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董延光攻打石堡城又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明皇龙颜大怒：“奏请出兵时他夸下海口，一月内攻克石堡城，还河湟百姓安宁，否则自请削职为民，如今数万人马铩羽而归，死伤大半，朕看他还有什么话说！”盛怒之下，他把边报一把扯碎，狠狠地丢在脚下：“兵部褫夺董延光所有官职，即日押解来京，刑部追比董延光兵败罪由，如属贪功冒进，严责不殆！”

李林甫看看群臣，扯着嘴角笑笑：“陛下，老臣闻听，深感愤恨，董延光也自知罪无可恕，已经送来上疏，请陛下惩处。。”

明皇气呼呼地说：“他知道就好，朕定然饶不过他！”

“董延光的上疏昨日送到了中书省，老夫已然看过，请陛下御览。”

李林甫把董延光的奏折双手呈上，明皇悻悻接过，冷眼翻看，看着看着，脸上的愤懑之情渐渐淡去，双眉紧皱，眼中有了疑惑，而且，越来越重。他把奏折掷向李林甫：“李爱卿，依你之见，董延光是否有推脱之嫌？”

“发兵之前，董延光呈报军情时，就有提及，他说，陛下下旨令王将军分兵接应，王将军奉了陛下旨意，却延宕着迟迟不发兵，再三催促后，派来了一万兵马，却没有分派马匹，一万多人徒步走来，累得东倒西歪，而后又懒懒散散，不听号令，命其为先锋，他们不肯，令其断后，还是不允，在军中骂骂咧咧怨气冲天，拖累得大军行动迟缓，战机因而延误。”

“王忠嗣一向治军严整，赏罚分明，这些人为何怨气冲天。”

“董延光后来才问明，原来王将军派遣他们援助攻打石堡城，没有照例赏赐，这些将士因此十分不满，所以才不服调令，不肯出战。”

“有这等事？”

“董延光不敢妄说，陛下可把他召来，听他面陈。”

明皇双眉紧锁，自言自语地说道：“朕命他节镇河东、河西、朔方、陇右四镇，统三十万大军，领万里疆土，怎么连这么点赏格都拿不出来么？”

杨钊出班说道：“微臣对河湟一带库存了如指掌，王将军治下，库中物品充盈，军粮军械足用数年，布帛绢紗装了几十库，战马也有几万匹之多。”

“仓廪丰裕，就是不拿出来犒赏将士，他这是意欲何为？”

杨钊接口就说：“以微臣看来，此举看似吝惜手中财物，实则另有用意。”

“什么用意？”

“不按例犒赏出征将士，将士们定然心生怨艾，有怨艾就必然不会拼死用命，一万人马延挨，几万人马就不能如期开进，不能如期开进，必定贻误战机，战机贻误，敌情有变，何谈克敌制胜？”

王鉷也说：“本来董将军是志在必得，拖来拖去，吐蕃万事俱备，森严壁垒，再有多少兵马，石堡城也难攻破。”

明皇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在鼻梁上挽起了疙瘩，脸色也愈发阴沉，如同殿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李林甫觑得清楚，又声色不动地加了一句：“明知攻下石堡城是陛下多年夙愿，却阳奉阴违，釜底抽薪。自恃功高权重，竟然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着实令人可气，可憎，可恨！”

“啪！”话音未落，明皇就一掌击在案几上：“王忠嗣如此卑劣，董延光为什么不向朕禀报，收复石堡城朕是朝思暮想，却被王忠嗣和董延光把时机轻易葬送！这两个人都饶不过，朕必定拿他们是问！”

李林甫拱手道：“陛下息怒，老臣有话要说。”

“你说！”

“董延光是想把实情禀明陛下，但是，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他有什么顾忌？！为了他那点私念，就误了朕的军国大事。”

“陛下，容老臣代董延光申述。”

“你说。”

“朝野皆知，王将军的父亲当年与吐蕃作战，死于疆场，是陛下下旨，把王将军接到宫中，以义子待之。命他伴读太子。他与太子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说到这里，李林甫偷眼看一眼立在明皇身侧的太子。李亨面无表情，目光淡漠，似乎对李林甫的话无动于衷。李林甫在心里冷冷一笑：李亨，李亨，这回你定然逃不过老夫手掌心，不扳倒你，老夫枉自把持了朝政十数年。清清喉咙，李林甫继续说下去：“老夫实话实说，陛下万勿责怪。”

“朕不怪你，你只管说！”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陛下，有你爱重，有太子佑护，你说，董延光纵有包天的胆量，敢不敢开这个口？就是老夫今天说了这些，心里头也是惴惴不安，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老夫必定三缄其口而一言不发。”

杨钊瞥一眼太子，也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董将军是投鼠忌器，实在为难，不得已而为之呀。”

明皇心头烦躁，站起身来，沉着脸，什么也不说，甩手径直走入屏风后去了。高力士挥一挥手：“诸位，散了罢，陛下累了。”

拖着脚步走出勤政殿，李亨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他明白，李林甫和杨钊为了把他驱出东宫，已经到了丧心病狂不遗余力的地步，这次，王忠嗣是在劫难逃，自己也是岌岌可危，他为王忠嗣担心，也为自己忧虑，自忖没有能力救得了王忠嗣，也不能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李林甫和杨钊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诬陷王忠嗣，他甚至不能站出来为王忠嗣说一句话，为自己辩白几句，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父皇身上，希望他圣心烛照明断是非，不偏听偏信，不为谗言所左右。

李亨与王忠嗣自幼一起长大，旦夕相处，情同手足，他知道，王忠嗣不愿攻打石堡城，自然有他的道理，王忠嗣戌边多年，战功赫赫，若想讨圣上欢心，再打几个大仗，定然是攻必克战必胜，取胜只在指顾之间。可是，自从他身居高位之后，节镇四镇之后，却不愿再频频地用兵。私下里，王忠嗣曾李亨有过议论：国家升平之时，作为将领，主要作用就是安抚地方，保一方平安。末将不愿意竭尽中国的人力物力，去获取一人之功名。王忠嗣治理的疆域，边境长达数千里，在险峻的地方，他修建起了城堡，或是利用唐军以前的堡垒，筑起了一道连绵不断的坚固防线，加强了防务，也改变了从前唐军与游牧民族征战顾此不顾彼穷于应付的局面，唐军驻守在城堡中，以逸待劳，吐蕃、契丹来犯，出城迎战，打退了敌人，回城休整，此举节省了兵力，又为朝廷省了开支，并且，为大唐开拓了疆土数百里。自此，万里边塞烽烟不举，人民安居乐业。对王忠嗣的戌边策略，李亨甚为赞许，在他心目中，王忠嗣目光远大，胸有大局，是国家难得的柱石之臣。父皇受了奸佞蛊惑，眼见得对王忠嗣心有不满，李亨恨不得立刻让王忠嗣知晓，好早作防备，可是，王忠嗣远在河湟，音信难通。李亨心中如同滚油煎熬，他绝望地看向头上苍天，祈望苍天有眼，保佑王忠嗣能逃过奸人暗算，也保佑自己能躲过这一伙佞臣算计，能早日接替皇位，执掌天下。

回到府中，李林甫挥退众人，又悄然地进了月厅，家人都知道他又有大事计谋，没有一人敢于打扰，乌鸦落在树上，刚开口叫了两声，就被一群家丁轰走。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几条家犬缩在屋檐下，它们似乎也知道此时不能大声吠叫，“呜呜”地压低了声音，威胁跳到近处来觅食的几只麻雀。

雪花悠悠地飘洒，暮色渐渐地浓了，窗扉中射出了黄色的灯光，只有月厅的几个窗户黑洞洞的，在夜色中深沉地沉默着。

子时，只听得“咿呀”一声，月厅的门开了，李林甫走到门边，守在外面的下人立时围了上去，有人低声地问道：“相爷，要进晚膳么？”

“不用，把火盆加些木炭，去一个人，把徐先生请来。”

下人跑着去了，一会儿工夫，李林甫的谋士徐步升跟在下人身后，急匆匆地走进内院。李林甫立在廊下等候，见徐步升来了，把他让进了门里，随后，月厅的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这一关又是两个时辰，出来时，徐步升一脸的轻松，埋着头，踏着积雪，一摇三晃地走了。李林甫则立在廊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同时，舒出一口长气，望着雪后初霁的夜空，脸上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笑容，想必是一番冥思苦想后计谋设定，他志得意满，十分惬意。

晓事的下人们把内厅炭盆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又列队搬来了酒水菜肴，摆满了案几。李林甫坐上去，挑挑捡捡地吃了几著，就挥手让下人们搬下去。然后，一人悄悄地进了后院，影子一晃，人就不见了，狡兔三窟，李林甫夜里在哪里过夜，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坏事做得多了，他怕被人暗算，所以才使出了此招，连他的几个夫人也被他瞒着，从不知道他夜里在哪里安歇。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徐步升带了两个僮儿，悄然出了相府。李林甫一如平常，除了朝会面君，其余时候，就留在府中办理朝政，官员有事禀报，也是上门求见。有时候来的人多了，门前的积雪竟然被踏出一条路来。

自那天朝议之后，明皇对石堡城战败一事再也没有提起，一场风波似乎还没有掀起就归于了平静。满朝的大小官员得闲时说起此事，无不艳羡王忠嗣得明皇宠爱，如许大的事情竟然不予追究，一风吹过，如同没有这回事一样。连太子李亨也以为又躲过了一劫，父皇把石堡城之败已经忘到了脑后，心情因此舒缓，带了张良娣，骑马上了乐游原，踏雪赏景，不亦乐乎。

半月之后，又是一个雪夜，北风呼号，彤云密布。徐步升领着两个小厮，披了一身雪花，无声无息地进了相府。一进府门，就让家丁去禀报相爷。

李林甫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外院，见了徐步升，开口便说：“这么快就赶回来了，一路辛苦了，风大雪紧，着实是辛苦了！”

徐步升笑着说：“知道相爷急等消息，所以，一路趱行，日夜兼了底。拉着徐步升，二人进了月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月厅内温暖如春，李林甫还恐徐步升身上寒冷，叫小厮又拢了一盆火送进来，小厮出去，房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一落座，徐步升就说：“小可到了济阳，求见别驾魏林大人，把相爷书信呈上，魏大人看了书信，马上说：李相有命，当得效劳。”

“好好好——！”李林甫红光满面，喜笑颜开：“以老夫的威仪，哪个敢于置之不理？！”

“魏大人按照相爷授意，已经拟好了上疏，小可离开济阳时，魏大人已经派专人将上疏送往京城，只怕过两天就要到了。”

“要紧的地方，他是怎么写的？”

“‘忠嗣自幼养在宫中，与太子情同手足，自当尽力扶助太子登基。’”

李林甫连连点头：“好好，好！”他吩咐徐步升道：“先生且好生歇息，过两天，恐事多而稠，还须你我周密策划。”

“是，小可听命相爷，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