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九年十月，京城，关府。

接连下了半个的雨，没有放晴，外头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屋内倒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象，进门就闻到一股温暖的馨香，原是右手边立了一个铜制闭合莲花样式的熏香炉，白烟袅袅升起。

熏炉右边是一张四角红木桌，桌上除了白色的细嘴茶壶和配套的茶杯外还散落着一本蓝封白线装订的医书。偶尔有风从支起的半扇窗户中吹来，将原本合上的医书掀起一两页。

左侧靠墙放置着书柜和书案，上面堆放着厚薄不一的书册和书卷。不过书案上倒没有笔墨，东一个西一个搁着四五样不同的药材，其中一支品相上佳的人参格外引人注目。

“孙灵儿的后事你都给她安排好了？”内室传来谈话声，问话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妇人，名唤颜云香，是京城四大药商之一关进源的夫人。她的皮色很白，体态有些发福，打扮得很是富贵奢华，光头上的金钗都插了六支。

“嗯。”

“她父母都不管的事你非要揽到自己身上，如今事情办好回来了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颜云香站起身，接过丫鬟手中的小叶紫檀梳给面朝铜镜的女子梳起了头发。

乌发如瀑，细且直。镜中之人容颜七分清冷、三分妩媚。温柔的弯月眉下是一双勾人的柳叶眼，但那双泛着水光的琉璃色眸中却无端与人隔了着千山万水般的疏离。

“看看，我女儿多好看。”颜云香一边帮关明婥打扮一边笑着赞叹起来，眼尾聚起淡淡的细纹，她感慨道：“要不是当年你帮着她做出那等出格之事，他蔡家怎么舍得退亲…”

“母亲。”关明婥拦住颜云香再往她头上加发钿的举动，并柔声岔开话题：“太多了，只簪一支步摇就行。”

颜云香叹了一口气，依言放下了手中颜色通透的碧玺蝴蝶发钿，“我知你不想提当年之事，但孙灵儿之死便是前车之鉴。”

“但凡穷人，多数好吃懒做。那些个穷书生更是满腹奸计、一肚子坏水，成天只想着攀龙附凤！”

“我们关家就你一个女儿，你万不能被哄骗了去。”

“此次户部掌固夫人设宴，你大伯母费心思带你一同前去，是为给你寻门当户对之人，你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女儿知晓的…”见识到人性有多丑陋以后，她才知道三年前的自己有多傻多可笑。

临出门前，关明婥发现府邸偏门那里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母亲，家里来客人了？”马车十分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停在豪华气派的关府旁边显得很突兀。

颜云香顺着女儿的视线望去，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想起女儿与她大舅先前起的嫌隙不欲细说，遮掩道：“可能是你父亲结识的山野采药人吧…”

反正将那人安排在荒置的偏院，女儿是绝计碰不到他的。

“你大伯母派的人到了。”颜云香将女儿送上马车，对着她的贴身丫鬟嘱咐道：“青儿，照看好小姐。”

“是，夫人。”

户部掌固夫人早年为了张罗儿女婚事将京中攀得上的权贵名流全部结交了一遍，觅得佳婿良媳后又操心起了旁系亲属的婚事。久而久之，她这个热衷拉红线的爱好便在京中出了名。

此次也是打着设宴的名头将京中正值妙龄的娇娇儿和风流才俊们邀约到一起相看。

宴会特意设立在国子监附近的一处府邸，梅兰竹菊、流水叠石，尽显高雅。露天的花园中布置着精巧的流觞曲水席，好几段白色纱幕自天而降将席间的坐客隔开。

风动处，琴音袅袅，人影朦胧。

“掌固夫人儿子的好友都是些什么人哪，谱子摆得可真大。”青儿不满地嘀咕道，自家小姐与众多姑娘是先入的席，坐在流觞曲水席的西列，东列是留给男客坐的，但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全然不见人影。

说是路上耽搁了，但来赴宴怎么不提前出发。真不靠谱，青儿都怀疑这里能不能给小姐觅得如意夫君了。

前后座位距离不近，关明婥也不怕青儿的不忿被旁人听了去，因此并未约束她。关明婥是入了园中才明白大伯母把她带进来到底有多费劲勉强。来赴宴的十几位姑娘都是及笄之年的，甚至还有三四个是尚在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一个年满十八的混在其中的确不合适。

不似其他同龄姑娘之间熟识彼此，聚在一起聊天，关明婥仅在入坐时与前后座的姑娘行了个点头之礼，干坐在这里也难怪青儿会不耐烦。

席间突然安静了起来，没了说话声。原是户部掌固夫人的儿子赵景轩带着他的好友们过来了。

赵景轩简单地介绍后就带着他们入座流觞曲水席的东列。

“抱歉，国子监下课后，夫子临时在酒楼请客，盛情难却，推脱不得，只得敬完酒才赶过来，让各位姑娘久等了，我蔺杰自罚三杯。”说话的是个面庞英气，身着白衣的男子，入席后并未立时坐下，端着酒杯目光顺理成章地一一扫过对面坐着的姑娘们。

看到关明婥时，他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朝着她所在的方位，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能在国子监上学的大多非富即贵，而且这蔺杰长相俊朗，举手投足之间坦坦荡荡、颇有君子之风，因此面对他的目光，席间大部分姑娘都羞红了脸，她们笑嘻嘻地半躲在纱幕后偷偷打量着他。

关明婥不动声色的品了一口轻瓷杯中的花茶。蔺杰这话实际并无多少诚意，明着确实是道歉，但更多的只是想显露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展现出他不仅仅是国子监的学生，而且是夫子的得意门生。

她感觉自己确实是老了，以往要是听到这种肯定会心生反感，觉得此人虚伪，但如今内心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紧随蔺杰其后，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自报家门，作揖赔礼。

坐在关明婥对面的也是国子监的学生，相对有些魁梧，眉毛非常粗非常黑。见关明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后，他眉头紧锁，飞速背转过身，挤到了同伴身边。于是，关明婥的对座就空了出来。

这副生怕被她看上的模样不由把关明婥逗乐了，她有这么吓人吗？

青儿顿觉自家主子被羞辱，气得柳眉倒竖。

关明婥不笑还好，一笑那双柳叶眼中的冰雪全消融了，微微眯起的眼眸中自然呈现出惑人的媚态。这一瞬正巧被顾明俊看到。

他是户部掌固夫人的侄子，他对席位的秦家小姐是他姑母特意给他安排的，家世条件相当，年方十五，长相也很甜美。

就是过于天真浪漫了。

顾明俊心下索然之际，眼神也飘走了，无意间侧过脸正好看到关明婥。关明婥的大伯母曾多次到顾家上门来为她做媒，被他母亲婉拒后又找上了他姑母，说是为妾也可以。

当时姑母拿着宴席名单跟他说时他还不以为然。

“顾念她大伯母这番诚心，也是爱侄女心切，我就让她来了。”

“不说美貌，她可是关家独女，与你为妾也算当得起。”

当时的顾明俊完全不敢苟同，十八岁都没嫁出去，能貌美到哪里去，他摇头摆手道：“您与她伯母交好可别拿您侄子当人情啊，纳个老姑娘为妾说出去多难听。”

“姑母还能害你不成？”

“这秦家小姐可是你母亲与我一同相中的，旁的不管你，这位你总要好好相看。”

顾明俊火热的凝视很快引起了青儿的注意。这人不似他旁边那大块头没眼光，而且听介绍还是掌固夫人的侄子。虽说相貌一般，但家世却属上乘。京地皇商，家产比关家和其他三家大药商加起来的家产都要丰厚。

青儿总算觉得扬眉吐气，找回场子了，她连忙提醒关明婥。

“关小姐。”关明婥转过身来后，顾明俊朝她抬了抬手中的酒杯。

他认识我？看着顾明俊脸上那十分微妙的笑意，关明婥内心闪过一丝疑虑。

关明婥并未推辞，她客气地勾了勾嘴角，以茶代酒，与其举杯遥对。

顾明俊却如同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愈发激动起来，连续三杯黄汤下肚后说出的话也带上了微醺的醉意：“关小姐，顾某昨日就是梦到与一女子隔流水对饮…”

但还未说完，便被走来的蔺杰高声打断：“梦？”

“难道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说着便坐到了关明婥的对面，“聊梦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如何？”

“这羽觴要是停在姑娘面前，就由在下来对。”

瞅着蔺杰脸颊上的大酒窝，顾明俊脸色都变了。

而席上众人不明所以，听到蔺杰的提议后纷纷叫好。

斟满酒的羽觴随波逐流，有些姑娘接得上不用对席帮忙，有些姑娘对不上，对席也对不上，便只好以琴音、书画代替罚酒。不过关明婥倒是没有这个机会，好几圈下来蔺杰愣是没让她起身过，难怪他恃才傲物。

众人情绪高涨之际，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顾明俊替秦家小姐喝了好几杯酒，终于得赦的他匆匆拜别秦无双，朝着关明婥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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