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跑出去，压抑着激动说：“小莫，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莫笑着说：“我路过，看到你的摩托车。”

阿弟说：“你……”

小莫说：“我是要去看花桥。”

花桥是县城的古老习俗，古代无数戒律清规，其中就是女子为出嫁时必须独守闺房。

唯独元宵节晚上，县城一座通往河中央小岛的桥上，被装饰一番，披花挂彩，红男绿女，招朋引伴，相约花桥上猜灯谜，赏花灯，遇上对眼的，私定终身。在繁文缛节的封建社会里，这是难得的一抹浪漫。

他们去到花桥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卸货车上搭建花桥的材料，桥上三两行人，行色匆匆。

小莫失望得说：“还是来的太早了，什么都还没有。”

阿弟说：“离元宵还早吧。”

小莫说：“那我们走走？”

江中岛风景宜人，一些民间艺人在和泥，这是要雕泥塑，这也是古老的习惯。旁边一尊半成品的观音除具效果，头部已经完工。

小莫说：“这观音怎么是半闭着眼啊？”

阿弟说：“观音的眼睛是两分张开，八分闭合，寓意着两分观世间疾苦，八分观自在的喻意。”

小莫说：“可是我觉得观音在我印象中都是很美的，眼睛水灵灵的，这个面相有点像男的。”

阿弟说：“其实在汉朝，佛教传进中国时，就是带两撇小胡子的男相，后来被一些女眷请回家中供养，慢慢改成了女相。其实什么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观音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精神。”

正在雕刻的师傅回过头，微笑着说道：“年轻人懂得不少，怎样？有没有兴趣来一下？”

阿弟连忙摆手。

环岛小路坑坑洼洼，护栏时段时续，两边的凤凰树翠绿欲滴。

阿弟怀念夏天，学校旁的小道，知了在疯狂鸣叫，两边高大的凤凰花开得汹涌澎湃，阿弟背着画夹从树下路过，火红色得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舍得抖落，穿过法国人修建的教堂，穿过古老的码头，穿过斑驳的树影和青石板路，然后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拿出水彩颜料，安静得画一个下午，再背写画作和夕阳的余晖搭上归程的公交车。

江中岛的凤凰树虽然树龄不足，它们会勇敢的熬过冬天，然后在初春时节，把树桠上的叶子全部抖落，再长出新芽，迎接夏天的繁花锦簇。

小莫说：“你看，前面好热闹，我们去看看。”

一群中老年人，摩肩接踵，热火朝天得搬运着矿泉水。

阿弟说：“可能是什么马拉松之类的比赛，他们在帮忙做义工。”

小莫说：“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在跳广场舞吗？”

阿弟说：“那是以前，现在思想觉悟不同了，你看那横幅，人人参与，共建和谐社会。”

走近一看，整整一卡车的水，老人们搬得不亦乐乎，平时过马路晃晃悠悠，上公交车就要年轻人让座的萎靡一扫而空，旁边半人多高的巨型音箱播放着轻快版《六字大明咒》，气氛活泼，欢声笑语。阿弟与小莫觉得好奇就在旁边看着。

只见搬运完后，众人围绕着地上堆积如山的矿泉水边转圈，边口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老人们再把地上的矿泉水，一排排搬到河边，每人拧开一瓶矿泉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不断的往河里倒去。

阿弟看到这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初中《思想政治》课本插图中：一群资本家在海边倾倒牛奶的画面。小莫不明就里的拉住一个胸前手上挂满佛珠的中年妇女问道：“阿姨，这水是过期了吗？”

中年妇女回道：“没有啊！”

小莫说：“那你们这是？”

中年妇女一脸虔诚：“我们是在放生。”

小莫和阿弟同时张开嘴。

这时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头迎上来，微笑着说道：“我见你们也看了好久，有缘有善根，要不一起过来放生吧！不放也行，随喜也行，心诚就行。”

小莫问：“什么叫随喜？”

老头说：“随喜的意思就是你看到别人做好事善事，就算你不参于，心中赞叹，或者随自己意愿供养点钱财、物资、人力、智力等一切促进别人善事的言行或物质的，都有一样的功德。”

小莫惊讶的问：“自己什么都没干也有一样的功德？”

阿弟实在忍不住的说：“我见过放生鱼，放生龟，放生蛇的，还从来没见过甚至听说过放生矿泉水的。”

老头呵呵笑道：“这么多问题，我一个个回答，随喜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起码是提供了一些促成的便利，而不是障碍。比如一根亮着的蜡烛，去点燃其它无数的蜡烛，它本身没有损失，而其它蜡烛反而都亮了。所以如果人人行善，就能共建和谐社会。”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横幅。小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头接着严肃的对着阿弟说：“一开始啊，我们也是放生鱼、龟等，但是我们在上游放生，有些人就在下游捕捞，虽然说各有各的命，听过我们围着给它们念的三皈依与往生咒等，就算再下油锅也已经比之前好运了，可能它们下辈子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老头清了清喉咙然后忧郁的说：“再后来我们为了避免被放的鱼龟不被打捞，就去生态保护区放，而且以为在大自然里够大够生态，还放了各种各样的蛇，因为蛇是因怨恨而转世成蛇的，现世中我们帮它们念咒种下菩提种子再放走，下一世或者多世以后，它们就少受恶报了。但是管理生态保护区的人最后找我们，说我们放的巴西龟与部分毒蛇对生态有所破坏，严重影响到生态平衡。”

老头无奈的摊了一下手接着目放光彩：“最近我们研究出一种最生态的放生方法，就是放生矿泉水，不但不破坏生态还可能促进生态平衡，世界和平。因为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观一碗水，有八千四万虫，现代才有显微镜看见水中的无数微生物，其实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念咒加持这个水，越度这水中的无数微生物。如果人人都来参于，锻炼他的善心，多做善事，那么世界可能就早日和平。”老头神情激动的长篇大论，好像自己就是一个救世主一样，已经看到世界和平的到来，但是因为年事已高，说话的声音却越说声音越小，气弱游丝，还干咳了几声。

小莫担心得问道：“你要不要先喝口水？”

老头严肃道：“怎么可以喝这个水，这个水是要拿来放生的。”说着把手中半瓶水倒进河里。

阿弟说：“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这是加工过的矿泉水啊！不是山泉水啊！而且人人都来给矿泉水放生，哪还有人干活？再怎么干其它的事或者善事？而且又怎么证明被你们放的鱼龟蛇与矿泉水里的微生物多少世之后会不受苦呢？”

这时一个刚走过来准备拿矿泉水的老太太接过话说：“年轻人啊！你们要信佛啊！你看我去年都中风，床都起不来，我坚持放生了一年，吃斋念佛，你们看我现在身体多好？”

老头问：“你们现在明白了吗？”

阿弟和小莫纷纷摇头。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蓝色斜纹领带的虚胖中年男人感叹的说：“你们看那位，他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了，曾经在城里开过大工厂，人家大老板呢，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跳楼，现在在一家公司里做经理也过来与我们一起放生？不信你问他。”老太太说完扯着嗓子大喊：“小李，过来，法布施一下。”然后转头对着阿弟和小莫神秘的说：“财布施得财，法布施得聪明智慧，无畏布施得健康长寿。”

小莫一脸茫然的问：“什么叫无畏布施？”

这时，虚胖的中年男人刚好走到，看着年龄不是很大但是满脸沧桑，好像刚走出无穷困境身心疲惫一样，他对老太太点了点头接过话说：“其实无畏布施指的是运用自己的内外财、知识智慧和言语等，在他人有急难、困苦的时候，抚慰人心，使人身心安稳，脱离恐惧。比如被放生的鱼，再比如我，如果不是这位阿姨当时劝我如果不是这位阿姨当时劝我安抚我，可能我也见不到你们了。说实话，虽然现在我还感受不到放生的真正的意义，但确实缓解了我心中的压力，即使没有人再鼓励，但也不忘记努力。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但尽人事，听天命吧！像一条鱼一样先生存下来，说不定才有可能等到放生你的人与机会。”

旁边慈祥的老头点了点头说：“其实每个人放生的目标与做法都不一定一样，大众与媒体的言论也比较多，需要的财力物力人力也不少，有多少能力有多少时间就做多少事吧！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多少，理论与现实还是有一定的距离，比如说我们破坏生态的，比如说我们搞封建迷信的等等。我们只是凭着一颗善心做点自以为对的事情，偶尔碰到师父请教一下修正一下言行。我们都老了，也跟不上时代了，也不会玩智能手机，也没啥娱乐。孩子们也都为自己的事业与家庭奔波去了，我们也只是凑个伴念念佛，放放生，心里比以前打麻将的时候更安稳一些，少东想西想又无力改变改善什么，平安平淡才属于我们的生活。”说完，望向了远处，眼睛里似乎有些闪烁的光。

阿弟和小莫纷纷摇头。

老头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息道：“总之，你跟着我们就可以，你们会念经吗？”

阿弟和小莫再次摇头。

老太太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觉得份量不够，抓起两瓶矿泉水，一股脑塞到阿弟怀里，说：“你好好学学。”

阿弟一看，本子印刷粗略，排版混乱。

小莫对着老头说：“好的，下次我们再来参加。”拉着阿弟便跑。

他们在一个凉亭停下，哈哈大笑。

小莫喘着气说：“真羡慕他们。”

阿弟说：“我也羡慕。”

智者和愚者是最幸福的，前者一切看破，后者蒙蔽一切，他们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中间半智半愚者，凡事看破局部，又没有能力完全看破，最后大愚若智，或大智若愚，痛苦万分。

阿弟按掉土贼打来的电话，问：“你今晚怎么回白石镇？”

小莫说：“我不回白石镇了，我家就在县城里。”

阿弟说：“我一直认为你的家是在白石镇。”

小莫说：“那是我外婆家，半年前我诊断出抑郁症，所以我休学去外婆家养病。”

阿弟说：“那你怎么会去奶茶店工作？”

小莫哈哈大笑：“那家店就是我妈开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的病？”

阿弟道：“那你的病，现在好了没？”

小莫说：“好很多了。”

阿弟问：“你以后怎么打算？”

小莫说：“年后接着念书。”

阿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小莫问：“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阿弟说：“我计划也是年后回去念书的，但是近来发生点变故。”说着发现自己怀里还有瓶矿泉水，拧开一瓶，递给小莫，这是要杀生。

小莫接过来，喝了一小口，盯着阿弟的眼睛说：“无论如何，你要坚持你的理想，大画家。”

阿弟一呆：“你还记得？”

小莫珍重点头道：“还记得。”

一阵轻风路过，抚摸着小莫的发丝，阿弟背光对着小莫，放肆得盯着小莫的脸看，看呆了神，看醉了心。

轻风不解风情，带来了小雨，两岸堤坝上的灯带把河水染上五颜六色，水面渐渐起了薄雾，对面建筑一片模糊。

一辆白色商务车在路口停下，打开双闪警示灯。

小莫看了看手机短信，站起来说到：“我回去了，今晚很高兴遇到你。”

阿弟慌张得站起来：“我还没有你的号码。”

小莫拿过阿弟的手机，输入号码，说道：“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白色商务车缓缓驶离，拐了个弯，消失在模浓浓的雨雾中。

阿弟重重得吸了一口水气，打开手机，收到小莫发来的短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也要记得，你的理想。

阿弟坐会石凳上，看这模糊不清的夜空，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