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下部 非耶? 末篇 三十六

其实不能说南刻南制的准备不够充分。

虽说为了显示谈判的诚意，20万大军不能离得太近，但也是扼谷锁峰，随时待命。而御驾亲征的南刻更是一早就带领精挑细选出的高手翻山越岭潜入山营侦察。

但是拓拔恭平的守卫十分警醒惊觉，加上山寨里本身的人数不多，如果混上太多人极容易暴露行藏，所以，真正能隐蔽潜伏下来的兵士并不是很多。而这些人在南刻指挥下于要紧关头发动攻击救人时才发现，拓拔恭平再度隐瞒了实力。

营寨中有数个秘密而独立的地堡，藏了不下千名身法矫捷的好手，其中不乏因为朝廷收束江湖而走投无路的穷寇悍匪。因为这些地堡修建得很早，并且备有自给自足的管道功能，加上这些年朝廷本就对拓拔恭平疏于防范，了解得不尽不实，所以南刻他们并没能在侦察中发现这些地堡和兵力。

那是一场真正的浴血拼杀。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是看着那些幸存下来的骨断筋折遍体鳞伤的军士，看着南刻身上不下十处深及筋骨的刀伤剑创，卢若铭仍是真切地感知到了现场血肉横飞的惨烈。

若非孜莱知机应变，若非她奋起所有精力冲破束缚带着他跃下城寨，那样的众寡悬殊之下，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些以取他性命为目的的箭矢飞镖的。然而即便如此，为了保住他赖以续命的绳索不被斩断，为了摧毁杀伤力强大的滚木雷石机括，潜伏山中的两百名死士仍是几乎全军覆没，而战如旋的丈夫仓暅也在阵亡名单里。

但是，就算南刻在山寨顾此失彼，没能压制住往下追杀的箭矢镖石，原本凭借南制的身手，即便是他救人心切，等不及云梯的架设而率先冲锋陷阵，也应该不至于被乱箭击中乃至陨命，然而。

夏日的午后闷热倦怠，但卢若铭因为哺喂婴儿而作息失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索性一人往内书房做些阅览笔记工作，思绪却又在不知不觉之间飘飞远离。

当日，虽然辗转生关死隘，死生几度轮回，但是认真计较起来，从南刻在山顶发动攻击到他被南制平安送回地面，恐怕统共也就只有十数分钟时间，与之后历经月余隆重而庄严的葬礼相比，实在只是转瞬之间。

南制孜莱都被安葬在已成为王家坟茔的紫盖山颠，同南王一样，孜莱也是尸骨无存，但是南刻公开了她的本名——夏黄晨曦，行的是王室公主的身份礼仪，也算极尽哀荣。

“真妹，宛妹，你们到底闹得什么别扭？这都已经半年多了，你们干嘛总是不肯同母后亲近？”南宽虽然在院里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是正午的寂静仍是教独坐里屋的卢若铭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才没有闹别扭，两个妹妹还那么小，宣宣又一直缠着他，我们哪里有机会同他亲近。”听见真真宛儿的声音，卢若铭不由侧耳留神，南宽说得对，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亲眼目睹了姑姑和父亲的阵亡之后，就再也没有跟他主动交谈亲近过，虽然他也做过努力试图了解改变她们的心思，但是因为南刻重伤，他自己又生了场骇人的大病，之后更是忙于国葬以及养育婴儿，所以始终没能真正达到目的。这世界因为婚龄很早，所以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们的成熟也就偏早，但是孩子仍是孩子，再怎样提前的成长，也免不了青春期固有的，言谈举止思考认识的似是而非和片面极端性特点，之前因为真真宛儿同他很亲，这些特点都被平常的撒娇任性所掩盖了，如今母女突然疏远，他担心再不好好沟通的话，隔阂就深了。所以听见南宽出言谴责试探她们，他赶紧抓住机会认真旁听，希望能够藉此把握住女儿的思维脉络以便对症下药。

“谁是他?!有这么称呼娘亲的吗?!”南宽对妹妹的出言不敬有些恼火，口气颇有些重。

“算了吧，大哥，你心里对他也有看法不是吗，大家心照不宣就好，父王尚且不管，你又何必跑来追究我们？”听女儿的意思竟是对自己很有意见，卢若铭不由得更加留神。

“我对娘亲没有丝毫负面看法。我只知道娘亲有娘亲的苦衷，我不会以自己的立场妄加评判，也不希望你们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是他的儿女!”

“姑姑为了救他坚持得魂飞魄散，爹爹为了救他急乱攻心以至陨命山崖，父王为了救他左臂筋断脉绝再也无法复原，还有暅叔，暅叔…”

“暅叔也是为了救他力战而亡的，可他呢？他面对旁人的舍命相救又是什么态度？姑姑和爹爹的葬礼上他面无表情，连一滴眼泪也无，父王抱伤理政，憔悴疲惫，他却连汤水都不见端过一回。”

“还有旋姨，旋姨为了暅叔自杀殉情，他更是半句表示都没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娘亲，大哥你要我们怎么亲近？如何亲近？”或许是被大哥逼得急了，真真率先发难，跟着便是宛儿的接续，两人说话自小便是这个特点，一人一句，连珠炮一样。

“那么你们认为你们的娘亲怎样的表现才算情深义重？”

“孩儿见过父王。”

“今日北施罗族有使者来访，是替现任族长求亲联姻来的，既然真真宛儿这么不喜欢母亲，不如父王便将你们嫁往北地，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父王?!”南刻的口气并不严厉，但是真真宛儿却是连惊带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有什么不满意？北施罗族是北地诸部落中的佼佼者，现任族长巴尔萧更是年少有为精猛悍勇，若能收服，将是父王北上平胡的极大助力，身为安槐长公主，你们有义务为国效力；况且，听说巴尔萧生得雄壮好色，虽然年纪不大又未正式娶妻，但是已有三子两女宠姬若干，父王也想看看，你们嫁过去以后能不能做到专他一人之宠，又会不会有别于你们的母亲，对他多情多义难舍难分？”

“父王息怒，念在真妹宛妹年少无知，念在北地苦寒荒蛮，求父王怜恤三思。”

“大哥不用求他，在父王眼里娘亲原比所有人事都重要！国家、百姓、战友、亲朋，还有我们，统统比不上娘亲的一根头发。”

“住口，真真！”

“大哥为什么要真真住口?!她哪有说错？比如刚才，我们明明是在替爹爹和姑姑的牺牲不值，是在替父王心痛，但是父王却不问青红皂白，只想把我们远远嫁出去替娘亲出气。”

“就是，却不知娘亲根本就不领情。”

“父王，即便是您也不可以逼迫我们。”

“不要，我们不要嫁到那种地方去，我们决不嫁给不认识的人。”

“对，绝不！我们与巴尔萧的关系怎能同父王爹爹姑姑与娘亲的关系相提并论，你们都对娘亲那么好，而那个巴尔萧我们根本连认都不认识。”

“哼，而且以他的所作所为看，他根本就是个寡情薄幸之人，我们又怎会对这种人生出感情！”

“就算他保证娶了我们之后安分守己一心一意，我们也不会同意嫁给那种以婚姻为交易的野蛮人。”

“娘亲说过，婚娶只有以平等的两情相悦为基础才会有幸福可言，所以我们不嫁！”

“绝不嫁，父王不是不知道，我们欢喜的是晋远晋迈哥哥。”

“父王，我们不嫁好不好？”

“父王……”

“如果父王一定要你们嫁呢？如果父王不但想法逼你们嫁了过去，而且你们还被迫生下了巴尔萧的孩子呢？若干年之后你们还会有今日的坚持吗？”

“姑姑说过，人若一心求死旁人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拦，如果真的出现父王假设的那种情况，那么请恕孩儿不孝。”

“是的，父王，如果您真的逼我们到那种地步，我们就算找不到机会杀了巴尔萧，也会杀了我们替他生的孩子之后自杀。”

“宛儿，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们的母亲在嫁给父王之前，是不是也面临过你们今日同样的处境？如果，你们的母亲也存了和你们一样的心思，那么今时今日你们是否还有机会对父王大吼大叫，是否还有机会享受这些年的锦衣玉食快乐任性？还是说，你并不在乎你们娘亲赋予的这条生命，而他在万昌山中将最好的侍卫留给你们也是多此一举？真真，你也来告诉父王，在你的心里真的希望你们的母亲象你们旋姨一样，在知道丈夫阵亡后当即自杀殉情，留下你们和一众弟妹，也象仓家两个儿郎一样孤苦哀伤？还是说，你希望你们的母亲在生下妹妹以后，就放下对你们的牵挂，不管不顾一病而亡？”

“不是的，父王，我们，我们不是的，……”

“我们只是，我们，父王，娘亲？…”

“娘亲？您怎会在这里，您不是在午睡？”

“就算真的在午睡也被你们吵醒了。”

“娘亲，娘亲你去哪？”

“去喂妹妹。”

“娘亲，我们，娘亲…”

“娘亲…”

“好了，瞧瞧你们这一头一身的汗，还不快去洗洗，等出了疹子就该难受了，得了，话有的是时间说不是，别再磨蹭了。”

“娘亲，您不要生气，娘亲我们不是故意的，不要不理我们，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娘亲，娘亲不要走，呜呜呜……，我们不想嫁给那个巴尔萧，娘亲……”

“好了，好了，不嫁就不嫁，娘亲也没有生气，真的没有……”

男人也罢，女人也好，强迫也罢，暴力也好，面对女儿的痛哭哀求眼泪颤抖，所有的原则情绪都在本能与天性面前败下阵去，卢若铭搂着两个湿淋淋的女儿连气也叹不出。

因为生下他们，所以永远亏欠他们，南刻说得对，如果当年他狠下心，带着腹内的宽宽一起去死，那么他便不会有机会感受今日的彷徨失措爱恨挣扎，如果没有他们，这场幻觉般的人生就不会如此真实，如此……

“或者，是我们都太不懂得妥协了。”当晚，望着两个婴儿吃饱喝足后恬静的睡靥，卢若铭在午夜梦回的恍惚中喃喃自语。

“但是，我们还以为，有所守而不变，方为节。”

这还是南刻受伤之后两人的第一次同榻而眠，卢若铭发觉，南刻面上的疲惫竟是在熟睡中也丝毫没有淡去。

又怎会不累，大家都不过只是血肉之躯而已。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看着烛火摇曳间南刻面上的黯然，卢若铭笑得苍凉。

“对不起，铭儿，为了，我们带给你的那些折辱，也为了，这所有的伤与痛，对不起。”

泪，毫无征兆地汩汩滑落，卢若铭埋首膝头，失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