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开工厂的事即日便提上日程。

这一年还没有私营经济的概念，个人开厂性质和她开工作室差不多，都叫个体经济。

叶苏驾轻就熟，办手续、走程序，没几天就注册好了资质。紧接着她四处找场地，看了许多地方。后来还是姥爷告诉她，北岐机械一厂搞“三产”，工厂围墙敲掉，盖上一排房子，专门租给个体户。

这正中叶苏下怀，直奔北岐机械一厂就去了。

她先看了看机械一厂外围新盖的那一排房子，每一间大概有六七十平，有点小，只有最头上的一间略大，差不多有二百平。叶苏肯定首选这一间。

看完房子，来到大门口，看门大爷听说她是来租厂房的，很痛快地让她进门，还特意帮她指路。叶苏多了个心眼，从大爷那儿打听到厂长的名字。

走进工厂，四下环视一圈，叶苏发现这工厂着实不小，相应的后勤职能部门也不少。走进办公楼，经过一个个办公室，有的门是开着的，能看见里面人的工作状态，事实上，那压根不算工作状态，喝茶的，看报的，闲聊的，织毛衣的——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在工作。

这几乎是改制前国营企业的常态，不久的将来，这里面的很多人会失去铁饭碗，成为“下岗”大军中的一员，没办法，时代的沉浮就是如此，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包括“铁饭碗”。

好不容易找到厂长办公室，叶苏理理衣襟和头发，轻叩房门。

得到应允后，推门入内，看到靠窗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瘦削白净的男子，他就是邱凤至，没想到挺年轻的。

叶苏脸上挂起微笑，自报家门，“邱厂长您好，我是叶苏，想来咨询一下，我能不能租借贵厂沿街的房子？”

男人打量她几眼，朝一旁的沙发处做了个手势，“先请坐。”

叶苏道了声谢，走到沙发旁坐下，一抬头，只能看到邱凤至的侧脸。

他们中间隔着至少三米远，本以为他至少得过来，和她面对面坐着细聊，可邱凤至却坐在原位置上没动，只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个电话，对那头说，“有客人，倒杯茶。”

没一会儿，一个长条细脸的姑娘端着一只白瓷杯子进来，放在叶苏面前的茶几上，接着便出去了。

邱凤至指着杯子又做一个手势，“喝茶。”

叶苏点点头，端起杯子，边喝水边在心里琢磨，这位邱厂长的风格挺像《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闪电”，懒得连站都不肯站，却还想着让工作人员给她倒水。

“你租房子是想做什么？”邱凤至问。

叶苏放下杯子，背脊挺直，“我打算开一家制衣厂。”

“制衣厂？”邱凤至偏头看她，视线再次把她打量一遍，“你成年了？”

幸好叶苏这会儿没喝水，不然真有可能喷出来，“当然成年了，我都结婚了，我爱人的工厂和你们这儿挨着，沉锚修配厂。”

邱凤至似乎很意外，问她，“你爱人叫什么？”

“顾平。”

邱凤至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很浅的一点笑，“是他呀，我们挺熟，他知道你要开制衣厂吗？他同意？”

叶苏点点头，“他知道，也同意，不过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会开，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业。”

邱凤至失笑，“你挺有性格的。”转而又问，“打算租几间？”

“我想租两间，最头上大平方的那个，还有隔壁那间。”

邱凤至略微思索，随即再次拿起座机听筒，电话接通后直接问，“‘三产’的房子租出去几间了？……最大的那间租出去了吗？……知道了。”

说完利落挂断，转而对叶苏道，“那间还没租出去，可以租给你，不过面积大的那间价格不便宜，因为你是顾平的爱人，我可以给你优惠一些。”

“大概要多少钱？”

“按月租，每个月三百五十块，可以给你优惠五十。”

“小的呢？”

“小的给你按一百。”

叶苏想了想，一大一小两间房，每月月租是四百五，她工作室不到两天就赚出来了。

“行，我就租这两间。”她愉快地说。

邱凤至有点意外，还以为她听到租金后会知难而退，要知道他厂里普通工人一个月才拿四五十，顶尖的八级工才一百出头。四百五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

但转念一想，顾平是她爱人，顾平开着修配厂，肯定是有钱的，可就怕顾平不一定能同意，便说，“你回去跟你爱人商量一下，合适的话就来租。”

叶苏却大手一挥，痛快地说，“不用商量，我现在就能预付俩月租金，咱赶紧签合同吧！”

晚了她怕被别人租去。

邱凤至一愣，“你带钱了？”

“带了。”

“……顾平知道？”

“我花自己的钱，还用让他知道？”

她和顾平心照不宣，自己经营的买卖自己做主，再说了，顾平对她开制衣厂的决定是一百个赞成。

邱凤至却很惊讶，甚至有点替顾平生气，“你和顾平是两口子，他理应为你买单，可顾平挣钱不容易……”

听到“买单”这个词，叶苏才反应过来，忙出声打断，“邱厂长，您是不是误会了？我花的真是我自己的钱，我在清平街那儿有个服装设计工作室，生意还不错。”

邱凤至愣了愣，须臾如梦初醒似的“哦”一声，突然觉得是自己把人看低了，“抱歉，我以为……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叶苏混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懂的，刻板印象嘛！但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能顶半边天，有时间您可以去我的工作室看一看，我做的衣服还不错。”

邱凤至愣怔片刻，迟疑着点点头，“……行。”

签完合同，叶苏想第一时间跟顾平分享。

机械一厂离顾平的修配厂很近，她步行过去，先去车间看了看，顾平正在机器前跟工人说话，一眼看到叶苏，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叶苏笑着说。

车间里充斥着机器的轰鸣，顾平领着她去办公室。穿过车间，毫无例外收获一片起哄。

进办公室，顾平顺手掩上门，看叶苏一眼，她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什么好消息？”顾平走到桌前端起水杯递给她。

叶苏接过水杯，又放回桌上，兴奋地看着他，俏丽的眸子神采奕奕，“我租到厂房了，离你这儿特别近。”

顾平想了想，实在没想起附近哪儿有空地。

叶苏抬手轻点他的鼻尖，笑道，“邱厂长还说跟你挺熟呢，我看也不怎么熟，你连机械一厂搞‘三产’都不知道？”

顾平一愣，随即轻笑，“原来是那儿，你倒是厉害，怎么样？签合同了？”

叶苏使劲点点头，端起他的水杯喝了一口，睨着他调侃道，“你的面子大，人家邱厂长还给我优惠了呢。”

“优惠多少？”

“每月五十。”

顾平学她的样子挑眉，“我面子这么大？”

“那可不。”叶苏放下水杯，走到椅子上坐下，“这位邱厂长挺逗的，全程坐在他办公桌后，我俩就那么隔着八丈远谈生意。”

“他不是不礼貌，”顾平说，“他腿受过伤，走路不方便。”

叶苏愣住，眼睛睁大，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怪不得……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说他不礼貌吧，他特意叫人来给我倒水，说他礼貌吧，他屁股都舍不得抬一下。原来是有隐情。”

顾平伸手捏她鼻子，“说话文明点。”

“我哪句话不文明了？哦，屁股啊？谁坐着的时候不是屁股挨板凳？不叫屁股叫啥？臀部？”

顾平摇头失笑。

须臾，叶苏没忍住好奇，小声问，“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顾平默了默，低叹道，“机器砸的，骨头错位，没长好。”

沉吟须臾，叶苏叹了口气，“可惜他的一表人才了。”

顾平捏她的脸，“你这什么表情？”

“我只是很客观地讲，你吃什么醋啊。”

“……”顾平清了清嗓子，并不认为自己在吃醋，至少他自己不承认。

叶苏站起来蹭到他怀里，嘴里碎碎念叨，“场地租好了，下一步就要进设备，然后雇人，培训，生产……哦对了，还要注册商标。”

顾平垂眸看她，突然问，“资金够吗？”

叶苏思忖道，“应该够的，放心，我还有工作室的收入。”

顾平没说话，顿了顿，从衣服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叶苏笑着挑眉，“终于想起给我写情书了？”

顾平一噎，“不是情书……”

“那是啥？”叶苏一边问一边从信封开口处顺出一张存折，她呆了一下，愣愣地问，“这是做什么？”

“拿去用。”

叶苏低头看存折上的金额，惊讶出声，“三万块？”说完反手把存折扣到他胸口处，往后退一步，“我不能要，我有钱。”

她的动作令顾平哭笑不得，“这玩意烫手？”

“嗯，烫手。”叶苏把手背在身后，正色道，“我真的不要，我资金足够，如果不够的话，也不会这么痛快地决定开厂。”

顾平走到她面前，从她身后捉回她的手，叶苏拳头攥得死紧，俩只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

顾平轻笑一声，没费力就给她扒开，愣是把存折塞进她手里，“知道你不缺，这个算备用金，你留着就是。”

“可……你的工厂不用吗？”

“够用，这是闲余的。”

“……”

叶苏知道自己若收了他的钱，以后两人的财政就不可能再算得那么清了。她心里千回百转，有许多话想说，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平弓身细看她的表情，双手捧住，“怎么了？”

叶苏脸颊贴着他的掌心，轻道，“你这样，我好有压力。”

“能有什么压力？”

“万一……万一赔了怎么办？”

顾平本来表情极认真，眼神极专注，却因她这一句话而突然破防，“噗嗤”笑出声，随即半是调侃道，“堂堂叶大老板竟然也会说丧气话？”

“不是我说丧气话。”叶苏正色道，“做生意就要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你想成为我的风险共担者，这一点让我……有压力。”

顾平静默地看着她，半晌，微微叹息，“你得习惯，我是你丈夫，本来就是你的风险共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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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