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偷袭未成，吓得魂飞天外，倒退几步，欲伺机再逃。沈望舒哪容猛兽脱笼，凌风剑指一挥，那石子便如活了一般听他派遣，调转矛头，隔空朝郑直胸口打去。

郑直几乎没能看见石子的光影，身子已像断线风筝飞了出去，只觉胸口剧痛，好似被铜锤所击，鲜血自口中迸出，血腥之气扑面。下一瞬，眼前早有一人挺剑怒视，不是沈望舒又是何人？

“卑鄙小人，你枉名‘郑直’！”

“隔空控气！”郑直面如白纸，心知自己死期将至，叹了口气，苦苦一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已是‘化神境界’的高手了……好个悬天双璧……呵呵，郑某领教了。”

郑直口中所言“化神”，乃当今习武之人的五重修为境界之一。沈望舒一十六岁艺成下山，皆是跟随师兄李曦和闯荡江湖，到得二十岁上，功力突破“化神境界”后，方得师父允诺只身独当一面，此间也无非一两年的光景而已。他江湖经验固然不少，但于人情世故上却磨砺不多，此番险些中敌暗算，也是心智浅薄使然。

郑直吐露一番将死之语，沈望舒尚未应言，忽有一高昂雄浑之音，不知从何方缓缓传来。

“一山总比一山高，‘化神’之境神鬼莫测，确非‘修身’‘养气’两境能及，可与更高一层的‘还虚’之境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家师的‘证道’之境更是功参造化，古今一人。悬天双璧扬威于世，难道只是以武压人么？武功强弱实乃小道，人品德行方为大节！阁下执着于此，已是落了俗流。”

这声音忽远忽近，远似天涯，近如咫尺：远似天涯，声声妙语能入耳；近如咫尺，字字箴言可诛心。

不远处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松上倏然惊现一道身影，足悬树梢，负手而立，隐隐间竟见松枝不摇，浮雪不落。

那人狐裘披肩，峨冠高挑，身躯魁伟而无一丝粗莽，龙眉凤目中透出阵阵众所不及的威仪。看年岁不过三十上下，可那份持重之态倒堪比年高德劭的武林耆宿。穹上的残阳虽被云翳掩盖，但此人散逸的光芒却与皓日同辉，似可照亮迷途，煦暖人心。

这一刻，郑直只觉雾散了，风停了，漫天飞雪仿佛也因此人的到来而渐渐消弭。

“李曦和……”

“师兄！”

郑直与沈望舒几乎同时脱口高喊，然声音则一悲一喜。

李曦和眉间带笑，贤兄慈父般望着沈望舒，“师弟，你我相约之期已至，为兄不曾爽约，已为师父他老人家积下十善之福。刚及此地，便见你吵吵闹闹，不怕清扰了这难得一见的好雪景吗？”

“哈哈！”沈望舒恣意一笑，在李曦和面前倒像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看来师兄又比我快了一步，罢了，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待我诛杀此獠，就与师兄回山。”

李曦和闻听此言，正神敛容，向郑直抱拳拱手，礼数颇为周全，“尊驾可是‘金爪神鸢’郑门主？”

“诨号愧不敢当，不才恰是郑直。李大侠，久违了……”郑直从地上缓缓爬起，凝视居高临下的李曦和，神情一片惨然。

“师弟，你此番南下是去惩奸除恶的。天雄门乃我江南武林柱石，郑门主大有侠名，你如此苦苦相逼却是为何？”

“大有侠名？我呸！”沈望舒抬手一指，“此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善之徒！”

李曦和神色安然，只摇了摇头，训道：“不要孟浪。出了什么事，说与我听。”

原来，日前沈望舒为师祈福惩奸，从绍兴府会稽县，一路沿西南而下，途经金华、抚州、赣州、韶州等地，至广州府时，十恶已除其九；估算着践约之期将近，生怕延误了师父的寿辰，只好打点行装而返。他本是稚气未脱、随心所欲之人，不似李曦和老成稳重，回程时刻意绕道杭州府，于西湖畔徜徉一日，以解玩兴。天色渐沉时，才在南屏山下找了间客栈投宿，岂料刚一进门，便见四下血污，满地横尸，竟有一十八具之多。暮色鸦啼，血气扑鼻，一片恐怖骇人景象。

沈望舒近前勘察惨祸，幸见尸骸中一个气若游丝的姑娘尚未死绝，断断续续地向他道出了凶手。

这客栈本是父女二人所营的一间小店，每日迎来送往，多是熟客喝酒聚会，偶有旅人来投。当日正午，店中来了一名衣冠齐楚的大汉，正是那天雄门的门主。郑直在杭州本地素有威名，又是此间常客，店主父女自然识得。上宾惠临，未敢怠慢，与他找了间安静的客房饮酒。他一人一骑至此，要了许多酒菜，一喝就是两个多时辰。

老汉向知郑直酒量奇大，恐店中供给不足，便自行出外打酒，让女儿好生款待贵客。郑直本也算个正人君子，奈何今日心中烦闷，酒又饮得多些，不觉乱起性来，迷离间便对那姑娘无礼。女儿家待字闺中，哪堪受辱，连哭带喊，寻死觅活。郑直败了酒兴，心中恼怒，抬手一掌将她打翻在地。他酒醉难分轻重，须知寻常百姓怎受得了习武之人的掌力？这一掌下去，几乎已要了那姑娘的性命。

如此一吵一闹，把店中的酒客、旅人尽皆惊动，将此恶行看个正着，直要拉着郑直见官。郑直经此一事，酒早已醒了八成，暗怪自己酒后乱性，铸成大错，可一世英名岂能因为个女人而毁于一旦？一步错，步步错，此人心下一狠，毒念陡升，一掌一个，把这些无辜之人悉数灭口。

值此，恰逢老汉打酒归来，根本不知店中已成人间炼狱。郑直已连杀一十七人，难道还差这一条性命么，当下又将老汉打死，这才慌不择路地逃出客栈。他犯下滔天恶行，方寸大乱，顾不上毁尸灭迹，更不曾察觉那姑娘尚有气在。幸而沈望舒游历西湖，夜宿小店，才使天理得以昭彰，可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