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崔九醒。

一顿饭吃下来，几乎没怎么动筷，好像活在自己那一方世界里的崔九醒，那一方世界似乎写满了恨字。

甄玠大概能理解他。

毕竟家中所剩不多的财物都被女眷带走，分毫没给他留下，也没人关心他父子身处末路，颇为绝情。

但甄玠并不赞同。

毕竟他才见过秦可卿。

屋里，估计也没谁喜欢这人，九儿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姚恩之收拾着碗筷，把盘子磕得乒乓作响，吴贵瞟了一眼自家媳妇，他媳妇柳眉倒竖：“放你娘的屁！”

“你要是骂我，我不和你计较，你要是骂我娘，咱俩就是好朋友。”

崔九醒慢条斯理地轻声说道。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姚恩之忽地嗤声一笑，意欲化紧张气氛于无形，消弭一场干戈。

“哪个跟你是好朋友！”

吴贵家的把手里筷子一摔，随即满口舌灿莲花，话中尽是见不得天日的物件。

甄玠急忙遮了九儿的耳朵，逃一样出了东屋，至院中方才松开。

九儿默默走了几步，忽地开口：“我好想打他一顿。”

甄玠闻言，复又想起秦可卿的话来，女儿家诸般不便，更有如何养成等不能怠慢的事情，只在他呵护下一味宠着，恐怕不妥。

况且往后要扔大把的时间在羽鳞卫中，实难顾及。

而今想要寻找消失两年的云娘，怕是不易，倘若真得秦可卿为妻，倒也省了这许多麻烦，只不过迎娶之事，一二年也难说稳妥。

这一二年，保不齐就给人教成什么样的泼辣性子。

甄玠回头瞧了一眼尘嚣未平的东屋，又低头看看九儿，竟也有了孟母三迁的心思。

或是，改变这个世界？

一个念头起来，一时便压不下去了。

改变二字或许贪大，稍稍推进些历史进程倒也未必没这个可能。

如今各处学宫已经有了后世学府的雏形，更有沿海的几家对舶来思想包容并蓄，开辟女学，虽说只是浅尝之试，但未曾辄止。

哪怕这女学宫是只给大家闺秀腾出来的院子，供其熟识嬉闹而已。

甄玠往细处想了想，觉得这并不单纯是封建时代对女性的歧视，更是对半数社会生产力的浪费。

另一方面。

林黛玉穿了学生制服？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一甩头，想把这素未谋面的姑娘甩出脑海，那碧玉年华的少女却总迈着羞怯怯的步子，隐隐露出长裙下嫩白的一截脚踝，低着头走回来。

“哥哥……哥？”

九儿拽了拽他的袖子。

甄玠蓦然回神时，正站在北屋侧房的书架前，整面墙的书架里摆满了书册，偏门杂类无所不有，很多都是九儿做主置办的，她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之后，只在她哥哥身上如此舍得花费银子。

他怔怔点头，顺手扯出一本册子来递给九儿，怎么好巧不巧，偏是一套《万国衣冠图志》里的一本。

九儿接来抱在怀里，看过书名便笑了，立时跑回正屋跳到椅子上，扭着小身子往里面坐了坐，摊开书册放在腿上。

往常哥哥给她什么书，她就看什么样的书，哪怕文字晦涩，也只用手指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过来，从来也不嫌弃。

但这只是因为她喜欢听哥哥的话。

至于她喜欢什么样的书。

甄玠有所了解。

她最喜欢的就是字少图多，图还好看的，《万国衣冠图志》首当其冲。

以前家里的东西还没卖光那会儿，曾有几本云娘留下的，关于苏绣的册子，兄妹俩虽买不起绸缎丝线，九儿只用棉线旧布也能绣出很好看的花纹来。

常是绣着绣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

她大概还是想着云娘的。

甄玠想想那些苦日子，只觉得，这姑娘应该把此生的眼泪都流干净了，以后不愿让她再有难过的时候，因而很少逆着她的性子。

她喜欢就好。

甄玠信手抽出一本高处的册子放在手里，见其署名张德耀，落着社稷学宫的款，心知内容应是农儒总结的心得体会，兴趣不深，也不甚了解，便原样放了回去。

一笑，社稷学宫这样的名字，足可见皇家对一众学宫有着怎样的宽容。

虽说社稷二字本来代表的就是土神与谷神，后来才被皇家与江山联结在一处，有了新的含义。

往里挪了几步，再抬手取下的册子，一看学宫的款，他立时来了兴致。

鹿鼎学宫，陈希仪。

其人祖籍闽州同安郡，祖父陈永华原是郑经麾下三大将领之一，后被冯锡范排挤出权力核心，举家逃亡大埥，落户江南道建宁郡。

彼时鹿鼎学宫广纳良才，学宫老主讲出身关宁铁骑，乃是随白启举义旗的第一批元老，见惯了降人反叛，叛而复降之事，听闻有此一家于国有利之人，便亲自登门，请陈希仪父子至鹿鼎学宫讲学。

父子二人深感其恩，所求无有不应，入学宫来却不提讲学之事，只把生平所学沥心血以成书，闷头做了二十年学问。

这一套书中，既有郑氏水兵之来历，又有与真真国海兰氏战船舰队交锋之来龙去脉，其中许多水战经验，对大埥朝抗击沿海贼寇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及至老主讲离世，陈希仪便成了新任主讲。

若说老主讲治学之学风为严谨，新主讲则可称严苛。

这般变化，对学子来说，自然过得十分辛苦，但如此风气之下的鹿鼎学宫对于大埥南境之安稳，江南道百姓之安居乐业，起到了无法估量的作用。

毕竟南境军中，从上至下许多军官都是出自鹿鼎学宫之中。

虽说在甄玠看来，这并不算是一条绝好的出路。

但并不影响他对这套书产生浓厚的兴趣。

捧书回来与九儿相对坐在桌边，忽觉这间曾家徒四壁的屋子，此时像是个小自习室一般。

阳光格外温暖。

阳光下，陈氏父子所著这套书，已经尽量削减了对于遗明的仇恨，可字里行间之中，仍能看出其对冯锡范所代表的一众权臣，甚至郑氏的贬斥。

甄玠翻了几页，心说难怪陈希仪对学子要求那般高，估计他所盼望的，并不是帮助大埥守住南境国土，而是把鹿鼎学宫分院开到闽夷二洲去，端的是好志向。

真可谓，于国于家有望。

日光随书页翻转，羲和总不肯给贫家多省几个灯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