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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 作者:仲玉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4-01-13 04:59:14
  • 章节字数:104836字

风波

自这次风波过后, 两人又变成了真正相敬如宾的关系,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无意见到后还会点头示意, 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少之又少罢了。

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话说的少?了些,可其中的纠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谢洵一如既往的上朝,他初任礼部侍郎, 虽有卫老尚书照拂,可到底只有自己解决几件棘手的事情后, 才能真正坐稳礼部, 否则镇不住其他想要挑刺的官员。

先前在翰林院披星戴月,如今换到了礼部, 情况却没变。

为了不打扰公主, 也为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他差岁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木榻。

元妤仪在府中也并未闲着, 她将上次春闱名录看?了几遍,挑出了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 其中第一个便是?兖州的吴佑承。

安国公府密不透风, 都是?可靠之?人, 是?以元妤仪寻了祁庭, 将调查吴佑承背景一事交予了他手下的暗卫。

此人年纪不大却颇有才气, 元妤仪未曾与他见过面?,担心吴佑承是?旁人派来的探子,难免考虑的多些

正至午时, 天光大亮。

元妤仪正靠在正厅的书架边看?元澄昨夜遣人送出来的奏折, 这道奏折是?江丞相?亲笔所书,其内容倒是?跟从前提高赋税的几项不一样。

今岁兖州大旱, 江丞相?请求削减兖州的赋税,而?其他没有发生旱灾的地?方都照常缴税,以此来减轻兖州的旱情损失。

奏折语气谦逊,江相?往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任谁来看?都只会夸赞这是?拳拳爱国爱民?之?心,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半点错处,才是?最大的危险。

无利不起早,元妤仪和景和帝自然不相?信江相?会有这样的好心,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朝上公然提起要增加各地?赋税充实国库,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必然藏着猫腻。

元妤仪继续往后翻了翻,果?然找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上面?是?元澄辛辣的批语。

匆匆看?完,少?女?往青花茶盅里倒了杯茶,将那张纸撕碎浸湿,上面?的墨迹氤氲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她这才放心。

当今掌管兖州的依旧是?江相?的侄子,多年前被卷入一桩贪污风波,却被父皇压下,最后被证明清白的江节度使,江长?丘。

只是?另一家仗义执言的大臣就?显得不那么幸运。

元妤仪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多次替兖州百姓上奏的陆祭酒还没等到兖州案结束,就?被冠以贪墨之?罪,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此刻元妤仪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连陆祭酒都不知道的,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外孙,谢洵。

她派沈清多次辗转,甚至动用了母族的暗网,才打听到其中隐秘。

却不清楚谢洵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的母亲,当年陆家的二小姐又是?否刻意隐瞒这些仇恨。

因此,就?算她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言;当年的事没有直接证据,人证物证均不全,倘若她这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元妤仪脑海中被江陆两?家的事占据,彷佛陷入了一个硕大的谜团之?中。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被这些前尘往事牵着走,而?是?需要让江丞相?的如意算盘打空。

兖州那边的邸报还在路上,如今江丞相?的话无非是?一家之?言,可他在朝中又树大根深,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只能跟他打太极。

节度使是?江家人,那邸报上的内容也不可全信,正是?进退两?难之?际。

倘若不答应减税,江相?必然会以此作筏子,攻讦景和帝不够宽仁;可若是?答应了他,其他几州难免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需得从头考量,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正在元妤仪为难之?际,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殿下!”

来者一袭淡青色对襟长?袍,腰间的软剑外裹了条天青双环如意绦,额间依旧系着那条狭长?的小麦粒抹额。

鎏华院伺候的侍女?均候在廊下,旁人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是?以正厅并未关门。

季浓步履生风,几步到了门口,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元妤仪对面?的圈椅上,连喝了两?盏茶才喘匀呼吸。

元妤仪看?见她额上的细小汗珠,关切问道:“你是?骑马赶过来的?怎得这般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浓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却没急着喝,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阿妤,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告诉你。”

“其一是?你托三?哥哥查的事,吴贡生家世清白,无甚背景,三?哥哥还让我转告殿下,因吴佑承年纪尚小,又是?寒门,所以江相?并未将手伸到他身?上,此人可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不意外。

说白了这个吴贡生跟陛下差不多岁数,哪怕是?再才华横溢,也终究是?个寒门子弟,没有几年的历练和实打实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跻身?权贵之?流。

江相?自己虽不是?什么豪门世族,却格外看?重门第之?别?,如今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更是?如此。

季浓又道:“其二,是?你那个驸马。”

元妤仪微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季浓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有多轻松,似乎在斟酌言辞,但她在北疆军营待了两?年,性情直爽,军人传消息最忌拐弯抹角。

她格外为难,最后也顾不上委婉,索性全说了出来。

“今日早朝,江相?并其他几个朝臣公然请奏,道兖州灾情刻不容缓,望陛下尽早处理,以免酿成大祸,陛下以邸报未至为由,宣布明日再议。”

季浓话音一顿,苦笑一声,“可巧,陛下刚打算说退朝,兖州的邸报就?在琼正门截下,三?哥哥一直守在宫门,最后只好亲手呈上。”

“江相?见此,气焰愈盛,搬出大晟历朝历代的先祖,宣称陛下要做个仁君,江相?大女?婿刘宜甚至公然撞柱,幸而?三?哥哥及时将其拦下,可江相?一党始终不肯松口。”

季浓顿了一顿,抬眸果?然看?到元妤仪彷佛覆了层阴霾的脸色。

元妤仪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椅边。

“我们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兖州若真有灾情,又何必非等到春闱之?后一切稳定下来才报,恐怕□□,而?是?人祸吧。”

季浓沉默片刻,道:“可邸报已经被当众传阅过,陛下不能再推诿,倘若江相?借此发难,只怕正中他们下怀。”

说了这许多,元妤仪依旧没明白这是?如何同?谢洵扯上关系的,便问:“江相?斗法,干驸马何事?”

季浓生了双锐利的丹凤眼,以往总习惯直视旁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却捏着茶盏低下头小啜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陛下被江相?掣肘,满朝文武要么赞成江丞相?一党的提议,要么就?像卫老尚书那般反对,却提不出更有力的法子,眼见就?要答应,驸马原本没说话,却在最后一刻拦下了。”

她终于抬起头,从对面?坐到元妤仪身?边,挽住她纤细的小臂。

“说起来你家郎君也是?有勇有谋,满朝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兖州,查探旱灾情况和百姓如今的生活状况,又说历朝历代以来,赋税均是?大事,不可妄动,否则难保国祚稳定,将江丞相?用来指责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季浓说到这里,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元妤仪的表情却依旧沉重,立时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追问道。

“既是?派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扯到最后,靠谢洵出言解围?而?且江丞相?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怎会这般轻易答应赋税增减暂且搁置的请求?”

季浓扁了扁嘴,垂着头没答。

元妤仪只是?不喜朝廷中为了权势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蠢到可以任人戏弄的公主。

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

元妤仪却下定了主意,朝内室走去,沉声唤道:“绀云,进来替我梳妆更衣。”

季浓满脸诧异,撩开珠帘望着义无反顾的少?女?,语调惊愕,“你要进宫?”

少?女?纤白的手指落在衔凤赤金步摇上,抚摸着上面?凸起的凤纹,郑重地?点头,“此事只有我可以。”

只有她的身?份远在肃王之?上。

尊贵,而?无可指摘。

季浓眼底已经蕴起一汪泪,“万一真如邸报所言,食死人、肉白骨,官员上下沆瀣一气,那就?是?人间地?狱,殿下前去,便有万分的危险。”

绀云已经进来替她梳发。

元妤仪闻言,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是?无奈道:“我不去,此事交予肃王,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呢?”

季浓的一弯远山眉越皱越紧,又不死心地?劝道:“我瞧着你家郎君不像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瞧着也是?能担事的,让他自己去,你就?好好留在上京不行吗?”

元妤仪指尖微凉,听她说完这话神情一僵,旋即想到了一个滴水不露的解释。

“驸马对我未生反心,若是?旁人挑拨离间才更糟;何况我去了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阿澄登基三?年,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安抚民?心。”

季浓放下珠帘,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沉默着走了出去。

元妤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明艳的脸难掩愁色,轻叹一口气,一言未发。

她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已经做得极好,最后是?为了抗衡江相?才主动请缨前往兖州,他心如磐石,自己又怎能在此刻撇下他。

走一步看?一步,他此刻对她、对景和帝的忠心不假,她便也回馈以同?等的心意。

管它龙潭虎穴,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章和殿中。

江相?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凡地?方发生天灾,中央无不派遣官员;今岁兖州旱灾这样严重,更要彰显朝廷的重视,依老臣看?,河西禹州与兖州离得不远,肃王殿下便是?最好抚慰民?心的人选啊。”

殿中只有几个朝中的肱骨之?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并未急着开口。

卫老尚书重重咳了两?声,冷讽道:“江相?此言差矣,肃王乃一藩王,何况身?上背着前朝重罪,怎能代表陛下前去呢?”

江相?白了他一眼,拱手对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君者更不会拘泥于往日的罪名,起用肃王,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宽广,不是?么?”

两?个老者唇枪舌战一通,最终还是?没有定论。

江相?冷笑一声,干脆扯破脸道:“既然卫老觉得本官的提议不可,那您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卫老尚书心一横,恨不得提自己的名字,如鹰隼般的眸中淬着不甘。

江丞相?又将目光放在站在一边的谢洵身?上,见他同?样面?色平静,毫无打断的意思,心中气焰更盛,自然也没注意到景和帝身?旁的祥禄从后殿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自从谢洵入仕,分明职位不高,胆子却不小,次次与他分庭抗礼,丝毫不见怯懦。

饶是?他这个丞相?,也在这个驸马手里吃过几次亏,现在可算是?让江相?逮到了出气的机会,语调越来越激昂。

“陛下,君舟民?水,不能不重视,唯有顺水而?行,顺应民?意,才能共创天下海晏河清,才能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啊!若有其他皇子代替陛下前去稳定民?心也可,只是?先帝子嗣稀薄,将此事交予肃王殿下,才更是?万全之?策,陛下觉得呢?”

方才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却点头道:“江爱卿此言甚是?有理。”

江丞相?脸上有些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皇帝这般轻松地?答应下来,旋即反应过来,几乎立刻要跪地?叩谢君恩。

然景和帝还没等他谢恩,又对站在身?边的祥禄道:“宣吧。”

祥禄会意,快步走下台阶,提气朗声朝殿外道:“陛下有旨,宣靖阳公主进殿。”

谢洵猛然抬起眼眸,如剑锋般的眉头皱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浓烈的错愕,原本沉静的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大殿中央顿步。

少?女?一袭绯红簇金鸢尾宫裙,腰系暗金缎面?宫绦,十字髻上簪着一对衔凤赤金步摇,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两?粒明珠。

她鲜少?穿的这样华丽,却又格外合适,更显得明艳尊贵,端庄华美,让人挪不开眼。

元妤仪脸上带着笑,先朝景和帝行了一礼,这才看?向周围几个熟悉的大臣。

她的目光撞上谢洵的视线,却率先避开。

二人已经有一旬未曾离得这样近过,以至于元妤仪心中升起一抹惭愧和不习惯,似乎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谢洵依旧看?着她,却总觉得不安,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掐向掌心。

这个时候她过来干什么?

误会

很快, 谢洵得到了答案。

元妤仪开门见山道:“陛下,本?宫觉得江相?之心日月可鉴,更是一心为了我?大晟百姓着想, 江相?是长辈,我们更该尊重才是。”

江丞相?原本?阴沉的神情僵在脸上,却?只看见少女噙着笑对他微一颔首。

江相?彻底被绕进去,心中却?残留着几分警惕, 斟酌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臣秉承先?帝之命, 更希望陛下不要辜负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好。”

元妤仪挪开目光, 不再看这个老狐狸。

嘴上的话说得倒是真好听,只是这心意里几分真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若真是为了景和帝好, 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支持肃王领命前?往。

谢洵眉间?萦绕着几分不解, 以?他?对元妤仪的了解, 此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恭维江相?、无足轻重的话。

果然下一刻,少女又朝在场的几个老臣侧首道:“江相?忠心可鉴, 只是依靖阳看, 这提议尚存不足之处。”

江丞相?警惕地?盯着她, 又要在众人面前?维持镇定, 便从?容开口, “哦?不知?公主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怎么可能会有高见呢?

江相?做了千万个打算,当?今陛下没有兄弟, 就算把大晟朝翻过来, 全天下也只有肃王一个合适的藩王,这次他?势在必得。

元妤仪微垂凤眸, 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蝶羽,遮住她眼中果决的神色。

“兖州不幸突逢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民心动荡,陛下若撰写罪己诏,就应由皇城与陛下的地?位同样尊贵的皇室中人前?去抚慰民心。”

少女转过身,含笑道:“丞相?,靖阳所言,对与不对?”

江丞相?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酒,又不能搪塞过去,但这打算倒是与他?的计划重合,便只朝景和帝一拱手道:“是。”

“那江相?觉得本?宫与”元妤仪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去,身边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洵脑中绷紧的弦猛然扯断,分明猜到了她的意图,脊背僵直,打断唤了声,“殿下。”

青年的唇已然变的惨白?,面无血色,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甚至连借口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打断她。

元妤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驸马若是有话,不如等一会儿回府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只给谢洵留下一道背影,继续朝江相?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既然如此,江丞相?觉得本?宫与肃王相?比,谁更尊贵?谁才是那个同陛下最亲近的人选?”

少女伸手抚摸了一下鬓上簪着的步摇,赤金凤凰经烈火淬炼而成,栩栩如生,这是父皇在她及笄那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给她簪于?发上的礼物。

耳边垂着的明珠是当?年父皇登基时,番邦入朝所贡的国礼,莹润贵重,举世?也只有三颗,母后薨逝时陪葬一颗,剩余的两?颗差巧匠做成了耳铛,交给了她。

至于?身上穿的宫装,是母后身子尚好时,亲手给她缝制,留待及笄时穿的衣裙,瑞花蜀锦作底,裙身同样用暗金杭绸勾了一只高傲的凤凰,就连系腰的宫绦上也缀了赏心悦目的金珠。

父皇母后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手足和睦,众星捧月。

皇城之内,皇帝之下,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江相?脸上立刻布满阴霾,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镇定下来。

“若论身份,自然是殿下尊贵;可赈灾不是小事,公主金枝玉叶,那样的苦寒之地?,如今又遭了灾,您去只怕有失体面啊。”

元妤仪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容堪称温和。

“江相?此言差矣,本?宫虽生在皇城,却?也是天下人的公主,何况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本?宫不畏艰险,方能更显陛下赈灾决心啊。”

江丞相?想前?想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是靖阳公主。

他?咬了咬后牙,又不死心道:“河西禹州离兖州近,公主不若让肃王一同前?去吧,这样也好全了肃王殿下担忧百姓的心。”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语调微微上扬,似是不解,“这话好生奇怪,天下百姓均是陛下子民,真要论起来,本?宫这个旁支的堂叔也未免担忧的宽了些。”

旁支,堂叔两?个词被她咬的极重。

真要一辈一辈地?较真,肃王连继位的一丁点可能都没有,非嫡非长,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现在却?要去赈灾?

其中用意一点便知?。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大臣皆变了脸色。

元妤仪刻意将肃王想去赈灾的请求往谋权篡位上引,在场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自然心中惊骇。

中立党以?南台御史中尉韩真为首,闻言立即表态道:“臣认为公主提议甚好,公主与陛下姐弟情谊甚笃,若公主愿冒险前?去,想必百姓们定会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其他?几人见韩中尉先?开口,生怕自己落后,连忙附和道,“臣等附议。”

江相?在一旁站着,却?觉得怒火攻心。

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群人方才还?如鹌鹑似的,现在就巴不得表忠心,风向彻底转变,他?辛辛苦苦布下这个一石三鸟的局,却?被靖阳公主彻底搅乱。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毒的怨气藏在眼底,仿佛暗处蛰伏的一条毒蛇。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沉着一张脸,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已初显帝王威仪,“江相?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便相?当?于?把江丞相?放在火上烤。

若是韩真等人不发一言,他?自然可以?固守己见,再寻个旁的不痛不痒的理由拖着,可是韩真他?们已经表态,他?若是再执拗下去,便坐实了有反心的话。

江丞相?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甘,“公主大义凛然,微臣自然附议。”

景和帝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揉了揉额角,挥手道:“既然赈灾事宜了结,诸位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众大臣均行礼告退,江相?心里有气,大步离开。

章和殿中却?还?剩了两?个人没动,谢洵站在离元妤仪三步远的地?方,始终沉默。

元澄揉完太阳穴,觉得灵台清明些许,总算没有江丞相?在自己面前?吵来吵去的喧闹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见殿中站着的女子,又担忧起来。

元妤仪似乎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站着,头也没回道:“礼部交接事忙,在离开京城之前?,驸马不需要和方大人说清楚吗?”

良久,她身后的青年才轻嗯一声。

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快步走过来,彷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最后只皱眉唤了句:“皇姐。”

元妤仪莞尔笑道:“怎么不高兴?”

元澄低下头,“兖州的灾情虽不会如邸报上所说的那般可怖,可必然也是民不聊生的惨状,何况江相?此次未得手,一定会留有后招。”

元妤仪欣慰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澄现在的想法愈发深刻了。”

元澄有些惭愧,头压得更低,“其实这些都是姐夫是谢哥哥教给我?的。”

他?从?书桌堆着的奏章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元妤仪。

元妤仪翻阅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册子虽薄,可用语通俗易懂,并未刻意使用那些深奥的例子,其中记载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为君之道,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更难得的是这是手书,笔迹苍劲有力,写得一手漂亮锐利的瘦金体,批语同样颇有风骨。

元妤仪将书册还?给元澄,思维却?骤然清明,他?这样用心,难怪阿澄会突然改口,成亲时还?对谢洵有意见,现在对这个姐夫却?是心悦诚服。

“这是他?何时写给你的?”

元澄将书册放回原处,妥帖收好,才回答道:“就在前?些日子。”

少年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这是谢哥哥去礼部任职的第?三日交给我?的。”

元妤仪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那不就是她出?言警告的第?三天么?

她那时对他?说的话那样尖锐,他?竟丝毫不曾怨恨吗?

似乎不敢相?信,元妤仪又追问道:“谢驸马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元澄本?依约定瞒着,却?察觉到皇姐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便如实回答道:“谢哥哥让朕担起为君者的责任,他?说我?年纪小,压不住底下的臣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可因此生怯,更需先?一步揣测朝臣的想法,走一步算十步方能保朝局安稳。”

元妤仪闻言愣住。

少年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皇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阿澄不该收谢哥哥的这本?书册?”

元妤仪扯出?一抹笑,摇头道:“手书所言字字珠玑,其中见识体悟不输上书房的几位太傅,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皇姐怎会不让你虚心学习?”

少年轻嗯一声,亲切地?揽住她的胳膊,似乎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轻松。

“其实,谢哥哥还?说了别的。”

“谢哥哥说,只有朕琢磨透这些道理,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熟练运用,始终牢记在心,才能保护好皇姐,那些攻讦皇姐的大臣才不敢出?言置喙。”

“所以?朕明白?,朕不能事事都等着皇姐护在前?头,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皇姐已经为朕做了许多许多事,朕要早日独当?一面,护着姐姐,也护好大晟江山。”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挥斥方遒的意气。

元妤仪脑海中却?彷佛突然崩开一连串的火花碎屑,望着身旁的少年,却?好像在他?身后看到另一个清隽出?尘的身影。

她嘴唇微微翕动,心脏跳的极快,却?不知?该同元澄说些什么。

原本?她以?为谢洵已经将她那日的质疑刻在了心里,虽说明面上依旧对她尊重有礼,可是任谁被这样说,心里总会有几分不乐意。

可是他?却?分明未曾因她的疏远而记恨,又或者说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只是分情况听。

若非江相?气焰嚣张,执意派刘宜担任赈灾的官员,想来他?也不会贸然出?头,揽这份功绩。

可是他?不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迁惹她怀疑,却?又给元澄送了这样一份千金难买的手书,还?说了这些鼓舞皇帝的话。

阿澄原本?便是帝王之才,得了他?悉心指点和激励前?进的话,未来的心性只会更加坚定。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他?了吗?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问题就连她本?人也不能笃定答案。

她紧攥着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无妨,日久天长,此次共同前?往龙潭虎穴的兖州,自然有时间?也有机会能得到验证。

元澄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脱离,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皇姐,你可别把我?同你学舌这件事告诉谢哥哥,他?说保密来着。”

元妤仪愣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姐弟二人又就兖州的事情说了几句,元澄这次虽也有些担心,但相?较从?前?的时候,却?镇定许多,临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元妤仪。

“有谢哥哥陪着皇姐,我?不担心。”

元妤仪失笑,“我?成亲不过半载,你对驸马却?彻底改观了,不知?是谁当?初说得愤慨,还?盼着我?尽早和离。”

谈起旧事,元澄难免惭愧,“我?比谁都盼着皇姐能过的好,谢哥哥当?初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瞧着便是个冰雪一般的无情人物,我?自然担心。”

话音微顿,他?又展眉笑道:“可是上次谢哥哥来找我?送书,神情凝重,分明对我?寄予厚望,更是将姐姐放在了心上,我?若再无理针对他?,那岂不是小人行径?”

元妤仪身在局中,自然迷了眼,体会不到元澄口中的放在心上。

何况她心中一直记挂着先?朝敬武帝和裴皇后那一桩怨偶惨剧,内心深处也难免生了几分怯意,只怕自己也会重蹈覆辙,故强行摁下心中的悸动。

她已打定主意,举止行为皆按谢洵的标准回馈。

倘若他?真如现在这样不曾生反心,她自然也会以?礼待之,假以?时日,两?人之间?的芥蒂经过了时间?考验后消除,或许能生出?几分真正的夫妻情谊也未可知?。

只是倘若他?有丝毫不臣之心,抑或有一分不轨之举,她也不会心软。

良久,元妤仪只轻声道:“驸马既然待陛下好,便是认可陛下的能力,你更要做好这个皇帝才是。”

景和帝登基三年半,手边可用的忠心臣子少之又少,谢洵此时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她此时让元澄防备谢洵,只怕会养成皇帝猜忌多疑的恶习。

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左右谢洵和谢家纵使有野心,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显露出?来,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元澄郑重其事地?点头。

兖州旱灾急迫,他?们的行程安排也只会早不会晚,还?有许多事要提前?嘱咐好。

元妤仪今日来得匆忙,如今赈灾人选终于?确定,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是时候回府提前?收拾行装,便同景和帝告辞离开。

守在殿角的内侍上前?为她开门,两?扇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的天光迎面洒进来,明亮而灿烂。

元妤仪被炙热的日光刺激,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样明亮的光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站在章和殿前?的象牙石护栏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漫长石阶。

青年脊背笔直,玄色腰封束起一截劲瘦的腰,浅金色日光与他?身上的墨绿色官袍融为一体,晕染出?极为昳丽的色彩。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鬓边一丝乱发,他?却?犹然未觉,更显得身姿如松石缀玉,遥遥一望,格外赏心悦目。

元妤仪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

谢洵在等她。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日头渐渐倾斜稀薄,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宫廷里的侍卫站的很远,训练有素,不会?往这边多看两眼,光滑的象牙石阶折射出细碎的光线。

良久,青年身上终于久违地回温,感受到?些许和煦的热度,他收回已踏上石阶的左脚,端端正正地站在元妤仪面前。

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在少女身前笼下?一层严实的影,似乎这样就能将她整个人圈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殿下?,我们?回家吧。”

元妤仪一愣,下?意识问道:“你”

谢洵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苦笑,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元妤仪的错觉。

他道:“殿下?心性果决,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多说无益,不过白费口舌,臣此行?,会?护佑殿下?周全。”

元妤仪有她的想法,有她的决心,哪怕是夫妻,他也应尊重她,不能这样独断地替她做决定。

更何况,两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反倒是以君臣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合适些。

元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从方才?的愕然中?回神,跟着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

时隔多日,两人这般一争论,前不久心中?的芥蒂反而?鬼使神差地冲淡了许多,二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

……

琼正门停着公主府的翠盖马车。

一旁站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郎君,身披一袭铮亮的甲胄,利剑收在腰间鞘中?,束起的马尾上绑了根赭色发带。

祁庭自收到?兖州来的邸报便一直守在琼正门,方才?更收到?季浓遣人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元妤仪入宫的前后?事?宜,一颗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见人出来,他也不耽搁,立即上前拦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丝毫不顾及站在少女身边的谢洵。

“阿妤,你怎么?样?江相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一连几问,祁世子很是关切。

元妤仪面露无奈,诚实地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你莫听阿浓吓唬人。”

闻言,祁庭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又道:“阿妤,你当真要去兖州?”

少女不动声色地看了早已站到?马车旁的青年一眼,点头道:“去。”

“那我陪你去。”祁庭下?意识开口,又补充道:“安国公府有一支秘密训练的暗卫,以一当十,忠心无二,我带他们?与你同去。”

元妤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祁三,你初回京,正是被人挑错的时候,北疆战局刚稳,你怎能随我奔波?更何况,上京城始终要留人守着的。”

倘若此时京城生变,就算他们?在兖州打个回马枪往回赶,也来不及,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庭并不接受她的提议,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边的人,玉面郎君一身绿袍,虽身姿颀长?清俊,却总让人觉得他病体?孱弱,弱不禁风。

“兖州情况不明,我不放心你跟着他。”

这些年,元妤仪也不是不明白祁庭对自己的心意,可喜欢这件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之间更不存在完全的对等,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回应祁庭的爱。

少女的眼宛如一汪清潭,荡漾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

“驸马并非囚于笼中?的雉鸡,而?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祁三,你莫要小瞧他。”

“可是”祁世子知道谢洵的能力远比展现出来的更出众,但他做不到?如此心无芥蒂地将元妤仪交托给另一个男人。

元妤仪上前一步,拍了拍祁庭那身闪着银光的甲胄,“在他身边,我很安心。”

是怎样的信任,才?会?有安心的感觉?祁庭只知道,这是流着皇族血脉的靖阳公主对一个人最高、最好的评价。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挚友,祁庭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着让路。

元妤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谢洵跟在她身后?,福至心灵,朝着站在不远处的祁庭微一颔首。

谢洵掀开车帘时,元妤仪已然靠着车厢壁闭眼假寐,他坐在另一侧,早已擅长?沉默,并不唤她,只是平静地守在少女身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生死无常,能享受当下?,已是最好。

年轻的郎君垂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坚硬的双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骨。

……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刚拐过青邬街巷口时却突然急停了下?来。

驾车的马夫连忙勒住马缰,整个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震,厉声斥道:“此乃靖阳公主车驾,何人竟敢当街拦车?!”

马夫的声音传到?车厢内,原本假寐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看向端坐在一侧的青年。

谢洵身子前倾,右手牢牢地护住她的小臂,方才?马车停的急,他担心她磕着,此刻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顺着元妤仪的目光,谢洵旋即意识到?不妥之处,方才?二人触碰到?的位置也烫的惊人。

他立时松开右手,眸中?染上一丝局促,匆忙起身道:“殿下?别担心,臣去看看。”

责怪

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 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

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

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 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

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 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 吴贡生不必担忧。”

吴佑承垂首, 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 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 哪怕朝廷派遣精锐, 也不会轻易解决的”

谢洵走下马车, 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 此处虽无人, 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

赶在他?动作之前, 马车却晃了晃。

元妤仪掀开帘子, 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

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 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 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

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 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

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

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

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

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

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

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

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

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

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

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

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

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

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

“她不会怪你。”

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

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

空气倏尔静止。

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

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

“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

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

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惋惜。

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

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

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

“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

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

“好,本宫答应你。”

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

“草民叩谢殿下!”

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

“吴佑承,你能懂吗?”

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

……

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

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

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

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

“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

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

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

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

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

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

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

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

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青年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

“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

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

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似乎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吐露真相,元妤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向来不擅长怀疑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看不透自己这个驸马便罢了,如今他?越来越坦诚,自己反而进退两难。

元妤仪听完呼吸有些乱,只是匆匆点了点头,抬步往前面的游廊走。

但谢洵看她走的匆忙,却以为她是听完自己的回?答后心?中有气,不由懊恼自己答的不假思索,忙追上去,脚步有些急促。

“刚成亲时,臣与殿下之间情谊浅薄,更被流言所累,确实?有过忤逆的想法,可?是殿下,臣从未想过要和旁人联手?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那些想法,从前有过,但现在绝不曾有任何残余,日?后也绝不会有。”

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洵方?才的从容已然不见分毫,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贴近寻常男子。

有情绪,有波动,像个活人。

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弋?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

谢洵眼中神情冷凝,终究败下阵来?,只问道:“殿下昨日说,从兖州回京便和离,是吗?”

元妤仪垂眸,“并?非夫妻才能长久。”

可我只想与你做夫妻。

谢洵望着少女,沉默地咽下这句话。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需要独处的时间,因情爱来?的太急太浓,便显得基础不牢,这一切宛如一场幻梦,自然经不起敲打。

既然元妤仪说等,那他就等。

无论多久,他都等得起。

谢洵想等她心软,等她动情,但在此之前,他需要重新确认并?提醒公主,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也得等此次赈灾结束,返京之后才能将和离书呈交礼部不是吗?”青年的嗓音分明还是那样?清冽悦耳,可元妤仪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种?笃定。

她点头答:“是。”

“那臣与殿下,现在便依旧是夫妻。”

谢洵突然向前走一步,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清晰,瑞凤眼点漆如墨,高鼻薄唇,端的是一张如玉的俊秀面庞。

他微微敛睫,那颗痣便恰到好处的露了些媚意,摄人心魂。

元妤仪一怔,谢洵的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完全意外。

但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见她神情似有?动容,谢洵心中松了口气,又道:“就算真的要和离,也是回京之后的事,可是殿下现在便急着与臣划清距离。”

说着,他的话音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声音也低了些,“原来?殿下早已厌弃了臣吗?”

谢二公子自诩年少早慧,在豺狼虎穴里长大,除了洞察人心之外,还有?一点长处,即清楚地知晓自身?优势。

譬如那具皮囊,又譬如公主对他沉默内敛的固有?印象。

谢洵从前不屑用这些外在之物获取他人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则是例外。

青年面色苍白,淡漠清冷的眉眼间染上自卑与疲惫,高挺的鼻梁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隆起一点不明显的驼峰,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

眼下泪痣冲淡五官的隽秀,谢洵沉默地看向站在面前,呼吸可闻的少女。

元妤仪鼻尖仿佛被清冽熟悉的白檀香萦绕包裹,寸寸不得逃脱,偏偏双脚仿佛凝固,几乎要被吸进那双漆黑眼眸。

“不是,我没有?……”

谢洵的眼睫浓密纤长,宛如一把小扇,闻言心中一动,诱导似的引她回答,语调却还勉力维持镇静。

“殿下说没有?,没有?什么?”

元妤仪微仰起下巴,正撞上男子直白的目光和他微颤的眼睫,少女心神未定,一愣。

谢洵眼底郁色更深,流露出两分自嘲,“是臣太自负,如微臣这般的可怜虫,只是平白污了殿下的眼罢了。”

元妤仪的远山眉蹙起,下意识摇头,将那盒藕粉糖糕强硬地塞到他怀中。

“谢衡璋,我从来?都没有?厌恶你。”

心疼

不远处烛火爆开?, 炸出一小撮火星,少女清澈的目光却从未改变,神色郑重。

“我想和离, 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情谊不深,从前或许有些微动心?,却也并非伉俪情深,如此拖延下去平添猜忌, 只是负累。”

元妤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重复一遍, “世间情爱最?是难测, 但我并未厌恶你。”

谢洵紧绷着的脊背微松,想要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脑海中思?绪叫嚣,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食盒。

“既未曾厌恶, 殿下日后便不要避臣如蛇蝎了,可以吗?”

安静片刻, 谢洵语调更轻, 又道:“起码这一路上, 还?是夫妻, 这也是臣唯一的请求。”

元妤仪微怔, 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泛起莫名的苦涩,他的意图无非是好聚好散罢了,和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是自?然。”

谢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 心?底因她的回?答升起一丝诡异的期待与庆幸。

此去兖州朝夕相处, 他愿以命相守,元妤仪并非那等冷硬之?人, 她会看到他的诚意。

倘若不顺利,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她。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早些休息。”谢洵面容沉静,朝她躬身还?礼。

元妤仪神思?微恍,想到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今晚在……”

话至嘴边,她看到远处守着火堆的昳丽男子,又咽了下去,点点头道:“你也是。”

她原本想问?问?谢洵在何?处休息,但恍然想到同行人中还?有个卫公子,他们二人是至交好友,想来?会同将士们另扎营帐。

谢洵看着元妤仪折返回?马车休息才放心?,转身朝刚搭起的营帐走去。

眼见火堆的火焰快要熄灭,卫疏又添了把柴,饶是天气回?暖,夜宿山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生幸事,平日赏歌听曲的贵公子此刻打了个哈欠,生出一分淡淡的后悔。

巴巴地跟来?,真是受罪啊。

费心?费力打了两只山鸡,刚烤好就被谢兄拿走去给公主献殷勤,让他这个还?未成家的人看的都有两分眼热。

卫疏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火堆,再抬眼时?去讨佳人欢心?的驸马爷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谢兄,这是何?物?难道是公主给我们的谢礼?”卫疏惊喜地说,越想越有道理,他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又道:“还?是公主善解人意。”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就是个业余的添头儿,虽说风花雪月样样精通,可是提枪上阵并不沾边,现在可算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他卫择衍完全可以暂时?充当御厨啊。

如何?将简单平常的食材烹饪出更甚皇宫大内的滋味,听起来?就极富成就感。

也算没白跟来?一趟。

卫疏刚伸出手?准备拿食盒,却被谢洵轻巧避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搭下,看似轻松随意,实则牢牢扣在他掌中。

谢洵道:“不是给我们,是我的。”

卫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不信邪地又去抢,不满道:“谢兄你现在怎么?这样小气?!”

谢洵起身避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其?余可以,这个不行。”

卫疏看他护食的姿态,恨不得抽出根柴火扔在这人身上,咬牙道:“也不知?谁曾经说对公主并无情谊,简直是无稽之?谈,胡说!”

谢洵思?忖片刻,竟附和了他的说法,嗓音清冷,“嗯,我从前确实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青年?宛如莹润珠玉,矜贵淡漠,哪怕亲口说着这些自?责的话,也并不落于下风,反添几分脆弱感。

卫疏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舌头仿佛打了结,也不再和他抢食盒,只是坐回?原地感慨道:“成亲半载,谢兄与从前判若两人。”

“哪里不同?”谢洵眸光微闪。

卫疏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抚手?答道:“有人情味,也有生机,像个活人。”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荒诞不经,后知?后觉地找补,“我可没有责备你死板的意思?啊,只确实觉得从前你待人太淡,似乎没有人或事都引起一分动容。”

“但现在谢兄的情感不似从前内敛,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你对公主格外?关心?……”

恰在此时?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又灭了几根柴火,谢洵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几道残存的火光。

他听完依旧垂着眸,唇角却不经意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极轻,“是啊,总有一日她也会看到的。”

卫疏没听清,问?道:“什么??”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离开?,分明还?是同一张面孔,一模一样的淡薄五官,矜冷气度,却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轻松。

他抱着食盒,像守着平生的珍宝。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拂去往日的落寞颓废,谢衡璋正值大好年?华,别有风姿。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她心?如石,他便做水,假以时?日总能?水滴石穿。

而那些好,她也能?看见的。

谢洵走出几步,又折返站在卫疏身后,嘴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打开?食盒递给他两块藕粉糖糕。

“今夜多谢,此物权当谢礼。”

“我那是一整只鸡,你就给我两块糕?!”

谢洵未答,只是好整以暇地收回?食盒。

卫疏忙止住他的动作,接过那两块来?之?不易的糕点,无异于虎口夺食。

“谢兄,成亲究竟有什么?好?你与公主这才相识不过半载,和我可是十余载的交情。”年?轻郎君挑眉,就差把重色轻友四个大字顶在额头上了。

谢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笑,“既然那么?好奇,自?己成一次婚不就明白了么??”

卫疏闻言,脑海中立时?出现那道模糊的少女?背影,一身轻甲,腰悬长剑。

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想象,季浓总是和柔美的女?子不沾边。

他不喜欢,更无意招惹。

“不不不,谢兄,我就算孤家寡人一辈子,也不会同季大小姐成婚的,那样的母夜叉,娶进门来?也顶多是充当个辟邪作用。”

卫疏说的笃定,表情中却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好奇。

谢洵将他的神色收至眼底,并未反驳。

他从前也这样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不会对元妤仪动情,更坚定地认为这桩姻缘只是一件相互利用的交易,可是现在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衡璋恨不得能?将兖州之?行的时?间无限拉长,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次日天光大亮,明日高悬,万里无云,正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将士们休整一晚,精力充沛,重新踏上行程。

天色渐渐沉下来?,果如侍卫长所推测的那样,按正常脚程,队伍正巧停在距宣城三十里外?的地方。

“驸马,这……这真的能?歇脚吗?不然还?是去宣城吧?咱们赶快些,总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的。”

侍卫长驱马停至谢洵身侧,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提不起休息的劲头。

驸马光说停在陈家村,可没说青州宣城外?的陈家村早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变成荒村了啊。

谢洵却仿佛意料之?中似的,对眼前的荒凉景象并不意外?,只点头道:“传令吧。”

侍卫长一张脸几乎皱起来?,心?头是拂之?不去的疑惑,似乎还?要再说什么?,抬头却对上驸马冷冰冰的视线。

他头皮一紧,连忙朝着后面随行的队伍道:“所有人,原地休整!”

说罢朝驸马一拱手?,正要退下时?,又被谢洵叫住,“转告将士,禁止卸甲,禁止离队。”

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点头应是。

谢洵又巡视一圈停顿的陈家村,此村落依山而建,密林茂盛,他们此刻停的地方正是村口,倒应了个词,“瓮中捉鳖。”

只是他们所有人对应的恰巧是那只“鳖”。

青年?的目光落在随行的唯一一辆马车上,招手?唤来?几个侍卫,同他们叮嘱几句。

说完心?中还?是放不下,终是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元妤仪掀帘,撞进一双宛如深潭的眼眸。

她左右望了一眼所处的位置,又看向站在马车外?的谢洵,眉眼微扬,压低声音道:“谢侍郎不该在礼部,合该调任兵部才是。”

谢洵并未应声,眼底掺着一闪而过的柔情,“臣调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殿下身边,倘若情况有变,殿下自?保为先。”

元妤仪点头,“无事,我身边还?有沈清守着,尽可能?减少随行将士的伤亡也很重要。”

听到她说起身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谢洵唇角不自?觉抿直,他平等的不喜每一个可以留在她身边的男子。

包括祁庭,也包括沈清。

饶是心?中掀起波涛骇浪,谢洵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自?若,似乎一切已在掌控之?中,轻嗯一声。

不知?为何?,元妤仪却在他这一声嗯中,感觉到一丝古怪的失落,实在奇怪。

她这边安全,不就是替他消除后顾之?忧吗?他应该轻松高兴才对。

元妤仪只觉得,谢洵现在变得好奇怪,他愈发让人看不懂了,却又跟刚成婚时?不同。

男人心?,海底针,原来?这话并非诳语。

“殿下躲开?!”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眼前银光一闪,元妤仪下意识闭眼。

“有刺客!准备作战!”熟悉的清冽嗓音响起,马车外?人马和兵器交杂的混合声响同时?滚在她耳边,元妤仪脑中思?绪僵硬一瞬。

透过飘起的一角布帘,她隐隐约约看到插在地上的半截羽箭,方才若不是谢洵替她挡掉那一箭,只怕这支冷箭已经贯穿她胸膛。

“沈清?”

回?应她的是一个蒙面贼人从马车上滚落的声音,沈清戴着半面木纹面具,手?持长刀,站在车辕上,应道:“属下在!”

元妤仪松了口气,搂紧身边的绀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颤抖的双肩,低声道:“别怕。”

“死活不论,一个人头百两黄金!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重,元妤仪阖上双眸,努力去辨清贼人的方向,自?上而下,自?南而北。

她恍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谢洵要在村口开?阔处歇脚整顿,只怕这些贼人就藏在进村时?西南面的山坡后。

片刻后,场中只余厮杀声,西南面再听不见任何?躁动,应该是伏击的贼人尽数暴露。

元妤仪睁开?眼,凤眸冰凉,指尖覆着一层薄汗,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伏击,绞杀,死活不论……

只怕这群人到死都见不到那所谓的加官晋爵、百两黄金了。

厮杀声中蓦然响起一道掷地有力的女?子声音,“大胆贼人,竟敢袭击靖阳公主和朝廷命官,神武营听令,凡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待在马车中的元妤仪听清外?面的声音后一愣,控制着动作幅度,悄悄掀开?车帘。

果然见到了那个身着浅金色轻甲,额覆麦粒抹额的姑娘。

季浓端坐马上,手?执一把长弓,将弦拉满如圆月,同时?射出三箭,还?在抵抗的几个贼人如软肉一般倒在地上。

卫疏原本躲在树后,想方设法躲避着这群突如其?来?的反贼,乍一听到女?子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鬼使神差地伸出半个脑袋望了一眼。

却见那骏马上的少女?重新拉弓,眯了眯眼,冲他厉声喝道:“闪开?!”

卫疏回?神,只觉得全身细胞都在燃烧,此刻被她一喝唤回?神思?,魂魄归体,往东边一侧身。

那支羽箭破空而来?,卫疏前一秒还?能?听到羽箭撕裂空气的风声,下一秒身后就响起另一个贼人倏然凝滞的喘息声。

他的祖父是朝中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哪怕曾经被贬谪,可威望尚在;他的父母门当户对,一见钟情,是上京城惹人艳羡的佳侣。

卫疏这辈子好丝竹,喜江南软调小曲,闲时?琢磨吃食,便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

可是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生死之?间,眼前看到的是鲜红的血,耳边响起的是无尽的厮杀声。

而远处的少女?,才是救下他的人。

卫疏看向她,恨不得立即躲在她身后,什么?享乐,什么?御厨,什么?丝竹美人,都统统不复存在。

四周情形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挨上一刀,可是那个男子却好像傻了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季浓眉头紧皱,又射杀一个站在卫疏身后不远处的反贼,站直身子借马背力道踢翻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贼人。

分明穿了一身华贵锦衣,身姿挺拔,那张脸长的也很不错,看着不像是糊涂人啊,怎么?那么?笨!

她一把拽住卫疏的胳膊,斥道:“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

说罢一面拉着狼狈的卫疏,一面迎击攻上来?的敌人,少女?高高束起的发辫擦着卫疏面颊扫过,只余清新的发香。

卫疏一开?始茫然地由她拽着,后面也能?辅助她偷袭一两个反贼,也算是经历过实战,而他看着身边少女?的目光也愈发清明。

“季浓?”他问?。

少女?手?上的长剑未停,又攻退两个贼人,这才得空回?答身后的卫疏,“你认识我?”

……

良久,陈家村村口这个暂时?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地上遍布着瘫倒的尸体和散乱的兵器,徒留一地狼籍。

谢洵并未暴露袖中藏着的双刀,月白衣袍上早已染上猩红血迹,“还?有活口吗?”

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摇了摇头,方才这群反贼攻势迅猛,又占了贪心?和人多的优势是以他们这些随行的侍卫都是拼了命在打,哪里会想到特意留活口。

谢洵额角略胀,也没有责备。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却动了动,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驸马,此处有活口。”

车帘微动,走下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襦裙,只是没有戴帷帽,露出一张明艳从容的脸庞。

众人见她下车,皆恭敬行礼:“殿下。”

元妤仪摆手?,又朝身后唤道:“沈清,把人提上来?。”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提着两个贼人上前,仅剩的两个活口为防止服毒自?尽,已经被沈清提前卡住下巴脱了臼。

谢洵上前审视着他们的面孔,果然在他们的额角看到两道刺青。

“原来?是死囚。”年?轻的郎君面色冷凝,仿佛在打量两个毫无价值的牲畜,目光冰冷。

他随手?捻起地上尸体的蒙面黑纱,牢牢绑住这两人的眼,对身后的侍卫长说,“捆结实点。”

这边刚绑好,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略微杂乱的马蹄声,守在原地的侍卫们立即扣上腰间刀鞘,谢洵却抬手?道:“自?己人,不必慌张。”

为首的身着一袭绛红圆领官袍,方脸阔额,踉踉跄跄赶过来?,果断拜倒在元妤仪面前,“青州宣城太守朱禛,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

元妤仪打断道:“朱大人免礼。”

朱禛抬眼觑着她的神情,又看向站在少女?身后的年?轻郎君,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隐约猜到此人身份,正要解释。

谢洵将绕在手?上沾血的布纱一一解开?,凝视着他,轻声道:“信昨夜便送至大人手?上,援兵却拖至今夜戌时?,是何?因故?”

朱禛眸光闪烁,良久还?是坦白道:“驸马有所不知?,宣城这几年?虽富庶,可军备力量却不甚乐观,微臣,微臣也是担心?……”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从前青州长史卫老尚书还?在位时?,青州虽处于贫苦之?地,却也蒸蒸日上。

可卫尚书回?京之?后,群龙无首,天高皇帝远,各城太守难免怠惰。

谢洵与元妤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故而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元妤仪只示意身后的侍卫长拖着那两个逆贼上前。

“还?望朱大人能?好好审讯此人,将功补过。”

朱禛如释重负,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必审出背后主使。”

朱禛示意身后随侍将那两人绑上马车,目光略过众人,正要离开?却看见站在人群边的男子。

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锦衣华服上沾了灰尘,乌发用一条金色云纹发带绑起,下半张脸却很是熟悉。

那青年?却仿佛没察觉他的视线,只侧首望着身边的少女?。

朱禛惊喜上前,宛如见到了老朋友,“阁下可是疏公子?真是巧啊!还?未来?得及询问?恩师他身体是否康健啊,每日三餐食欲如何??!”

卫疏神思?回?笼,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挪开?目光点头,简略答道:“劳您挂念,祖父一切都好。”

朱禛已经问?完,瞥到那少女?疑惑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断了他们的相处,强忍着笑告辞。

岂料他刚走,身后那对“佳侣”已然翻脸,准确来?说,翻脸的只有季浓一个。

季浓眉尖紧皱,“你是卫疏?”

卫疏听她问?起,罕见地有些紧张,点头承认,唤她:“是啊,我也是方才认出你的,季浓。”

“你我不熟,不必叫的这样亲昵。”季浓也没想到随手?救下的居然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心?中百感交集。

见她保持距离,卫疏眼里闪过一丝郁色,故意提醒她,“可我们定过亲啊。”

季浓愕然,笃定解释,“定亲而已,又不一定是夫妻,再说你不也早就想退婚吗?”

卫疏被她一噎,脸颊滚烫。

季浓看他呆呆愣愣,也没有再继续寒暄,嘟囔一句,“真是个傻子。”

说罢转身离去,清点人数。

卫疏不知?去哪,又见谢洵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边,只好厚着脸皮跟上自?己的未婚妻。

其?余的人也没有闲着,打完一仗才算尘埃落定,默契地收拾残局。

元妤仪站久了,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斑驳血迹和四肢残骸堆在一起,她眼前仿佛出现逼宫叛乱那夜,长道上流淌不完的血。

身形微晃,身侧人牢牢扶住她,元妤仪涣散的意识逐渐清醒,清晰看见那双手?上突出的青筋和修长骨节。

“你怎么?了?”她听见他尾音有些颤。

元妤仪的鼻端沁着白檀香,有些安心?,她借力站直身子,竭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噩梦过往。

“没事,别担心?。”元妤仪安抚性地笑笑。

谢洵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瞬间血色消失的唇瓣,再联想到她许久之?前随口提及的宫变,心?中电光火石般一转。

感性的动作远比理性的想法来?的更快。

那些理智的远离,那些克制的欲望,都被埋在骤然崩塌的山洪之?下。

谢洵只是有些心?疼她。

年?轻的郎君温柔而克制地揽住少女?不安的双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元妤仪埋首,下意识去蹭他的肩,战栗的骨架仿佛有了可依靠的支撑,眼睫轻眨,心?底浮起一分淡淡的庆幸。

其?实有时?她也需要谢衡璋。

哪怕他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她身边。

放纵

顶过这第一波刺杀, 后面的路程便显得格外顺利,兖州情况紧急,众人心照不宣地加急赶路。

那夜谢洵拜访卫老尚书, 其实?真正求的并非卫疏,而是一份给宣城太守朱禛的投名状。

朱禛不增兵,可以;毕竟会有旁人驰援,但谢洵要?确保的, 是宣城不会落井下石,不与?逆党联手, 火上浇油。

至于卫疏, 实?则是卫老尚书听了他的计划后,私心里也想让这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孙子见见血, 更何况, 谢洵还提到了那季家的姑娘。

若见过面, 相处过, 卫疏这小子还是固守己见,不愿应这门亲事, 他做祖父的也不是老顽固, 自?然?得厚着?脸皮去退亲。

同时, 季浓也不能将神武营带出京, 诚如?元妤仪所说, 她一出京,首要?保护的便是皇宫里的景和?帝。

安国公府门庭衰败,世?子祁庭却是胜仗而归, 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 风头无两,更对皇室忠心。

所以难保江丞相等?人不会挑他的错处, 亦或激他犯错,故祁庭需守在京城,神武营更不能动。

谢洵在醉迤巷约见了祁庭。

他知道祁世?子会来?。

元妤仪拒绝过的随侍暗卫,谢洵重新向?祁庭提了交易。

他需要?更多的侍卫确保元妤仪的安全?。

而此时,他竟只能寄希望于祁庭。

母亲吞金而亡,死在他怀中?时,谢洵发誓会报仇雪恨;此刻那种情绪越燃越旺,他竟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太像个废物。

而与?之?矛盾的是,若他拼命往上爬,换来?的并非元妤仪的安稳,而是她质疑不安的目光。

进退两难。

祁庭听完他的请求,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会让阿浓带兵先行,倘若殿下此行有任何差错,谢洵,我保证让你谢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说罢他拂袖离去,包厢里只剩谢洵自?己。

窗外天色晦暗,只剩一片惨白月光和?浓墨般的乌云,压的谢洵喘不过气。

他眼眶酸涩,几乎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谢家?

父不慈母早逝,主?母嫡兄步步紧逼,就算被灭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他在乎的人,只剩殿下一人。

祁庭警告他万劫不复,其实?哪里还用警告一遍呢?谢衡璋在今夜早已如?坠深渊。

他的妻子,他的殿下,对他疏离地道一句:“从兖州回京,我们便和?离吧。”

而他竟对此毫无办法。

甚至看见过她的痛苦,她的纠结,她的欣赏与?忌惮,她心如?刀绞,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其实?极少饮酒,其一是此举伤身;其二是他从不喜欢借酒浇愁,那是弱者逃避的做法。

可他此刻竟鬼使?神差地一杯接一杯。

宿醉一夜。

似乎这样就能忘记元妤仪说过的话。

谢洵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元妤仪,只将他想要?将计就计的想法和?会有增兵一事转告给她。

元妤仪思忖片刻,自?然?同意。

从这局棋最后的结果看来?,逆党的每一步都在谢洵预料之?中?。

倘若这是最后的夫妻时光,元妤仪愿意再放纵一次,去活,去爱,珍之?重之?。

迈过心里的第一道坎,她和?谢洵的相处渐渐也松动些许,有了几分刚成婚时在公主?府时的影子。

而跟随的侍卫和?国公府暗卫见二人感情甚笃,驸马又?运筹帷幄,对他的态度也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

第六日,一行人赶至兖州城。

同行的吴佑承因挂念寡母恩师,早在前一日便得了靖阳公主?的准许,提前纵马离去。

炙热的日光晃的人眼前发昏,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行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元妤仪掀开车帘,凝视着?周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离兖州城越近,队伍的氛围便愈发沉重。

原本应当肥沃湿润的土地迸裂,爆出道道干枯的痕迹,河道同样干涸,寸草不生,沿路的树皮甚至被人扒下一层。

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邸报上所呈奏的内容,句句属实?。

元妤仪用手撑着?布帘,正撞上稀疏人群中?一个瘦弱脏乱的小女孩,她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漆黑眼珠仍在转动。

小女孩无力地躺在母亲怀中?,幼猫似的艰难喘气,而她同样瘦弱的母亲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最后竟生生咬破自?己的指尖给女儿喂血。

元妤仪眼眶微热,手指紧紧地扣住木框,忽然?眼前的景象被另一人挡住。

谢洵骑马挡住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悲悯,只是轻声道:“天灾无情,殿下保重身子。”

元妤仪直直地盯着?他,拿出马车匣子里的几个食盒,“我这儿还有剩下的吃食。”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道微弱沙哑的哭声,方才喂血的母亲面色灰败,已然?昏过去,瘦弱的小女孩趴在女人的身上,无力地哭嚎着?。

元妤仪再也看不下去,弯腰走出马车,手上还提着?水囊。

谢洵明白她的坚定,对着?身后的侍卫们沉声道:“规整灾民,分发干粮。”

侍卫们早就看的不忍,如?今得了命令,立即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解下马上的米粮包袱。

季浓遥遥望见元妤仪下车的身影,又?瞥到谢洵眸中?的提醒,心中?了然?,微一颔首。

灾民们见这支队伍停下来?,还有解开的粮食,几乎一拥而上,争抢着?往前跑来?。

卫疏见状忙上前劝道:“诸位别急,人人都有!别急啊!”

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终究抵挡不过这群在死亡线上徘徊许久的灾民喧闹声。

眼见几个灾民要?将卫疏推搡摔倒。

“铮”的一声,季浓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眸光锐利,挑眉警示,“如?有作乱者,立斩!”

灾民们见这为首的女郎神色凝重不似作假,几个侍卫也都按上腰间的兵器,再不敢拥挤喧哗。

卫疏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季浓英气的侧脸,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

这边解决,谢洵翻身下马,接过元妤仪手上的食盒,陪着?她走到那对母女身旁。

小女孩看陌生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呵哧呵哧的声响,一双眼里毫无生机,只机械地重复着?,“阿娘,阿娘你醒醒……”

元妤仪解开水囊,湿润的清水立即涌出,地上昏厥的女人下意识舔舐着?清水。

跪在一边的女童看着?面前人的动作,反应过来?这群衣着?华丽的贵人是在救人,不像城中?的高官那样对他们动辄驱赶,嘤嘤低泣。

“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

小姑娘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磕着?头,元妤仪瞥见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将水囊递过去道:“你也喝点水吧。”

女童一个劲的摇头,目光黏在母亲身上,推辞道:“姐姐,我不渴,给我阿娘喝就行……”

她虽拒绝,看着?那水囊,舌尖却不自?觉地舔舔上唇,懂事的让人心疼。

谢洵见状上前,右手手指搭在女人脖颈动脉上,感知到跳动,对元妤仪点点头。

元妤仪了然?,摸了摸女童的发顶,温声道:“放心,你娘没事了,若是等?你娘醒了,见你病倒,她会更难过的。”

小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对上面前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目光,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接过水囊,贪婪地喝起?来?。

两人耐心地等?她喝完,又?给女童递了几块糕点,小女孩的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孺慕。

而原本失血晕倒的女人也缓缓醒转,见到守着?女童身边的两个人一惊,忙后挪两步。

小女孩忙抱住女人的胳膊,哑声道:“阿娘,是这个姐姐和?哥哥救了我们,姐姐还给我们水喝,他们是好人。”

女人后知后觉地抿到湿润的唇角,反应过来?,“多谢二位贵人相助。”说着?头便要?往地上磕。

“大嫂不必拘礼。”元妤仪将她扶起?。

谢洵看着?面容憔悴却恢复稍许血色的女人,半蹲在她们身边,仿佛随口询问。

“大嫂可是本地人吗,怎的落魄到如?此地步?”

女人闻言,眸中?流露几分悲怆,将女儿抱在怀中?,含泪点头。

“我们是兖州城郊的百姓,因逢旱灾,粮食颗粒无收,城中?米价堪比金银,我们实?在无法,这才出城寻活路……”

谢洵看着?她的目光更幽深,直觉这女子只说天灾,却未说起?那城中?的官吏。

果然?下一刻,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疑惑道:“阿娘,我们不是被人赶出来?的吗?”

女子闻言,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又?冲谢洵和?元妤仪歉疚道:“恩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元妤仪察觉出她的隐瞒,直视着?女子躲闪的目光,“大嫂,天灾之?下府衙未曾开仓放粮,却逼迫你们背井离乡,是官吏之?错,你不必害怕。”

谢洵颔首认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们母女身旁,语调平静,“还望您能将城中?情况悉数告知。”

女人思忖片刻,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清楚的兖州城,又?揉了揉怀中?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实?不相瞒,我们这群人都是兖州城西的平民百姓,平日靠种地抑或办些小买卖谋生,可是今年的情况……”

女子满含悲戚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叹道:“逼我们去死的,除了天灾,更是人祸啊!”

女童抹去女子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微颤,哑声道:“阿娘别哭……”

小女孩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元妤仪,声音中?还带着?后怕,“姐姐,我好饿,阿娘和?伯伯婶娘去讨饭,可是他们打阿娘。”

女人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元妤仪蹲下身子握住女子的手,恍然?发现她露出的胳臂上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骇人至极。

少女身形一僵,眼眶酸涩滚烫,良久,只低声承诺,“大嫂放心,我们正是此次负责赈灾的朝廷官员,定会为兖州百姓主?持公道。”

说罢留下水囊和?食盒,起?身离开时却几乎站不稳,谢洵扶住她小臂,不动声色地为她按了按手背合谷穴,缓解心神。

“按压合谷穴可抑头痛,缓解心神不宁之?症,臣举止唐突,殿下勿怪。”

元妤仪掀开眼帘,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两根修长手指,似是有些无奈,“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洵神色如?常答,“略通皮毛而已。”

在侯府无人为母亲延请郎中?治病,他只好整宿整宿地翻医术寻良方,可母亲的病是心病,又?岂是几副药可以治好的呢?

元妤仪见他眼睫低垂,便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的那些事。

什么略通皮毛?其实?是久病成医吧。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而那边的季浓卫疏等?人也安抚好了灾民,水和?食物悉数分发。

季浓将手中?的长剑收鞘,沉声唤道:“殿下。”一对远山眉略带愁容。

元妤仪知道她的想法。

任谁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也不能保持镇静,更做不到完全?的视而不见。

在千里之?外的上京,那些朝臣只是看到了字面上的“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可他们此刻就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亲眼看见了百姓的凄苦与?悲伤,心中?的煎熬只会更甚。

元妤仪没说话,只是看向?站在季浓身侧的卫疏。

上京宛如?金银堆,诸多朝臣中?,能称上一句“文官清流”的只有卫陆两家。

卫疏又?是卫老尚书唯一的孙儿。

“卫公子,本宫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元妤仪看着?身上锦袍已经破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卫疏,出声询问。

他此次随行本就在元妤仪意料之?外,如?今兖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元妤仪不想让远在上京的卫老尚书担忧。

卫家公子是上京风流人物之?首,如?今风尘仆仆到了兖州,哪里还能看得出一点风流卫郎的模样?

季浓闻言也附和?道:“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回去写了退婚书抓紧送去汝南吧,季家那群长辈可不好糊弄。”

卫疏眉头却越皱越紧,咬牙对元妤仪拱手推辞,“在下多谢公主?好意,只是祖父本意想让我随行锻炼,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他不满地瞥了季浓一眼。

为什么她天天满脑子除了帮靖阳公主?,便是千方百计地与?他退婚。

谢洵将卫疏望着?季浓的眼神收入眼底,又?想到卫老尚书临走时的嘱托。

“若能心意相通,自?是两家幸事;若是冤家路窄,择衍执意退婚,也不算棒打鸳鸯。”

现在看来?,是郎有意而妾无情。

要?退婚的,分明是季姑娘。

卫疏不愿,元妤仪自?然?也不会强迫送他离开,只是这位卫公子的心思不加遮掩,目光落在季浓身上,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怼。

卫疏本就生得桃花眼,饶是疏朗剑眉,也抵不住有些女相,对季浓的情绪愈发遮不住,人也显得格外委屈。

但他的在意对元妤仪来?说并非坏事。

反而是季浓对此毫无察觉。

元妤仪眉梢一挑,唇角久违地翘起?。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小腹前,再一抬眸正撞上人群中?谢洵望过来?的眼神。

同样是含笑的,轻松的,带着?些许温情。

自?离京的那一日起?,谢洵便像套上了一层枷锁,身形削瘦落寞,强撑着?精神打点这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而此刻那些令他倍感压力的过往如?云烟消散,露出原本清隽出尘的眉眼。

谢洵凝视着?元妤仪,不退不避。

克制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眼底冷漠的冰块彻底融化?成一池春水,似乎要?将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寸寸刻进心底。

心安

元妤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立在风中被人轻轻撩起发丝。

谢洵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温柔。

她没有躲开他。

这段日子?,元妤仪也陷在歉疚的情绪中难以控制, 他怕自己的心意会带给她压力?,同样克制。

可?是方才见到她露出久违的笑颜,谢洵却鬼使神差地望向她,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刻他希望公主能?一直如此, 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清规礼法拘束, 亦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应对旁人质疑的目光。

脑海中闪过元妤仪看?向方?才那对母女的悲悯目光, 谢洵的心又不自觉沉了一分。

兖州灾情在贪官污吏的影响下,相较普通天灾更加严重, 长此以往, 必定引发暴动。

谢洵从前?并没有这样挂念百姓的想法, 对他来说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陆家翻案, 圆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陈郡谢氏与他无关。

天下江山与他无关。

至于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可?是现在谢洵的想法却在逐渐转变,或许从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元妤仪时就发生了变化。

他本可?以游离于朝局之外, 保全自身, 却还是忍不住躬身入局, 以命相博, 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同江相一党僵持。

对兖州的情况亦是如此。

天下每个角落, 每个城池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吊死者,自戕者, 吞毒者, 溺死者……

更有甚者连死因都不明,谢洵原本觉得无所谓。

生老病死, 各有归宿而已。

可?元妤仪在乎,她怜悯每一个受天灾人祸欺凌的百姓,哪怕她本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本可?以高高在上,不理会这世间一切。

可?是她同情,她难过。

而谢洵会因她的悲伤而心如刀绞,他会心痛元妤仪沉默的视线,所以他要想法设法去改变兖州百姓凄苦的现状。

只为?求她心安。

……

一行人的效率很?高,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了沿路灾民的惨状,脑中都仿佛绷紧着一根弦。

申时一刻,众人已经抵达兖州城。

路上,曾有随行侍卫小声讨论,“怎么离兖州城越近,这里的灾民反而越少?看?着灾情不似方?才严重。”

谢洵和元妤仪未答,却都想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他们是被这城中的官吏乱棍赶出来的。

卫疏不摆贵公子?的谱,又好与人打交道,这一路走来,倒和同行的将士养出了浓厚情谊,熟稔许多?,闻言主动接话。

“很?简单,此次朝廷派遣官员来兖州,摆明了要使些雷霆手?段,他们自然害怕,要将受灾严重、存活艰难的百姓赶远一些。”

说到这儿,卫疏的话音一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听得认真的少女,似乎主动引她接话。

“至于为?什么害怕呢?”

他停顿片刻,却岔开话题问,“季姑娘觉得为?何?”

季浓疑惑转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光影,修长眉梢一挑道:“自然是心里有鬼才怕。”

两人一唱一和,将其中局势剖开。

方?才还疑惑的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再看?向面前?一派祥和的兖州城时,心中也带了几分打量。

……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城门口?。

早有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仆从,候在深褐色城门前?,见状立即上前?拜倒行礼。

元妤仪坐在马车中,面前?垂下一道半透明的帘子?,她盯着不远处模糊的几道人影。

“哪位是兖州节度使?”

为?首的中年男人宽脸窄眼,有些发福,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江长丘,拜见殿下。”

马车内的少女看?着那个自觉站起?来的人,轻嗤一声,冷声道:“本宫让你?站起?来了吗?江节度使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江长丘身形一僵,没料到今日会被一介女流当众责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便是正经的主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然而他还是很?快回神,宽阔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惭愧的笑,双膝一弯跪下。

“实?在是微臣糊涂,许久未见公主,心绪激动难平,这才乱了分寸。”

元妤仪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在兖州活了半辈子?,不见这江节度使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反倒是自己活成?了个人精,不愧是江相的本家侄儿。

“原是如此,节度使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元妤仪轻叹一声,似是反省,“待回京,本宫定要告知陛下,应允诸位节度使年底入京才好。”

“君臣一心,时时见面,说些各州风情与吏治事?宜,也不枉节度使今日这般委婉提醒本宫。”

元妤仪的食指轻点?着膝盖,刻意理解错江长丘方?才的话,声音轻松。

可?是这话落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像凭空压了座大山。

什么入京巩固君臣感情,都是瞎话,真实?目的不过是拿捏各州节度使,敲山震虎。

江长丘讪讪地笑着,却觉得嘴角越来越僵,“公主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微臣钦佩。”

难怪叔父飞鸽传书让他早做打算,说此行官员皆不是省油的灯,靖阳公主果然不好糊弄。

只不过……

江长丘的视线恍若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寻找着江丞相来信中单独提到的那个驸马兼新任礼部侍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马车旁的人身上。

青年一袭月白素面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根玄色革带,并无华丽装饰,通身气度却矜贵不凡。

似乎有所察觉,那青年掀起?眼帘往他这边看?来,江长丘正对上他的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驸马生着一双瑞凤眼,眼下生一点?泪痣,本是极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因眼中冰冷的神情毫无暧昧之色,平白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江长丘立即低头,不敢再看?。

叔父说此人智多?近妖,手?腕强硬,是个无情无义又不要命的疯子?,要多?加防范。

看?来此言非虚。

元妤仪无意守着城门与江长丘周旋,初步立威后随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进城。

因兖州诸位官员早收到了上京的消息,遂提前?为?此次随行的官员侍从们备下了城中一处院落,以表诚意态度。

众人歇脚修整的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安置好所有人的住处后尚有剩余,安排者显然在这院中花了心思,不奢华却格外雅致,在闹了旱灾的兖州竟也能?引来一道泉水。

元妤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出言揭穿讽刺,只是时不时扫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江节度使。

江长丘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背后的那道冷冽视线,身形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含笑引路。

正厅中悬挂一块匾,“海晏河清。”

元妤仪看?到却只想冷笑。

兖州官官相护,旱灾发生半月后,邸报才辗转送到上京,得知景和帝派人协理赈灾事?宜,又急忙驱赶城中百姓。

真是好一个“海晏河清。”

少女神态自若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端起?茶盏小酌一口?。

“江大人,说说吧,兖州城如今是何情况。”

江长丘见她无甚在意的模样,心头一松,正要回答时又听元妤仪道:“节度使可?以好好想想再答,本宫不急。”

江长丘一愣,半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才说:“殿下,这……”

元妤仪好整以暇地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对着站在最?后的季浓摆了摆手?,“江大人既不放心,本宫让他们退下就是。”

季浓不放心,正要拒绝,一旁的卫疏忙拉了她一把,退出正厅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谢洵。

江长丘抬眼瞥向始终沉默站在不远处的谢洵,见他神色并无波澜,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却响起?一道利剑出鞘的清脆声音,门上投下季浓半张模糊的侧脸和高高束起?的发辫。

江长丘不解地看?向元妤仪。

少女却神色如常放下茶盏,含笑道:“她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有些功夫傍身,由她守着,江大人尽可?放心。”

话已至此,江长丘也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公主和驸马在来时可?是见到了……一些,沿路乞讨的百姓?”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觑着两人的神情。

元妤仪颔首,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一排羽扇,遮住眸中流转的神情。

江长丘猜不中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是否知道了那些人背井离乡的真相,心里有些没底,只好斟酌着开口?。

“回公主,实?不相瞒,那些百姓都是下官派人赶出城的。”

“哦?”元妤仪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洵,青年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江长丘听她反问,随即跪倒在地,几乎声泪俱下,声音低沉。

“殿下,臣也是没办法啊,天灾无情,那些刁民不仅不理解官府难处,还聚众闹事?,妄图攻进府衙,这样的祸患如何能?留?”

元妤仪用杯盖拂去茶盏中的浮沫,看?着那圈圈涟漪,心中冷嗤,脸上却仍是从容。

“原来是这样啊。”

江长丘连连点?头。

“那城中剩余的没有闹事?的灾民,江大人都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呢?”

江长丘闻言一愣,脑中思绪迅速运转,默了一瞬答道:“殿下放心,城西有一座荒废的城隍庙,臣特地派人修整一番,以安置灾民。”

“陛下记挂百姓,期望殷切,本宫既领命来此,便是为?了安定民心,所以明日还要辛苦江大人同去一趟了。”

元妤仪唇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长丘脊背上冷汗涔涔,勉强维持着镇定,盯着元妤仪的眼神带着敌意。

“臣不辛苦,殿下一路奔波,才应当早些休息,保重贵体。”

说罢他挺直发福的身子?,亦步亦趋往后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凭空击中膝盖,身子?一弯又“扑通”跪了下去。

元妤仪刚端起?那盏凉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震,抬眼往门口?看?去,疑惑地问。

“江大人,你?这是?”

江长丘没回过神来,依旧是跪伏在地的姿势,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讪讪道:“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听使唤了,惊扰公主,还望殿下勿怪。”

元妤仪眉尖微蹙,总觉得透着丝古怪,但看?眼前?的老狐狸吃瘪,紧绷着的心弦也舒缓许多?,挥手?让他退下。

江长丘艰难地想要站起?身,膝盖骨头却像在乱石堆上滚了一遭,细细密密地痛。

忽然头上罩下一片阴影。

那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驸马主动上前?,伸手?去扶他,眼中却隐带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大人是朝中肱骨,走路要小心些。”

江长丘鲜少被人这样如看?一瘫烂肉似的盯着,浑身起?了一层薄汗,也不敢真让谢洵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是,是,多?谢驸马挂怀。”

说罢他再不敢和身后的驸马搭话,仿佛谢洵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匆忙离开。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遮掩不住的恐惧,转眸看?向谢洵,却见对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的神态,心中更怪异。

她了解谢衡璋,他只是性情淡漠,话少一些,也不至于把兖州节度使吓成?这样吧。

谢洵对上少女不解的视线,借着往前?迈步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剩余的两块小石子?扔在角落里。

元妤仪先开口?道:“你?……”

“他是自己绊倒的。”谢洵先一步解释。

元妤仪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疑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方?才失足跪在地上,又给她磕了两个头的江长丘。

“我知道啊。”

少女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方?才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她坐在这儿喝茶,驸马也站在原地没动,江长丘不是自己摔的,难道还能?是被人偷袭的不成??

何况就算偷袭,谁又能?有这样好的身手?,在三个大活人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回换谢洵的眼里浮现一丝古怪的不解。

元妤仪道:“我只是想问,你?明日要去城西看?看?节度使口?中的城隍庙吗?江长丘说那里安置着没闹事?的灾民。”

听她说完,谢洵方?才蜷在袖中,捏石子?的手?指才终于舒展,淡然答道:“臣当然要跟殿下同去。”

心意

翌日天晴, 江长丘在院外等着。

细长眼下一圈青黑,一看便知这人昨夜没休息好?,元妤仪撩开半边帷帽, 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怎么可能休息好呢?

昨日只怕一整晚都在忙着去寻那些背井离乡的灾民吧,好?把这群人找回来安置在城西城隍庙,如此才算证实了他的说法?。

江长丘不放心?将此事?彻底交给手下的人,无奈只能自己去盯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膝盖骨也难受的紧, 现在腰酸背疼, 恨不能倒头就睡。

“江大人怎的如此疲惫,昨晚没休息好?吗?”

江长丘强撑着?笑, 讪讪道是, 又怕被人看出不对劲, 躬身?请元妤仪上马车。

一身?素裙的少女却摇头, 指向侍卫牵来的一匹马,神?色如常道:“不必, 本宫骑马。”

她倒很好?奇, 一夜过去, 江节度使?究竟会怎样遮掩自己因贪欲犯下的罪行。

少女提蹬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

谢洵看着?元妤仪遮在帷帽下窈窕纤细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去见?得胜归朝的祁庭。

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和嫉妒。

还好?祁庭没来,谢洵不自觉有些庆幸。

摒去那些琐碎的想法?, 谢洵翻身?上马, 扫了一眼走路踉踉跄跄,还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踩住马蹬的江长丘。

兖州节度使?, 江家人。

真是久违啊。

谢洵眼前仿佛出现母亲吞金时的情景。

他亲眼看着?汩汩的鲜血从母亲喉咙里?涌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捂,却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耳边又响起母亲孱弱的声音,在那样寒冷孤寂的深夜,母亲曾守着?炭盆,给故去的陆家人烧纸。

“阿爹,兄长,姊姊……”

每一声都在索母亲残破的命。

一幕幕过往的场景逐次浮现,宛如噩梦重新在面前循环上演,三年来,谢洵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无妨,他握紧马鞍。

这笔账,他迟早会清算。

元妤仪原本先驱马走了几步,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心?口一滞,转头果然看见?还停在原地的青年,神?情冷凝,浑身?绕着?层郁气。

“谢衡璋?”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大好?。”

元妤仪眼中闪过自己也没察觉的关切。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应事?宜又是谢洵亲自安排,劳心?费神?;

他身?子素来不好?,又有旧疾,能拖着?孱弱病体?撑到今天,已在元妤仪意?料之外。

谢洵右手重新勒住粗糙的缰绳,神?情怔松,看向停在身?边的少女,自然没忽略她眼中的关心?。

他笑得有些勉强,“臣没事?。”

嘴唇和脸颊皆是苍白,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既然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考量,元妤仪只是点?点?头,并未再问。

一路上的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开着?的门的米粮店铺,大街上更是行人寥寥,甚至有几分战前孤城之态。

谢洵勒住马缰,刻意?落后几步,打断正在和季浓窃窃私语的卫疏,与他吩咐了几句。

卫疏先是不解,后又恍然大悟般,但又义正言辞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谢洵见?状,低声唤道:“季姑娘。”

季浓勒马一顿,“驸马有事?吗?”

谢洵撇下卫疏道:“在下想请季姑娘帮个忙,也是查探这城中情况。”

季浓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卫疏,慷慨应道:“没问题,你尽管说?。”

“劳烦季姑娘将城中所有米店盘查一遍,除了米价油价,还要问出附近水源所在处。”

季浓还以为是什么有损道义的事?情,卫疏这般推拒,听谢洵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嘛。

然而下一刻,谢洵又补充道:“此外,还希望季姑娘能去趟秦楼楚馆,问问老鸨和姑娘们近日的经营状况如何?。”

季浓听完一愣。

青楼……她还没去过啊。

看着?季浓脸上怔愣的神?情,谢洵避开卫疏仿佛要将他大卸八块的视线,低声提醒。

“季姑娘可?以与卫疏同去,他对此地颇有几分经验,最擅盘问套话,可?以襄助姑娘。”

卫疏再也忍不住,凑上来咬牙道:“季浓,你可?别听他乱说?,这厮看我一向不顺眼,挑拨我们未婚夫妻情谊,心?眼忒坏!”

季浓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冷嗤道:“真想不到卫公子还是个享受风月的潇洒人物。”

说?罢她面色凝重地朝着?谢洵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驸马与殿下也小心?些。”

季浓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卫疏,一扬马鞭径直离去。

颇有经验,狗东西。

“不就是没答应你吗,转头就把兄弟卖了,谢兄现在真是无耻第一人!”卫疏语速飞快说?完,拍了一下马屁股,追上季浓。

谢洵听到风中飘过来的几句碎语。

“季浓,你相信我,天地可?鉴,我卫疏是清白之身?,从未做出那等下流之事?……”

少女冷嘲道:“你怎样与我何?干?退婚!”

……

元妤仪看着?身?边去而复返的年轻郎君。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谢洵压低声音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托出,少女的眼睛闪着?一汪细碎波光。

“可?www.youxs.org?”

“昨日在城门处迎接时,你可?还记得江长丘身?后同样穿着?官袍的人?”

元妤仪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那两人一高一矮,身?形同样都有些发福,她倒是没看清楚脸。

“高个子面色发白,精神?萎靡,颈侧生虚汗;矮个子脚步虚浮,腰膝酸软,眼眶发青,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谢洵语调平静。

江丞相在朝为官,自然也会约束远在兖州的侄儿行为,何?况多年前又出了陆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件事?,更要时时注意?,事?事?小心?。

因此兖州节度使?www.youxs.org,自然是要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

只是谢洵也没想到,这几人竟会如此无所忌惮,天灾无情,一州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竟如此人面兽心?。

元妤仪也回过神?来,明白了他的目的。

她从没看错人。

谢衡璋绝非池中之物。

少女眼底带着?真切的欣赏,旋即轻笑出声,点?头表示赞同。

“季浓在军中待了几年,由她解决尾随的兖州侍卫最好?;卫公子八面玲珑,倒也是不二人选。”

她面色轻松,眉头忽的一皱,侧了侧身?子,凑在谢洵耳侧,防备似的问道:“卫疏真的喜欢去烟花之地寻乐子吗?”

谢洵思?忖片刻,眸中罕见?地浮起一分揶揄。

“择衍确实?喜爱听江南小曲,但卫祖翁对他要求严格,他亦是洁身?自好?之人。”

元妤仪心?中的顾虑消散,又听见?身?侧人清冽悦耳的嗓音。

“只是他似乎现在钟情的,另有旁者。”

谢洵温和的声音带着?氤氲的轻微热气,喷在少女脸颊,元妤仪一怔,抽不出思?维去深思?他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脸颊滚烫。

她忙挺直脊背,坐回马背上。

城西城隍庙,确如江长丘所言。

原本破败不堪的PanPan庙宇被人重新修整,甚至横梁和柱子都重新擦拭过,庙前空地上连干草都看不见?,寺庙大堂中随地铺了粗布褥子,供灾民休息,地上还有一些喝水的瓷碗。

“江大人费心?了。”元妤仪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江长丘揣不透她的心?思?,只沉默着?点?头。

元妤仪从东而西,将在场的所有人收在眼底,在这些沉默惶恐的灾民中,她果然寻到几张熟面孔。

“为彰显殿下心?善,微臣昨夜特地派遣心?腹将那群百姓又寻了回来,毕竟是大晟子民,让他们感念圣上和公主的恩德也是好?事?。”

江长丘话里?带着?讨好?和息事?宁人的想法?。

元妤仪顺着?他的方向,抬脚往庙外走,斜了他一眼,随口说?。

“不敢当,千里?之外闹灾,朝廷却久久不曾襄助,导致今日局面,他们不怨恨本宫和陛下已是通情达理。”

“倒是江大人虽贵为一州节度使?,却不曾仗势凌人,反而对灾民始终以礼相待,还给他们特地寻了这样一个舒适洁净的荒庙,才是煞费苦心?。”

元妤仪脸上挂着?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江长丘被她拐着?弯讽刺,却又不敢出言反驳,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就在二人要迈过门槛时,角落里?响起一道稚嫩熟悉的童声,“姐姐……”

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的母亲一把搂到了怀中,歉疚地望着?不远处的元妤仪,看到江长丘时,眼中的神?情又换成了躲避的恐惧。

女人捂着?小女孩的脑袋,是保护的姿态。

江长丘狠狠剜了她们一眼,厉声斥道:“有眼无珠的刁民,这可?是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小民能攀亲的?还不给殿下磕头认罪!等着?被诛九族吗?”

那女人似乎怕极了江长丘,被他呵斥的浑身?一抖,元妤仪又看见?了小姑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珠。

她缓缓开口,却是冲着?江长丘,“都是我朝百姓,江大人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苛责?”

元妤仪将帷帽垂下的素纱拂开,半蹲在那对母女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你刚才怎么突然叫住我呀?”

小女孩的目光却越过她,时不时瞥着?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的节度使?大人,没有说?话。

忽然那位赶他们出来,又让他们连夜赶回兖州的大人再也看不见?了,和大姐姐一块的哥哥挡住了他,眸光淡淡。

谢洵触到小女孩孺慕的视线,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道:“江大人双膝颤抖,想必是昨晚绊倒后还没来得及找大夫,碰巧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如由我看看。”

江长丘虽说?手里?捏着?这些人的命脉,又以他们的祖坟威胁,但难保这群下贱的贫民不会说?漏嘴。

他脸上有些纠结,想在原地守着?。

面前的年轻驸马个子颇高,看着?清瘦,但往面前一站,才让人恍觉他的压迫感其实?很强。

冰冷的审视从头浇到底。

谢洵只淡声道:“江大人,请。”

江长丘叹了一声,拂袖迈过门槛,拱手无奈道:“既如此,便?有劳驸马了。”

见?到两人离开,母亲才缓缓放下搂着?女儿的手,跪地便?要磕头行礼,“妾身?拜见?公主。”

小女孩也学着?她母亲的模样便?要拜。

元妤仪连忙伸手将二人扶住,温声道:“大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刚才叫住我是有什么话想跟姐姐说?吗?”

小女孩嘴唇有些干裂,从母亲怀中挣出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姐姐,这里?的大官们都怕你,你是不是很厉害?”

元妤仪失笑,轻嗯一声,“算厉害吧。”

小女孩思?忖一刻,将手指在浑身?上下最干净的袖口处擦了擦,才去勾少女的食指。

“姐姐,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有水喝吗?诺诺不想去挖野草啃树皮了,诺诺好?想回家……”

小女孩的目光炙热,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天神?。

而她的母亲听到一半,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几滴泪珠砸在地上,极力压抑着?自己痛苦的哭腔。

元妤仪的心?头仿佛被根刺扎了一下,她嗓音微涩,反手勾住那根小小的手指。

“很快,很快,我们诺诺就能回家了。”

她离开时忍不住回望小姑娘一眼,郑重道:“等姐姐惩罚完坏人,就让诺诺和所有吃不上饭的伯伯婶娘都高高兴兴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点?头,沙哑的童声里?带着?期待,“诺诺和阿娘,所有叔叔伯伯都等着?姐姐。”

元妤仪站起身?,悄悄拂去眼角垂落的泪珠,再没回头。

外面的江长丘也不轻松,龇牙咧嘴地低声呼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位谢驸马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最初医治时,他的膝盖确实?轻松许多,可?刚站起来走了几步,正要道谢,膝盖一痛,又跌在了地上。

城隍庙的地可?不比府上正厅的木板。

这里?都是坎坷不平,混着?乱石堆的脏土。

江长丘这一摔,是实?打实?钻心?的痛。

偏偏谢洵还恍然未觉,关心?地走上前来扶他,轻叹一声,似有埋怨。

“原本已经帮江大人正了骨,可?大人这一走动,又错了位,前功尽弃。”

江长丘痛的眼睛眯起,下意?识反驳道:“那驸马怎么不早说??”

若他提前提醒自己,哪里?会再跌倒?

谢洵神?色如常,“江大人治病心?切,在下不忍让大人失望。”

江长丘痛的几乎不想去揣摩他这番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冲着?靖阳公主的夫君出气。

元妤仪走出大殿时,看到的就是江长丘正轻揉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呼痛。

她有些疑惑,走上前站在谢洵身?边。

而真正造成这伤势,却始终不曾被怀疑的“始作俑者”却神?色从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眸中是化不开的温和。

谢洵没有可?以压低自己的声音,淡定地将方才的事?重新讲述一遍,末了还不忘夸赞。

“江大人也是希望能早日处理好?赈灾事?宜,真是拳拳爱国忠心?啊。”

元妤仪旋即反应过来前后因果。

谢洵说?话做事?素来直白简练,可?放在此刻便?有一种别样的喜感。

她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江长丘方才兴高采烈自己的腿伤恢复,下一刻却又绊倒在地的窘状,沉重的心?也仿佛照进一丝光亮,轻松些许。

似乎有人替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江大人真是辛苦了,等本宫回京,必将节度使?大义凛然之举尽数告知?陛下,以示表彰。”

江长丘闻言来了精神?,踉踉跄跄站起来,需要扶着?身?旁小厮的胳膊才能站稳。

“为圣上做事?,下官万死难辞。”

元妤仪见?状敛起嘴角的笑,郑重道:“既如此,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江大人去做。”

江长丘忍痛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请江大人在兖州城中设置赈济粥棚,自明日起,一日三餐皆由官府负责。”

元妤仪眸中带着?期待,又自谦道。

“本宫与驸马初来乍到,对城中事?务尚不熟悉,这几天还请江大人多多帮衬。”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江长丘却愣在原地,讷讷道:“下官也想帮公主,无奈这条腿实?在不争气啊……”

元妤仪却狐疑地望向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可?方才不是江大人自己承诺要竭尽心?力的吗?何?况江大人身?子不适,却还强撑着?赈济灾民,不更能落得美名?”

江长丘被她的话一噎,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再看向对面站着?的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心?里?却再也轻松不起来,联想到江丞相提前送来的信,眸中闪过一丝怨恨。

捧着?他去干活,功劳是此次京中赈灾官员的,美名是留给当今圣上的,他和叔父什么都捞不到。

看着?江长丘跛脚离去的背影,谢洵转眸看向身?侧一袭素白襦裙的少女。

“殿下在逼他动手。”

语调微扬,却是陈述。

元妤仪轻嗯一声,眸光闪烁。

“我们来了两日了,总不能一直陪着?这群老狐狸耗下去,兖州百姓也等不起。”

话音一顿,她垂下眼睫,“旱灾波及一州,官吏又无作为,倘若放任下去,百姓有家难回,便?是横尸遍野的惨状。”

谢洵看见?她微颤的长睫,心?脏仿佛被同时捏紧,感知?到了双倍的不忍。

“我答应了诺诺,要让她们回家。”元妤仪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洵的手克制地落在她削瘦的双肩上,嗓音温和,“殿下不必自责,凡事?尽力即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

话已然说?出口,谢洵心?如擂鼓,不敢去看少女抬起的清澈眼眸,又补充道:“季姑娘和卫疏也是。”

眷侣

持续三日施粥赈济, 城中的灾民逐渐安定下来,为了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些,元妤仪以圣旨施压节度使府, 要求官府开仓放粮。

官员推诿,她便将他们半夜请至府上,套着麻袋,只?着中衣的官员们被扔到正厅。

夜风呼啸, 靖阳公主却神色从容地坐在太师椅中,对?这场旱灾只?字不提, 只?是同他们闲谈家中妻儿老小, 聊完也不放他们回?家,自?己反而打个哈欠去卧房歇息。

等到?次日卯时, 公鸡刚打第一遍鸣, 元妤仪又?姗姗来迟, 揉着额角惊讶道:“唉呀, 大人怎么睡在这儿?真是本宫的疏忽。”

于是这官员刚入睡,又?被尊贵的公主殿下吵醒, 迎着刺骨的晨风被捆在马上, 送回?家。

第一晚,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第二晚, 他们被折腾的身心俱疲;

等到?第三晚时, 已经有几个人察觉到?了靖阳公主磋磨他们的意图,猫捉老鼠般的手段,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突破, 自?然也就会吐出些公主殿下想听的话。

譬如兖州城百姓叫苦连天的情况;又?譬如节度使等人是如何推波助澜。

但这还?不够,想要扳倒一个后台强大, 叔父是当朝丞相的节度使远远不够。

元妤仪还?需要其他的证据,一击致命。

她挥挥手,刚派人把交上口供的官员送回?去,路过书房时却见里?面的灯还?亮着,便停下了脚步。

书房的窗纱轻薄,透过隐隐约约的烛火和浅淡的晨光,她看见谢洵低头专心勾画着什么。

青年换了身鸦青直裰,虽束着发?冠,却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贴在脸颊,双肩微耸。

忽而他抬起头沉声道:“谁在外面?”

随着他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笔杆,窗纱立时沾上一片墨。

倘若不是兔毛笔软,元妤仪甚至有种直觉,他方才的力道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可驸马身子骨差,连日来未曾休息好,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元妤仪并未纠结,只?是轻轻推开门,“是我。”

谢洵沉寂的眼眸染上几分神采,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走到?门边俯身拾起毛笔,歉疚道:“臣还?以为是旁人,殿下勿怪。”

元妤仪摇摇头示意没事,看着他平铺在桌案上的东西,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谢洵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将那张地图反过来,撑在元妤仪面前。

“殿下看,”他伸手指向兖州城南的一座山,“此处是兖州的天峡山,季姑娘和择衍昨日打探消息,有城中老人提起过山脚下的山泉,他们晌午入山,果然找到?了这条河。”

元妤仪看着他手指落在的地方,也发?现其中奥秘,轻笑?一声,蹙着的眉尖舒缓。

“虽是山,可这条河却紧挨着兖州城,大可以引水入城,解决百姓饮水做饭的问题。”

谢洵点点头,“米店价格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控,江长丘从前霸占着的粮仓也尽数开放,只?要解决饮水问题,便可安稳一段时日。”

“可是既有这条河,以前怎么不用?”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江长丘要瞒下天峡山。

谢洵眼中的神色一滞,目光也落在那座与兖州城同生的天峡山。

昨晚季浓和卫疏来时,也将山中情况尽数告知,天峡山草木茂盛,河水清澈充足,此地却人迹罕至,实在奇怪。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兖州城百姓不应当一步也不踏进这座大山。

走时卫疏似乎想起什么,对?谢洵补充道:“谢兄,这座山似乎有古怪。”

他看了季浓一眼,提醒她,“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日去打探水源时碰见的那个老人?”

季浓思忖半刻,果然琢磨出些不对?劲。

“驸马,向我们告知水源的老伯走时劝我们,不要打天峡山的主意,那是禁地,邪祟山匪横行?,去了的人要被剥皮拆骨,晾在山崖上曝晒。”

说完她身上还?打了个寒战。

剥皮拆骨,晾晒尸体?,哪怕在北疆军中也没有这样狠毒的刑罚。

……

谢洵一时想不透这其中的联系,只?安抚性地看了元妤仪一眼,轻声道:“既然瞒下,就证明这座山对?江长丘等人有用,因?此要避人耳目。”

元妤仪忽然觉得这兖州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只?怕湖面之下是更激烈的波涛汹涌。

而赈灾,恐怕已经是他们此行?最简单的事。

“他们瞒了那么多年,若是轻易被我们参透,反而更奇怪,当务之急还?是引水入城,天峡山不可再被一人霸占。”

“臣去找江长丘说明此事,殿下这几日也未曾睡个好觉,回?屋歇歇吧。”

谢洵说罢拱手离开,脚步匆匆。

元妤仪看着那道矜贵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情绪,揉了揉酸涩的心口。

明明这些天,他也没有好好休息。

感知着那一抹淡淡的悸动爬进心底,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谢衡璋对?她太好了。

好到?她甚至以为这场姻缘不该结束。

好到?她几乎下意识想去忽略,最初和他成亲的目的和手段。

良久,元妤仪松开撑着桌边的手,站直身子,眯着眼睛任由逐渐明亮的日光拢在她身上。

可谢洵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甚特?殊。

等回?到?上京,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啪”的一声,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拂落,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江长丘发?了回?脾气,靠在椅背上大喘气,膝盖又?开始痛。

“他们怎么会查到?天峡山去的!究竟是谁告的密?!www.youxs.org!”

屋里?静了片刻,节度使府上的幕僚才上前一步,劝道:“大人勿急,依属下看,恐怕只?是公主他们误打误撞打听到?了天峡山中有一汪山泉。”

幕僚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目光阴狠。

“丞相当年亲自?安排天峡山事宜,兖州城中现在活着的,有几个官是清白的?大人放心,他们心中有数,绝不会主动告密。”

江长丘沉默下来,似乎被说动。

幕僚避开地上的一堆青瓷碎片,缓缓开口。

“就算能进天峡山又?如何,什么公主,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能查探出丞相十载谋划?大人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幕僚十年前便奉江相之令来了兖州,是江相手中的一枚暗棋,更是他手下的门生,对?江家叔侄忠心不二。

江长丘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喝口茶却发?觉自?己已经摔了茶盏,只?好收回?手。

“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叔父提醒过,公主身边的这个驸马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的人,从前在朝中就屡屡和叔父作对?,是个硬骨头。”

幕僚眼中浮起一丝冷意,轻嗤道:“这么多天过去,大人还?没看出来吗?”

“这位驸马看起来淡漠无?情,其实最大的软肋,就是公主殿下啊。”他眸光一闪,向面前的人递了个眼神。

江长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驸马对?公主的细微不同来,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其实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若他是装出来的,那江长丘等人恐怕要抚手赞一句驸马演技精湛了。

“三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前,丞相不是还?给大人送了几个人过来吗?如今也该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江长丘听到?这儿,心中闪过一个主意,招手唤幕僚过来,低声吩咐几句,眼底掠过阴冷的算计。

既然他们有本事查到?天峡山,那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命带着这个秘密回?到?上京吧。

元妤仪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又?很快醒了过来,这些天她每每入睡,脑海中都?会出现灾民们凄苦的目光和诺诺的哭声。

她伸手一摸,枕头果然又?湿了一角。

元妤仪想到?诺诺那张稚嫩的面孔,和始终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母亲,便不自?觉想到?自?己的母后,那年凤仪宫里?也是长久悲痛的哭声。

她从此失去了母亲。

而兖州的母亲们怀中的孩子还?那样小。

绀云听见卧房的动静,进屋果然看见已经坐在桌边斟茶的少女。

她将方才驸马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

元妤仪听完后点了点头,绀云站在她身后替她捏了捏僵硬的肩膀,连日来的酸痛渐渐舒缓。

“驸马回?房间了吗?”

“驸马说完后就离开了。”绀云摇头,又?轻声道:“驸马见您睡着,还?特?意叮嘱奴婢莫要吵您,让殿下多睡一会儿养养神。”

元妤仪微怔,低声说:“他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回?上京,身子就先垮了。”

绀云听在耳里?,换了个手法替她捏肩,思忖片刻还?是认真地开口。

“殿下,您当真要与驸马和离吗?”

她自?幼在元妤仪身边伺候,十余载情谊,又?随行?一路,自?然能看出公主的不对?劲。

以往两人之间,总是公主更主动些;

可现在却像调换了位置,反倒是素来内敛的驸马变得多话了。

元妤仪眸光复杂,“纸终究包不住火,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忍受利用和欺瞒。”

她叹了一口气,“旁人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谢家绑在一条船上的,你还?不清楚么。”

绀云却还?抱着一丝庆幸,反问道:“可是殿下,倘若驸马他并不介意这些呢?”

元妤仪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声音笃定?,“不会的。”

半载相处,元妤仪心中无?比清楚,谢洵从不是那等软弱之人。

他隐忍果决,内敛矜冷,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会轻易沉湎于所谓情爱。

谢洵若是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拿来成亲的一颗棋子,只?怕对?她再不会留有一分不忍。

绀云心里?叹了一声,并未再问。

倘若公主与驸马之间从未掺杂隐瞒与利益,二人日久生情,每一次相处都?是真心实意,那会是多好的一对?眷侣。

可惜这世上“倘若”二字从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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