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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浮屠(三)

  • 作者:梦鹿天鲸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4-05-19 15:00:34
  • 章节字数:17954字

光线黯淡, 整个浮屠塔上下一百八十八层,都像是被拢入看不见边际的暗夜之中。

琴声依稀从空气中传来,与此同时, 在一片永夜般的墨色中,少年一身黑衣靠在门板后。

如果温寒烟一行人此刻在这里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正是他们初来浮屠塔时所见的那个, 被人按在地上强抢灵宝的少年。

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 似是心底在狂乱挣扎。

少顷,他心一狠,咬牙将门推开,整个人似一发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彻底隐入夜色。

白天刚被围着强抢了他刚买来的短刀, 此刻少年脸上还带着伤,身上没有哪一出是不疼的。

“呸!”少年啐出一口血沫,“老子就是要出去!”

这鬼地方,他不稀罕。

都说浮屠塔是魔修邪修的极乐之地, 机缘众多,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 所以除了被顶替的倒霉鬼之外, 浮屠塔中从未有人离开。

全是听了这些画大饼的流言,他轻飘飘晕乎乎,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上巅峰, 这才费尽了心思, 掏空了芥子中所有能用上的法器符篆,受了重伤才抢到一枚令牌,成功混了进来。

却没想到浮屠塔中说是秩序森严, 可却全都是些没意义的秩序。

什么夜间不准出房门,层级低的不准去高层,就连同一层的邪修都分高低贵贱。

他这种没资历的,只能住在最简陋的西北区,只有那些有资格快要更上一层的,才能往东边走。

真正要命的事情却无人问津了。

他空着手重伤进来,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点灵石。但他没想到,浮屠塔中物价简直是外面的好几倍!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买了些丹药疗伤,最后剩的那一点干什么都不够,只够他买一柄最普通的短刀防身。

——就这点东西,他没走出两步,还被围了个团团转,全都抢了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秒种都待不下去了!

少年在夜色中疾步穿行,白日里繁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黑暗。

像是褪去了虚幻的外表,露出其中深掩的罪孽不堪。

琴声袅袅在晦暗中断断续续传来,在这样的空旷之中,听上去格外渗人。

少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浮屠塔中有‘宵禁’,晚上千万别出门。”

他回想起来前有人特意叮嘱他。

——“否则呢?”

——“否则?当然是——”

——“死咯。”

“……”

寒风拂过,少年打了个冷战,暗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再说了,再邪,能有他所修的功法邪?

少年还记得浮屠塔大门的方位,然而记忆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知为何走了许久还看不见终点。

他感觉身上有些痒,随手挠了挠手臂,却冷不丁瞥见前方缓慢地走着一道身影。

竟有人在!

这浮屠塔果真没有传言中那么玄乎,除了他之外,这夜间不也有人在外走动吗?

少年眸底一喜。

见这人行动迟缓,修为不像多高深的样子,他无声加快脚步靠近那人身后。

越是靠近,少年越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白天抢他短刀中的一个?

“喂,找你问个路。”少年一个手刀横在这人脖颈处,“浮屠塔出口是不是在前面?”

一阵风吹过,呜呜咽咽,听得人脊背发凉。

无人回应。

这道身影自少年靠近便不再动了,却也不说话、不回头,只安安静静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少年没什么耐性,语气更沉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诡异,他起初胆子还挺大,此刻却按捺不住地回想那些警告和传言。

他心头一跳,手腕用力压上那人脖颈,掌心边缘不可避免触到那人皮肤。

冰冷的,带着几分说不上的黏滑湿意,还沾着些泥土碎屑,仿佛刚在地上滚过一圈。

少年一愣,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便感觉手边抵抗的力道一松。

那人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倾斜,露出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痕,缓缓滑落下去,“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映出天边一轮赤红血月。

……

额心紧靠着裴烬肩头的衣料,这样微低头的姿势,温寒烟只看见空隙间骤然大盛的红光。

那光线只被她余光瞥见一点,色泽便浓郁得像是渗了血,惊鸿一瞥便感觉极其不祥。

温寒烟立刻紧闭上眼睛。

这次,裴烬应当真没骗她。

安静的空气中蔓延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几分暧昧,几分紧绷。

温寒烟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她靠在裴烬怀中这个姿势。

失去视线于她而言,就像是将掌控完全拱手让人。

这样度过的每分每秒,她通身上下都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极度的不安定感之中。

裴烬却在这时打破沉默,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信不信,巫阳舟定然是个千百年的老光棍。”

温寒烟一怔,注意力瞬间被分散:“什么?”

“你应当已经察觉到,这些破牌子上丑不拉几的纹路。”

裴烬屈指轻弹了一下她腰间令牌,“既然如此,你也该能猜到,为何一间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温寒烟心底念头微微一转,猛然想通什么,愕然道:“是阵法?”

“没错。”裴烬饶有兴味道,“还是个很精妙的阵法。”

“令牌之主进入房中,令牌与房门上刻下的纹路便会自动产生感应,令阵法生效。”温寒烟恍然大悟道,“凡是在阵法中,便不会受外面这些脏东西的影响。”

顿了顿,她又一皱眉:“可你我如今皆在房中,阵法应当已经生效,为何却行不通?”

浮屠塔中并无“二人共享一间房”的特例,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是旁人手中那块不属于这间厢房的令牌,会干扰了阵法?

温寒烟若有所思:“若将你那块牌子扔出去……”

裴烬哈哈一笑,打断她:“别想得那么复杂,你也太高看巫阳舟的脑子了。”

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是这阵法太烂,人一多,便护不住罢了。”

温寒烟静了静。

她想前想后,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

她心头稍微一凉:“若是阵法未生效,房中之人会怎样?”

裴烬:“不会怎样,只不过——”

他微微一笑垂下眼,情绪淡淡,“会看到一些,不太美观的东西。”

……

头颅坠落地面,咕噜噜翻滚了好几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中没入黑暗。

少年浑身僵硬,眼睛却睁得很大,眼底掠过难以置信、惊恐绝望的情绪。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人竟然早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走动!?

失去了头颅的阴影遮蔽,浓郁的血腥气间,血色的月辉洒落在这人狰狞的伤口间。他肩膀处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色。

不仅如此——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为何觉得眼熟了。

这衣服实在太眼熟了。

少年猛然低下头,袖摆间的暗纹反射着冷芒,他眼球充血,又慌忙抬头去看身前这尸体上的衣服。

——一模一样的暗纹,一模一样的衣料。

这分明就是他的衣服。

这具尸体,分明就是他自己——

……

“看到一些幻象,只是这样?”

温寒烟狐疑,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又如何能令整个浮屠塔都噤若寒蝉,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她封闭了五感,甩开裴烬主动从他怀中退出来。

裴烬替她掩住双耳,却只提醒她“别看”。

温寒烟沉吟片刻:“真正能取人性命的并不是琴声,而是刚才我看见的那抹红光?”

裴烬稍有兴致看着她,白衣女子双眸轻闭,少了眼底那几分霜雪般的清冷,竟显出几分说不上的柔和。

温寒烟还真是时常给他惊喜。

裴烬:“琴声不过是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人忍不住走出这间被阵法庇护的安全区域。”

裴烬倚在床边,绯色月光在洒落他肩头。

他看着天边那抹月亮,月色本应凄冷,却被染上血色。

“被血月照射到的那一瞬间,人才会看见真正的地狱。”

……

无头尸身直挺挺立在那里,断口处与衣领间留有分寸间隙,露出一小片皮肤。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上面凹凸不平,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交叠在一起看得人直犯恶心。

少年顾不得别的,转身拔腿便跑。

一定是幻象。

他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尸体?

他定然是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幻境!

身上还是很痒,少年一边狂奔一边挠,然而那痒意却像是侵入了骨髓,越挠越痒。

他狠命地挠,皮肤上很快便一阵刺痛,挠出了血来。

究竟怎么回事?!

少年低头掀开衣服一看,一张含笑的脸跃然手臂之上,唇角咧到太阳穴,一双眼睛正对着他,像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啊——!什么鬼东西!”

少年悚然一惊,连忙要把衣袖放下来。这都是幻觉,不能信。

然而他还没垂下手臂,笑脸旁边的皮肤便逐渐变皱,仿佛有什么皮下游走,按捺不住要浮上来。

一张更丑陋的脸逐渐清晰,在笑脸旁哭得很伤心。

一哭一笑两张鬼脸在手臂上,一左一右盯着他看,少年头皮发麻。

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瞬间无限变快,周遭还完好的皮肤也开始发皱,无数鬼脸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喜,怒,哀,惧,爱,恶,欲。

密密麻麻的鬼脸显露出来,他手臂很快便不剩下一块好皮,就这也容不下,从手臂一路痒到胸口,又从胸口痒到双腿,仿佛无数只小虫在爬。

一想到这些发痒的地方都不知道长出了些什么怪东西,此刻他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少年终于忍受不了,用力去扣手臂上的鬼脸:“给我滚开!”

下一瞬,被他触碰到的皮肤便像是熟透了的花瓣,开始一片片脱落。

剧烈的疼痛登时袭来,少年疼得面目扭曲,急忙收回手。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下来,露出红腻血肉,而血肉又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幻象,是幻象……

然而真实到几乎令他昏厥过去的剧痛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一切都似乎是真的!

少年再次狂奔起来,然而月色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将整个浮屠塔悄然笼罩在内。

无处可逃。

血肉皮肤不断地腐烂脱落,少年忍不住发出惨叫,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身体摇晃一下,控制不住撞上一侧的石像。

石像雕着一名身材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男子怀中提着一柄长剑,剑刃锋利清寒。

雕琢这石像之人技艺精湛,将每一寸皮肤的纹理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剑刃削的尖利,甚至以明昧光影营造出冰冷的剑芒。

噗嗤——

少年不偏不倚撞上石像锋锐的剑锋,被腐蚀得脆弱不堪的脖颈处被撕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头颅,欲坠不坠。

“啊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一道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躲开这阵剧痛。

然而这一动作,最后一层皮肉也彻底撕裂。

头颅“砰”地一声掉下来,小幅度滚了一圈,停在少年脚边。一双眼睛圆睁着,正看向他断裂的脖颈。

无头的身体像是着了魔,再次狂奔起来。但他失去了眼睛,慌不择路,一路上撞翻了不少东西。

啪,啪。

月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发出漏了风一般的“嗬嗬”声响。

头颅一跳一跳地追赶着自己的身体,视野却逐渐被血色模糊,只能看见什么越走越远。

等等,等等他啊……

他还没出去呢。

……

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划过天际,紧接着归于一片死寂,快得仿佛是错觉。

温寒烟五感皆封并未察觉,裴烬却似有所察,猛然撩起眼睫。

窗外血色渐退,像是见了血的噬人恶兽,正餍足地缓慢退去。

裴烬盯着外面看了片刻,对温寒烟传音道,“差不多了。”

下一刻温寒烟便睁开眼睛,拧眉道:“现在能说清楚了?”

“血月会顺着光影折射映入人眼。但凡与它对视,邪性顷刻间便会侵入骨髓,人会看见此生最恐惧的画面。”

裴烬故意拖长尾音,“然后,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受尽折磨而死。”

温寒烟打量着他的神情,眼神充满探究:“这么了解,这东西莫不是你折腾出来的?”

“是啊。”裴烬掀了掀唇角,大大方方直接承认了,末了还顺带威胁她,“所以美人,以后可千万别惹恼我。”

温寒烟和他对视片刻,冷不丁一笑:“不是你。”

裴烬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何这么肯定?”

她总不能说,是她看穿了他说谎时的神情。

温寒烟静默片刻,只是道:“以你的性子,出手时想必干脆狠辣得多。”

“你倒是了解我。”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也不再逗她了,“那好吧,这血月并非出自我手。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个答案。”

温寒烟淡淡道:“我只喜欢听真话。”

她向来不认为,若一个人名声臭,便理所应当要扛下所有黑锅。

真正始作俑者却美美隐身在后,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

温寒烟重新抬起眼:“所以,裴烬,你要不要对我说真话?”

裴烬放松身体,重新往床头一靠,漫不经心笑道,“真话就是,凑巧听说过而已。”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裴烬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破绽。

裴烬说的倒也合常理。

这浮屠塔连同血月都邪性得很,但裴烬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无冕之王,就连浮屠塔之主巫阳舟都是他亲信,他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温寒烟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关于浮屠塔,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是魔头,不是神仙。”裴烬似是困了,闭上眼睛懒懒道,“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我却被封印了近千年,我能知道什么?”

这话不假,但裴烬说话却总是半真半假,令人不敢全信。

若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又为何能看出这血月的凶险。

“既然如此,我换个问法。”温寒烟又道,“你是如何看出这血月的门道的?”

裴烬沉默下来,片刻,忽地一笑。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你想不想知道,本座当年睥睨天下自认无对手,最后是如何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总不会是随口乱说的。

“就因为这血月?”温寒烟倏地抬起眼,“你说的是真的?”

裴烬薄唇微翘:“假的。”

“……”温寒烟冷笑一声。

早该知道裴烬性情捉摸不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她说什么实话,更别提是这种千年前的辛秘。

但他身上也的确有古怪之处,与这血月秘术绝对脱不开干系。

“为何这血月光晕对你不起作用?”

至少在她封闭五感之前,温寒烟能够确定,裴烬既能听见琴音,又能看见月光。

然而此刻他却安然无恙躺在她对面,不仅毫发无伤,还睡得比谁都惬意。

“浮屠塔中势力现实得很,可能就连月光都捧高踩低,根本瞧不上我。”

裴烬长叹一口气,又故意咳了两声,苍白着脸故作伤感,“没有修为。”

“……”温寒烟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句话也是假的?”

裴烬闭着眼睛点头,语气丝毫不心虚:“对啊。”

温寒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

方才一片静谧之中却是九死一生,凶险程度丝毫不弱于兆宜府。

如今放松下来,她浑身都有些酸痛发胀——是方才极度紧张之下,肌肉紧绷至极点留下的后遗症。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余光却不动声色打量着裴烬。

玄衣宽袖的人倚在床头,几缕额发垂下来掩住锋芒过盛的眉眼,侧脸看上去轮廓清晰。

他肤色苍白,乌浓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看着还真有些可怜。

这人若不做魔头,都能去登台唱戏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指尖却微微一顿。

片刻,她将茶杯放下来:“昆吾刀拿来。”

裴烬仿佛还沉浸在悲伤的戏瘾中没出来。

他眼也没睁,懒散指了下枕边:“自己拿。”

他竟也不问她拿去要做什么,温寒烟转过头,忍不住道:“我可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抢了刀,杀了你?”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裴烬毫不在意轻哂一声,随口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没说谎,此刻他心头血亏损,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压在肩头的天道反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似如今这般虚弱。

但既然已寻回昆吾刀,就算只有一枚刀柄,也足够他保住自己还有温寒烟的命,不必再频繁动用秘术。

寂烬渊下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太平淡,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痛,更快要忘记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着血色的月光却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着血腥和痛楚的前尘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许多年的情绪寻到破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一抹熟悉的触感却在这时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凉的泉水。

裴烬猛然从混沌之间清醒过来。

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纹路。

裴烬拧眉睁开眼。

白衣女子负剑而立,单手拿着昆吾刀柄递给他,房中火光将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喏。”温寒烟见裴烬一言不发并不动作,干脆直接将刀柄扔到他手里,“只有这么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识的触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气像是总算找回了主人,熟门熟路顺着刀柄涌入经脉,瞬息间游走一圈,填入他干涸的气海。

虽然不多,却将他体内翻涌的气血抚平。

裴烬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对我有用,方才……勉强也算有恩。”

温寒烟自认与裴烬相识这么久,却从未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

如今陡然少了些针锋相对,她竟然从心底里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从不欠人情,这个算是报酬。”

裴烬看着她:“将魔气给了我,怎么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么动静,在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却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难临头各自飞,美人,到那时,即便我如何喜欢你,可也未必会保你的命。你若就这么死了,更不算我违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为何认定我会死?我的命又何须你来保。”温寒烟点了点腰间长剑,“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给你的那点魔气,你用来调息都未必足够。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烦,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温寒烟直觉裴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自从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体内魔气,她便越发看不透裴烬的所作所为。

——他分明已经拿到昆吾刀,却并不杀她,反而对她发道心誓。

或许他对她依旧别有所图,但这至少证明,裴烬要拿昆吾刀,并不只是为了杀她夺回魔气。

裴烬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有所图,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烦也是默契。

“劝你省着点用。”温寒烟瞥他一眼,“我不保证还有没有下次。”

裴烬若有所思道:“看来,日后得多找些机会‘英雄救美’。”

温寒烟嗤了声:“用不着。给不给你魔气,不取决于别的,只随我心情。”

裴烬眼也不眨地改口,谦逊求教:“敢问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

温寒烟看着他玄衣衬托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心头微动:“若能看见你吃瘪倒霉,兴许我觉得有趣,便给你一些魔气。”

“受教了。”裴烬了然点头,“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无声攥紧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依稀还残存着些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烬指节微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昆吾刀有了温度。

窗外琴声悠悠扬扬,温寒烟抬眸去看天色。

透过窗柩,那抹刺目的红光已经褪去,此刻门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只需要封闭听觉隔绝琴声影响,出行应当不难。

温寒烟瞥一眼身后:“你既然喜欢这间房,那便留给你。”

方才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危机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烬独处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只手却拦住她:“这可走不得。”

温寒烟动作一顿,皱眉看向裴烬:“你又要做什么?”

“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一间房,而是因为这房间是你的。”裴烬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暧昧轻佻,“你若是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相处久了,温寒烟对他张口就来的甜腻情话已经免疫,如今听见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顺着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试探道:“外面的东西,还没结束?”

裴烬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应,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么简单。”

“方才血月摄魂是一种阵法,但就像我说的,琴声并非关键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声似是感受到什么,愈发嘹亮高亢起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温寒烟念头微动:“如今的关键便是琴声,这是新的阵法?”

裴烬悠然一点头,伸个懒腰靠回去:“琴声旋律隐含杀机。这个阵法直接多了,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杀戮皆在眼前,不过是挡得住、挡不住的区别罢了。”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烬微笑:“听说过。”

他这副做派便是什么都不想说,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内情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温寒烟也没有非要打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夜间不过几个时辰,浮屠塔却将两种大阵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难怪这些魔修半点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备森严,夜间又有阵法夺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简直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巫阳舟费尽心思将这么多强横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温寒烟回神,裴烬好整以暇看着她,以一种极其大度的姿态:“还想出去么?”

温寒烟脸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时候出去即便不丧命,也得不了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试炼一番。”裴烬似乎不意外她的反应,唇畔笑意更深。

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转头出去,只能忍着他恶劣的戏谑。

温寒烟冷声道:“那你还不滚下来?”

裴烬的伤势严重程度似乎极为灵活,方才看不出多大问题,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咳起来:“我是个伤患,动不了了。”

温寒烟:“……”

裴烬倚在床边,墨发略凌乱披散在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显出几分冷戾之外的慵懒感。

他轻轻一拍身侧,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锻炼一番剑法的话。”

“看来今夜,不得不与我同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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