起身去开门。她这人一向聪明，对傅石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只是一味偏颇，这也十分奇怪。

钱佳老师应门而去，独留我们在和傅先生闲聊，隐隐听到楼道有声响。不一会儿，傅石悄悄出来。

“我妈呢？”

“有人敲门。”傅爸说道。

“她去应门？要是我叫来的，露馅了，怎么办？”边问，边鬼鬼祟祟朝门外望。

“坏了！我忘了！”

傅先生一听，忙跳起来，和他儿子两人一道往门外冲。

这两人齐齐冲到门口，探头一望，皆是吃惊不小。来人并不是娱乐圈人士，他们也不认得那人。不过是个男的，三十边近的年龄，裹着厚厚的毛毡围巾，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比那些明星浑身装扮还要古怪！

“钱老师……”那人神情很激动，絮絮叨叨说话。

傅氏父子面面相觑一眼，皆是纳罕之极。“钱老师！我是您的粉丝！”那人急急忙忙除去墨镜围巾，满脸激动。钱佳乍一闻此话，也堆起热情来：“好好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从网络找到。”那人应道。

“哦哦……”

钱佳还不怎地，但傅氏父子脸色大为一变。不说明星艺人，就连寻常百姓人家，也不会把自家地址堂而皇之地挂在网络上。这男人不知从哪儿获知消息，寻上门来，怎样都透着一股子古怪！这突然冒出的男子，也蹊跷异常！

那男子鼻中冒气，似是满腹怨言。

他一见到钱佳，立马要一吐为快。他又是钦佩，又是急促的对钱佳老师道：“我太想见你了，满脑子都想见你！”

钱佳老师自打上了年龄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狂热的粉丝，难免有些不自在。她按压住心底的不适：“唉，别急，慢慢说！”

钱佳摆出和蔼的表情。

好在那男的虽狂热，但也不是什么变态，也没有不可告人的嗜好。只是按压着心底的不适，絮叨对钱佳老师的崇拜。“现在的明星艺人，那叫什么？演员只会板扑克脸，都在那棒读台词……配音演员找的，我都认识许多声优了！”

钱佳老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也不便反驳，因而赔笑道：“你别急！”

那男的说一句，嗷一声。

声音太过洪烈，引得我和廖致知也坐不住了，出门去了。

我们离门口有一段距离，张头观望。那男的又急切地道：“娱乐圈里，也只有您敢说真话了！前些天，他们造谣蒋文龙和个嫩模有一腿，也只有您站出来，替他说话！”

他提到这话题，傅氏父子脸色都是一青。傅先生更是紧张兮兮地冲到前面，害怕钱佳乱说话，怀疑这人暗地里拿着录音机。

可钱佳老师在这方面多精明？

她虽然说话大大咧咧，也缺个心眼。但毕竟在娱乐圈混的，长时间和记者打交道，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我没说蒋文龙的事是假的，也不说是真的！”钱佳用力道，“我只是说，那个问题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不适合在网络上讨论，记者爆也就爆吧，真真假假，让他们自己分辩！一群网络游客在那出主意、大讨论，有什么意思？”

那男的显然没想到这样的答案，当即愣住了：“真的？”

“我就这意思！”

钱佳老师一看他的神情，也有些哭笑不得。说到底，圈内的艺人明星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大多数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少数是怀着发财梦，被忽悠进来的。名利刀山上滚一圈，谁也不曾瞧不起谁——除了少数有背景的年轻人，哪个去歧视别人、揭露坏事啊！

这就和普通员工一般，听到同事包了小情人了，不过家长里短说一句，没岗位竞争，谁也不会举报！

我隐隐知道蒋文龙事情，不过也不多嘴。现在想来，像我这样的人，圈内太多了！

那男的看上去有点接受不了这回答，幻想有点破灭。

他急切地道：“可是……”

“唉，没有可是了！”钱佳老师不给他准确的答案，“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清楚！不了解！唉，说真的，我有点后悔了……我不该在网络上多嘴！”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

她原先并不觉得自己在网络上说那些话有什么错的，就算她老公和儿子都反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如今这个人找上门来，她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她在猜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