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无端有些害怕。

柳离平常不会做这种失礼的动作，她虽然常年跟随在侧，没有他的主动呼唤, 她绝不会现身打扰他的生活, 风栖甚至怀疑, 如果当年他没有叫破她的存在, 她会永远保持沉默。

风栖对她同样缄默。如果昊英有个这样的“背后灵”, 一定会嚷嚷到整个部落都知道，但换成风栖, 只会将这个秘密埋藏心底。

他不问询她的来历，不好奇她的态度, 不探知她的目的, 知晓她的存在, 却总是刻意忽略她的存在, 不主动与她表达亲近。

他对她从来信赖又疏离。

源于灵魂无法控制的亲昵，和理智警告的克制。

不知她从何而来，于是当她离去时, 你亦无由阻拦。

一旦生出妄念，就意味着要承担失去的风险。

风栖讨厌无法掌控的事物，更不想让自己落到那样狼狈的境遇, 所以他绝不迈步向前。

而这数十年来，柳离同样如此, 两个人谨守这份无言的默契，直到今日。

心思百转，直到很久后，风栖才取回身体的控制权，面上温度渐渐消去。

他不习惯这种亲密接触, 可当冷静下来后，他又无法无视此刻的怜惜与温情。

就像她说的，有些冒昧，有些狎昵，但绝无暧昧之意，风栖不认为自己需要依赖的怀抱，但他做不到拒绝这份亲近。

他终于缓缓闭上眼，耳畔是歌声轻扬，曲调并不悦耳，他却很喜欢。

天边斜晖独照，崖顶晚风徐徐，两人形影交错，直到波动的心湖彻底平静下来，风栖才睁开眼，见她半边侧脸被暖阳洒上层柔光，身上那份高不可攀的淡漠都融化开，显得可亲可爱起来。

仿佛触手可及。

仿佛触手可及。

风栖一时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胸膛中被某种陌生的情绪填满，那大抵是欢喜，又莫名的悲哀，直搅得刚平复的心情越加翻涌难宁。

“柳离，”风栖终于开口，那声音还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压抑，还是因为沉重，“你会离开我吗，像母亲那样？”

柳离低下头，哪怕声音竭力控制，恐慌依旧在他眼底扎根，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便以为隐藏的很好。

“你在担心死亡吗，那我可以告诉你，不会。”柳离抿唇，“如果你在担心其他，那我也可以答应你，不会。”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无论发生什么事？”风栖眼中有异光划过，“无论怎样，你都会与我一同，像过去那样。”

“对。”

柳离点头，面上没有丝毫犹豫，这份果断让风栖笑开，本就是一等一的俊朗，此刻竟也有些蛊惑人心的味道，“这是你说的，柳离不会离开风栖，哪怕死亡都不能让我们分离。”

这是你的承诺，是你先迈步，是你先动情，是你用几十年的时光，教我无法将你忽略，是你先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茫茫黑夜。

是你亲手将我们的默契打破。

风栖回到部落时，心情已然平复，部落里熟人们知道风栖要离开，围着他又是抹眼泪又是唉声叹气，活像是去送葬，最后被风栖冷飕飕眼神扫过，一个个才正经起来。

只可怜风栖又听了一耳朵差不多的嘱咐，直拖到天色将暮，几人才挥手离开，再见时又不知多少时日。

风栖望着友人背影远去，收回视线时，身边便多了道身影，原先在部落中，柳离不好现身，如今他孤身在外行走，却是没多少顾忌。

“有想去的地方吗？”柳离见他看过来，轻声问道：“你若是不放心华胥氏，我可以带你去轮回走一趟，去看她最后一眼。”

“她去时没有遗憾，我又何必给她多添烦恼。”风栖愣了愣，回道：“不过听你这么说，你对轮回很熟悉？”

“不算熟悉，只是有个后辈经常轮回，与轮回之主打过几番交道。”

那几番交道可真是“打”出来的，以柳离身份带着伏羲转世去轮回游览，那真是说不出的挑衅，但如今在她口中说来，竟只剩顺理成章，就连聪敏如风栖，都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在“经常”两字上留神，忍不住推想是哪个冤种这么倒霉，竟然会不断轮回转世。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多问，就像他从来不向柳离问她的过去，只要他想知道，柳离定然会和盘托出，在他面前，她从未试图掩藏身份和来历。

柳离，柳离。

能与轮回之主相交，这样的人怎会籍籍无名，又怎会无缘无故在一个小小的人族对一个普通的人族寂守数十年，风栖蹲下身子，按照记忆划出周围地形和部落，垂眸掩下思量，嘴角笑意寥落。

“先沿着河洛两岸人族部落游历，”他松开手中的树枝，起身转头看她，商量道：“大概要劳累你与我同行一段时间。”

柳离耐心道：“无妨，你若遇到危险，我刚好可以保护你。”

风栖一默，“我应当没有那么柔弱。”

怎么说也是打遍华胥无敌手，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吧。

风栖有些隐约的不服气，这份不服气在问清她的境界后化作深沉的默然，即便柳离说她此刻只是一道分神，本体仍然远遁天外，他依旧要不得不承认，两者之间，可能还有那么亿点距离。

柳离被他丧气表情逗笑，“为什么这么着急啊，你才修炼多少年。”

“那你和我同龄之时，境界几何？”风栖反问道。

柳离想了想，诚实答道：“玄仙巅峰。”

“……”

目前还在真仙的风栖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柳离笑得表情都绷不住，风栖的天资绝对是一等一，女娲这方面给亲哥开了大挂，但架不住柳离当初同样天资横溢，资源充足，最重要的是，那时候的洪荒灵气远比此时充裕。

先有西方灵脉被毁，洪荒灵气失衡，后有不周山倾，阴阳五行之气动荡，又有诸圣广传道法，仙道大盛，修仙者数量激增，种种因素叠加，洪荒灵气浓度降低。

出生在巫妖大战之后的生灵或许没感觉，但从龙凤战前，太古洪荒延续下来的大能都能明确感受到灵气的衰落，不仅是数量减少，更重要是质量降低。

柳离耐心与他将变化道出，风栖听得若有所思，“天道就坐视灵气流逝，无所作为吗？”

即便知晓不多，他仍旧一针见血抓住了关键，柳离闻言只笑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的声音温和如故，但平静中又透彻某种冷酷，风栖印象中的柳离总是如水深沉莫测，此刻却显出如冰的冷冽。

天道至公无私，大道常行不移，不为众生悲欢所扰，一如他观柳离，或喜或嗔，皆为眼底薄雾，虚幻轻渺。

风栖垂下目光，柳离却以为他被这番话语吓到，“怎么了，是话题太过沉重吗，或许我们该想想今晚在何处落脚。”

“没什么，”风栖重新抬头，主动拉住她的手，发觉她没有抗拒后，又稍微加重了些力度，似乎在给自己某种安抚，“只是在想，天意莫测，祸福难定。”

而越是无法把握的事物，一旦认定，便越该有尽在掌握的决心。

柳离不知他的想法，只当他在感慨，“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是很远的事情，天道不过规则与意志的凝聚，若有意钻研，以你聪慧，不过寻常。”

伏羲本身就对天机一道造诣颇深，基础摆在那里，重新拾捡起来应当并不困难。

“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把我所知告诉你。”

“你擅长此道？”风栖意外道。

柳离摇摇头，“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罢了，我有故人精于此道，跟他了解一些。”

圣人之下天机之道，首推帝俊伏羲，这两位又恰恰与她关系匪浅，柳离虽然总是说自己不擅天机推演，耳濡目染之下，仍旧要胜过洪荒上绝大多数生灵。

风栖这次变成了沉默，他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只是又扯着她转开话题，谈起今夜何处止步，风栖修为在身，但身在人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习惯，哪怕半夜只是修炼冥想，也得找个地方。

柳离一概任他选择，反正她哪里都能休息，坐在石头上托着腮，看他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又不知道在别扭什么，难得叹了口气，只觉得这样的伏羲真是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