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恪在去往烧烤店聚餐之前，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他避开了涌向彩排礼堂的人群，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家茶馆与聚餐的地点大约相隔了有几千米，但是真要说起来也不过隔了一个红绿灯的距离。夏恪从S大校门口出来后不久，就看到了茶馆古色古香的招牌。

上了楼，嘈杂的空气中时不时传来人们的寒暄。店里的路曲曲折折，还置了不少盆景和香炉。夏恪跟着服务员这么一走，才发现空间不小。刚刚从门面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店，但是真正进了店，面积确实可观。

茶座里许多攀谈的四五十岁中年男子，穿过这些人群，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士正专心致志地玩着消消乐。从他的手机里面不停发出可爱的英文赞叹声，在茶座典雅古风的环境里格格不入。

夏恪在他面前坐下，男人头也没抬，手机里面冒出一声“unbelievable”，男人没有被外界的因素影响到，手指还是飞快地在屏幕上面来回触摸。

夏恪面前放了一个杯子，但是茶水似乎已经凉了。

这个人看来等了挺久。

茶馆的服务员很快把凉了的茶水撤了下去，换上了热气腾腾的新茶叶。

“请慢用。”

夏恪点点头。对面的男人这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

他按灭手机望着夏恪，像是在确定什么，过了几秒，男人开口道：

“你倒是准时。”

“来迟了，学校有点事情。”夏恪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人，“谢谢你。”

男人接过信封，也没有客套，直接打开摸了摸，确认了厚度，点点头：“不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拿钱买了消息，倒也公平。给了他顾长安的消息，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夏恪是个做事情讲究双方受益的人，对于男人只要了钱的行为没有什么异议。那天他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如果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可能他现在根本见不到顾长安。

当然如果谈起这个人出现的时机，还是未免太凑巧了一些。对于这个世界他知之甚少，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给了他消息，不对他产生怀疑是不可能的。但是夏恪习惯于不动声色，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还是一副世界静好的样子，与对面的人像是老朋友谈天一般神态自若。

男人穿着板正的西装，头发有点油，发尾微微卷曲，脸上的鹰钩鼻十分瞩目。夏恪挑眉，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道：

“你是……超人鱼？”

男人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喷到桌上，溅了不少到夏恪面前。

夏恪面不改色，伸手去揭桌上的餐巾纸。

男人的目光在夏恪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似乎在辨认什么熟悉的人一般。

夏恪正要开口问，男人却收回了目光，说：“那家伙不是我，有人盗用了我的身份信息，别把那家伙犯的事儿安到我头上，我可是一个没有黑历史的大好青年，我觉得你这人就是……”

夏恪没有说话，等着他那句“就是”后面跟着的词。

男人又说了几次“就是”，但是每每看到夏恪那张脸，就顷刻泄了气。

“唉，算了。”他瞧了一眼夏恪，那张斯文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极为不爽的笑意。

怎么到了这里，这个人还是一样难缠。男人低声骂了一句，把信封小心地收起来，“没什么。”

“你说就好，没关系。”夏恪手放在茶杯上面，关节明晰，“这是我第一次买消息，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帮助我找到了顾长安，说明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比我多。”

“你不是为了钱……或者说，不只是为了钱。保存着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秘辛，却没有告诉其他人，”夏恪说，“你本可以利用这个消息和比我更有钱的人做交易，但是你最后却选择了我，这是你的计划，还是巧合？”

这是一句看似是选择疑问句，其实不然。后半句的那个选项打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夏恪心里清楚，这就好比你在第一个路口遇上了绿灯，第二个路口正好有小推车将你撞倒，正好从旁边下来了一个医生为你诊治。如果说是单一的巧合，还有一定的几率；但是偏偏是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这个人伸出援手。

——困境中帮助你的不一定是战友，也有可能是幕后推波助澜的黑手。

“其实无论是计划还是巧合，我都希望我们俩之间能够有一种合作的关系。如果更直接点说，我对你并不了解，你也有可能随时在我背后捅我一刀，我需要一个检验你可信度的东西——不止是钱。”

男人心中明白，夏恪对他算得上开诚布公，夏恪这番话等于直接告诉他，他对自己并不信任，他需要一个可以让他抓住的把柄，或者说筹码——这样，他计划中的合作才有可能被接受，两个人的合作才更稳固。

“我大概……算是认识你一个叔叔辈的人。我帮你，也有这层原因。”

叔叔辈的人？自己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根本没有叔叔一辈的熟识亲戚。如果因为自己的一个不相熟的亲戚，受到了这样的帮助，在夏恪看来，这种理由实在牵强。

不过假如这个“亲戚”和自己来到世界的目的有关，倒是真的令人好奇。正准备开口问上几句，男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不用去想这件事，你想也想不明白。”男人边喝茶边说，嘴皮上下一拍吐出几片茶叶，“因为你的记忆在进入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被消除了。”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在最高层世界中也是真正存活过的，然后因为某种原因进入了这里。实验基地A和B分别是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思想意识。自己如果属于其中一类，那么他在这个世界的诞生，只是意外。但是如果自己不属于其中一类，那他真正的目的却因为系统强迫的失忆忘了个干净。

这非常危险。

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就像是有人递来了针线，却无论如何无法将线穿过针孔。

男人靠在椅子上，在热茶氤氲的雾气中说，“如果你对自己的过去很好奇，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儿。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是个……”

“一意孤行的蠢人。”

没有将他的身份定论。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他提也没提。这种主观的认识对于夏恪来说，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虽然他话里恶狠狠地踩了一脚夏恪，又或许是和那个“亲戚”有些过节，夏恪也没有在意，只觉得这人应该是个记仇的性子。

夏恪心态平和，喝了一口茶：“蠢人也好，庸人也罢，现在的我不该被那时候的我束缚住。我不纠结过去，我只是在想，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我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男人愣了两三秒，继而大笑：“你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这样，你既然对自己的过去好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如果你答应我定期向我汇报副本奖励的情况，每一次副本结束之后，我答应帮你恢复一部分的记忆……这样如何？”

男人暗暗观察着夏恪的反应，他答应得倒是干脆。

“成交。”夏恪说，“这次不要钱了？”

“诶我之前要钱可不是因为我俗……你也知道，在这里做事儿也少不了通行货币，反正也是虚拟的东西嘛，能换到这么有价值的线索，你应该好好把我供起来才是。如果你能拿到游戏副本的奖励，对我来说也是赚的，也无所谓什么副本了。”

夏恪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那下次见。”

“你等等。”男人摸遍全身，终于掏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名片。

“我的名片。你总不能老是这么你你你地叫，有什么事儿就来先行报总部找我。”

男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终于有了点成功人士的样子。

“曹清风。”

夏恪背对着曹清风，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那个背影倒是让曹清风想起了一些快要忘掉的画面。

在他走后，整个茶楼倏忽间黯淡下来，像是被人关上了电源总闸。一间茶楼只有门口两盏红灯笼幽幽地发着光。刚刚吵闹的中年顾客们颇有默契地列队，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毫无生气地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墙壁鱼贯而出。茶楼像是一个空壳子，本来有个人操控着，现在人走了，整个壳子像是蝉蜕，单薄地立在原处。

曹清风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借着微光，取下了椅背上的西服。

他从茶楼的大门口出来，人们穿着茶楼的服务员装束，站在他的两侧。

“辛苦了。”曹清风对着模样恭敬的人们点点头，“不过那个茶叶调配得还是有点欠火候，去最高层找点参考配料吧。”

“是。”旁边的服务员答，“不过你这么做，夏先生日后知道了……”

“你怕我让他的记忆复苏，会来找我麻烦？”曹清风在晚风中说，声音被晚风吹着跑，“他指使我干了那么多事儿，我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达成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愿罢了。”

“况且，他知道一切，不过是早晚的事儿，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把这个看得到的结尾提前了一些。”

“是。”

“而且，他现在太无忧无虑了，还真让我有些忌妒。”曹清风眯起眼睛，看向远方，“那么一个绝望的疯狂的人，如今却变成了这么一个纯真的小男孩，真是让人期待他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

一旦游戏再次开放，就说明实验基地A和实验基地B已经完全合并，挑豆子的副本也将会再次开启。这是机会，也是噩运，预示着这个虚拟世界命不久矣。只需要再等一段时间，他想知道的真相，就会在奖励中浮出水面。

当初因为自己的懦弱，间接害死了许多不相干的人，让他一直悔恨至今。现在既然给了他这个接近真相的机会，他就不会退缩。

他向着黑暗深处走去，点燃了一根烟。烟头明明灭灭，在黑夜中闪烁着，似是指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