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绪睁眼，所处的地方已不再是那间有着蚕丝被，红木床的东方府大少爷的房间了，身下床板由几根青竹系成，硌得他背后生疼，口渴难忍的东方绪见桌上有水壶，便倒了一杯痛快饮下，与那张令人睡不惯的青竹床相反，这水却要比东方府的好喝许多，清冽甘甜的山泉自喉间滑入腹部，沁人心脾，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东方绪推门走出，不见尽头的竹林之间有一白衣少女手执一柄青竹剑轻盈地舞动着，少女的一头长发被高高束起，神情严肃，她踏上身侧一杆青竹，沿着青竹而上，至顶端又狠狠踩下，青竹被少女的这一踩而压弯，在少女松脚轻跃之时，反弹力道又将少女带到更高位置。

少女就这样借着青竹一跃，飞到了漫漫竹林的上头，手中竹剑在半空一划，剑气便以她为中心四散而出，犹如一块巨石砸入平静深潭，以剑气摧得整片竹林东摇西晃，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东方绪见得少女年龄不大，可用剑造诣放眼整个海心城也能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当下便心怀憧憬，看得有些入迷。

少女落地，长吐一口气，负起青竹剑走向身旁始终一言不发，单单只是看着少女舞剑的男子。男子一身蓝袍，眼角垂着一撮白色刘海，十分少见地穿起了两只袖子，只是他双手交叉，两只手相互插入另一只手的袖子中，又佝偻着身体，再衬着身边这位英姿焕发，一人一剑散发着勃勃生气的年轻少女，便更显颓废。

“嗯……不错，不错。剑术上你的境界已远高于我，但剑意上还需再多打磨打磨。”十方瀚渺眯眼笑着，又突然看向东方绪，“东方绪，你觉得呢？”

东方绪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急忙躬身道：“这位姐姐便是青鱼儿吧，早就听闻青鱼姐姐身为十方城主唯一弟子，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年纪轻轻就已经得到十方城主十之八九的传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剑术精湛已不是我能够评价的了。”

十方瀚渺摸摸嘴唇上方的两撇胡须，打趣说道：“青鱼儿，你看，你在咱们海心城早已是久负盛名了，连东方家大公子都对你如此评价。你说你武艺高超，舞文弄墨也不在话下，脸蛋嘛，英气较重，有几分像男子，但总的来说还是不差的，怎么就是没人来向为师提亲呢？”

青鱼儿转头瞪向十方瀚渺，手中则扫出一剑，可惜被十方瀚渺以秋水躲过。

十方瀚渺一拍大腿：“看看，这就是原因了。好徒儿，你脾气实在是太差了，若不再改改，将来可就嫁不出去了。”

青鱼儿恨不得在这个没个正经的师父身上留下几个血窟窿，但又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进攻，对于有着秋水剑的十方瀚渺来说都是徒劳，也只能叹息一声，向着木屋走去。走过东方绪的身边时，她还不忘用青竹剑剑身在东方绪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忿忿留下四个字。

“油嘴滑舌。”

十方瀚渺大笑，招呼东方绪来自己的身边，又领着他向着竹林深处走去，百步之外有一石桌，两张石凳，石桌上搁着一张棋盘，二人在石桌两侧坐下，十方瀚渺将白子棋罐推到东方绪的面前。

“听说你喜欢下棋。”

东方绪点头：“是，之前一直和三叔下。”

“东方纵横如何评价你的棋力？”十方瀚渺问。

“三叔说我下棋太过计较局部得失，缺少大局观。”

十方瀚渺笑笑，没再多说什么，将黑白各四子置于对角星位上，对着棋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道：“执白先行。”

东方绪望着眼前这位显得云淡风轻的海心城城主，顿时有些被他气势压倒，颤颤巍巍提子又落子，以自己熟悉的定式布局，十方瀚渺同样以先人路数回应，东方绪思索再三，也不知道十方瀚渺已经算到多少变化，也就下得较为保守，可谁料棋局行至中盘，十方瀚渺昏招迭出，已有倾覆之势，东方绪趁势进攻，终于逼得十方瀚渺在官子之前投子认负。

十方瀚渺尴尬地摸了摸胡须，冲着东方绪嘿嘿笑道：“我可没有放水啊，我本身就是个臭棋篓子。”

十方瀚渺凝视地棋盘，一点点复盘，又道：“其实你的棋力并不差，说是大局观不行，那也是跟东方纵横比的。但那个人实在是看得太远了，远到我也无法揣摩他的想法，世人或许要在五十手，一百手之后才能明白他这一步棋的价值。”

东方绪望向十方瀚渺，眼眶发红：“十方城主，你也相信我三叔没有背叛海心城吗？”

十方瀚渺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

十方瀚渺挥袖轻轻一拂，以灵力将棋子带入罐中：“我也跟东方纵横下过棋，他下棋视野开阔，喜欢以弃为取，给对手挖的坑往往要走过二十多手才能明白。这一次也不例外，总要有人为他的这一步棋而牺牲。”

“你怪我对秦莲心和东方柔见死不救，但如果她们不死，东方家便永无安宁。不管我怎么想，海心城怎么想，东方纵横的背叛在当下看来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东方家始终是理亏的那一方。但秦莲心死得壮烈，如今两条性命交出去，在这个义字当头的江湖看来，反倒是我海心城逼死无辜母女二人，显得理亏了，这下于情于理，都难有人再去找东方家的麻烦了。”

十方瀚渺仰天长叹：“借此，东方家虽然元气大伤，但总不至于在海心城无法立足，也还有苟延残喘的时间，接下来就看东方纵横的棋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了。”

东方绪一字一字思量着十方瀚渺的话，脸上却迟迟不见释然表情。十方瀚渺也不指望靠着如此三言两语化解东方绪心中的执念，起身将双手负在背后，边走边道。

“东方绪，你有着江湖少见的侠肝义胆，不愧是我海心城，是你东方家的少年郎。但我很担心你亲眼目睹秦莲心母女二人的身亡，心性就此产生影响，只要我在海心城一日，我就不会让你犯错。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又需要做出重大抉择，可千万要记得我今日说的话，不要让秦莲心母女二人白白丢了性命，令你三叔的计划功亏一篑。”

十方瀚渺说完便继续前行，东方绪一言不发跟在身后，打破二人之间这沉寂氛围的是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十方瀚渺舔舔嘴唇，一改先前的惆怅，微笑道：“饭做好了。”

二人回到木屋，发现青鱼儿果真端来一碟碟精致菜肴，放下了青竹剑的青鱼儿手上拿着木勺又在东方绪的头上敲了一下。

“看什么看，海心城不养闲人，我青鱼儿更不养，这些活以后可都是你来干。砍柴，挑水，煮饭，还有帮我递送账簿，有一样干的不好就叫你好看。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锻炼你的。”

东方绪当下便明白为什么十方瀚渺作为师父却要对青鱼儿这个徒弟畏惧三分了。

往后七年，青鱼儿果真没有食言，让东方绪吃了不少苦头，也几乎教会了她青鱼儿会的全部本领，小到一条青鲫鱼的蒸煮，大到海心城的管理，事无巨细，唯一没有教给东方绪的只有她传承于十方瀚渺的一身武艺。元宝小说

东方绪也明白，为什么十方瀚渺和青鱼儿都不愿让自己继续练武，他们都担心一颗仇恨的种子在武力的浇灌下生根发芽，给这个海心城带来新的灾祸。

七年时间，东方绪原本也以为十方瀚渺和青鱼儿给他的关爱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缺，以为他已经对七年前的那一日而感到释然。

可直至那一封信的到来，东方绪才明白自己从未从阴影中走出。

信上只有四个字——

家主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