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深山老林的虫蛇到了最活跃的时间。沈鸣鸢从陆文奚的房间中出来，一条蛇已经悄然跟在了她的身后，直立起上身，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小蛇无声无息，即便是沈鸣鸢也完全没有发觉。

她在前面走，小蛇在后面跟。

眼看时机成熟，就要朝沈鸣鸢咬去，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道嘹亮的口哨声。

小蛇似是十分畏惧这样的声音，身形在地上迟滞了片刻，飞速地退了下去。

沈鸣鸢顺着口哨的声音看去，只见竹屋的转角处走过来一个面容精致、身材矮小的姑娘。

沈鸣鸢笑：“灵枢姑……”

她话没有说完，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怕鲜血吐在前襟被陆文奚看去，连忙低下头，将这口鲜血吐在地上，才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迹。

孟灵枢凉薄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找死的行为颇为不解。

她又吹了一声口哨，小蛇缓慢地犹疑到她的脚边，顺着她的腿和腰，一路缠到她的手臂上。

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沈鸣鸢。

沈鸣鸢这口气理顺了，才再朝着孟灵枢笑道：“灵枢姑娘，让你见笑了。”

孟灵枢面无表情地摇头，声音带着一些见死不救的冷淡：“我很搞不清你们这些人，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做这种事情？”

沈鸣鸢弯了弯眼睛：“不是还捡回两条命吗？”

孟灵枢无奈地叹一口气：“若不是你们两个人功力深厚，你强行以身渡毒，必定会两败俱伤。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冒这个危险。”

沈鸣鸢倚靠在竹屋屋外的栏杆上，目光落向缠绕在孟灵枢胳膊上的那只小蛇：

“灵枢姑娘，你真的很像她。”

“像谁？素问吗？”

沈鸣鸢点头。

孟灵枢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感情，她看向黑蒙蒙的夜空，和空中的一弯弦月：“分别这些年了，想不到还能得知她的消息。我见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既然在你身边，想必不会吃苦的。”

“只要有我一条命在，必会保秦姑娘无虞。”这个承诺沈鸣鸢倒是做得起。

她谨慎地看了孟灵枢一眼，这才又小心翼翼地问：“灵枢姑娘和秦姑娘，可是亲生姐妹？”

孟灵枢没有隐瞒：“孪生姐妹。”

难怪。

难怪两个人这么相像，难怪两个人都是百毒不侵之体。

孟灵枢说：“你应该知道，素问懂一些毒术。那是因为我们小的时候，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后来那个男人从我娘手中骗走谷里的典籍，去了外面。我娘一怒之下，病入膏肓，没有多久，就去世了。”

谈及过往的事情，她并没有太多遮掩。

秦素问虽然是个大夫，却是个读毒经的大夫。

沈鸣鸢又想起一些事情。她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曾听她说过一句，宫中有她不想见的人。涉及秦姑娘的过往，我本不该多问，但如今却有些好奇了。”

孟灵枢说道：“应该是那个男人吧。那个男人的医术确实不错，且他有心追求荣华富贵，若是跻身大盛太医院，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若你所言为真，素问流落江湖，想必是那个男人最后还是抛下了素问。”

说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他带走素问的时候，我娘曾与他立下死誓，终生不踏出百毒谷一步。素问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回来。若不是你家那位的身体实在坚持不住，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孟灵枢侧过头看向沈鸣鸢：“记恨她吗？若是早些告诉你，或许你不必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如今也不必功力全失。”

沈鸣鸢摇头。

她没有看孟灵枢，而是和她一起仰头，看天上的弦月。

她说：“你们虽是孪生姐妹，却因父辈之事，多年未曾见面。她心中有结，我倒是能理解一些。”

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女孩，在这个世间立足，是何等地艰难。

沈鸣鸢懂。她虽被母亲抛弃，但宫中锦衣玉食，未曾得到过分毫亏待。

秦素问一个小姑娘，在江湖之间摸爬滚打。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却依旧保持着赤城的治病救人的心。

这一点已经够了。

她救过沈鸣鸢，也救过陆文奚，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本不在分内。

她没有义务为了他们揭开自己的疮疤，但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个地方。

月亮挂在黑森森的树梢，被云层遮蔽了一块。

望着弦月，沈鸣鸢说：“你们姐妹能出手相救，我已感激不尽。何况如今文奚没有事情，我何必去苛责她呢？”

孟灵枢凉薄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侧过脸，盯着沈鸣鸢看了半天，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我如今倒是知道，她为什么会留在你的身边了。”

“哦？”

孟灵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沈鸣鸢，你有没有真正恨过什么人？”

恨过的人……好像有很多。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卢绍尘，然后是陷害她的卢孝文，紧接着柳氏一族、祺王一派，以及漠视她的生母柳皇后，那些曾经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一个一个地在她的面前闪过。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浅浅地笑了笑：“他们很多都死掉了，有些还是我亲手送的最后一程。我比他们过得都好，也就没那么恨了。”

孟灵枢伸出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果然是这样。沈鸣鸢，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若是你念在我救了陆文奚的份上，就要好好待素问，我把她交给你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往另一间竹屋中走去。

转身的时候，缠绕在小臂上的小蛇，还伸着信子，贪婪地看了沈鸣鸢一眼。

有什么东西划出一道弧线，沈鸣鸢伸手接住，发现落在掌心的是一个香囊。

孟灵枢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谷中毒物颇多，戴着这个，它们不敢放肆。”

沈鸣鸢朝着孟灵枢抱了个拳：“多谢。”

孟灵枢的声音却凉凉的：“不必谢我，你想想如何向那位解释吧。”

沈鸣鸢愣了片刻，忽地想起什么。

她蓦然回头，可是还没有看清身后，就感觉到一阵劲风朝着自己袭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臂格挡，却发现根本没有招架的力量。

在那人的攻势面前，她的手臂像一根软绵绵的面条。

那人越过沈鸣鸢的格挡，一把将沈鸣鸢的肩膀攥紧，将她拥入怀中。

耳边传来一道心疼无比的声音：“阿鸢，你为了我，究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