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新朝开国百余年，免不了冗官怠政。

新科进士望眼欲穿，迟迟等不到官身前程。

贾赦先下江南，再回神京，折腾了大半年光景，朝堂上依旧在争论对恩科进士们的安排。

一甲前三的状元、榜眼、探花，是读书相公中拔尖的存在，在小民看来，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

三年一届，外加恩科，下凡次数太多，文曲星也就不稀罕了。

至少，在朝官大佬们眼中就是如此。

贾赦派人请欧阳旭前来，可不是给人示好安排官缺的。

一个探花郎，还没那么大的脸。

欧阳旭收藏的夜宴图，是贾赦必须拿到手的东西。

回到神京，执掌荣府，总需要一个由头，去皇城中走一遭，会一会官家和皇后娘娘。

名士王霭所画的夜宴图，就是最佳的敲门砖，也能将钱塘县郑青田和皇城司顾千帆的破事儿做个了结。

“王霭的夜宴图还在不在你手上？”

书房里，贾赦浏览过一册情报后，径直开口询问。

欧阳旭先被晾在偏厅小半个时辰，进了书房又保持躬身动作好几盏茶的功夫，面上不见丝毫难色，一直保持着恭顺。

听到问询，才敢挺止腰板回复：“不知贵人指的是哪副书画，请容学生回去翻找一番，再来作答。”

“那就不在你手上，是送给柯阁老品鉴了吧？”贾赦了然的点点头。

书画品鉴，字帖鉴赏，是读书人之间的雅事。

往往会扭曲意思，弄成变相的送礼行贿。

毕竟，鉴赏需要时间，可以是三五天，也能是十年八年。

“三天，我要看到夜宴图。”贾赦没有商量的意思，直接蛮横的下达命令，语气不容拒绝。

欧阳旭果断躬身：“是。”

正事儿说完，贾赦的语气放缓下来：“赵盼儿的父母与我有一丝香火情，小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我本不该插手，但小妮子活得通透，我有几分欣赏。”

欧阳旭终究修炼不到家，眼神慌乱起来。

赵盼儿和孙三娘千里迢迢来神京，打断了欧阳旭的谋划。

迎娶高家女，能给欧阳旭在朝中找到靠山，仕途上也能少些坎坷。

他心底对赵盼儿有几分愧疚，也有一丝真情在，不愿将事情做绝。

曾私下见过赵盼儿，给出承诺，愿意纳赵盼儿为妾。

赵家祖上是官宦之家，赵盼儿也曾是富贵家的千金。

但毕竟只是曾经。

赵家被抄后，赵盼儿在教坊司待过几年，是抹不去的污点。

堂堂探花郎，迎娶曾为贱籍的女子为正妻，仕途就真的毁了。

纳为妾，是欧阳旭能给出的最大筹码。

可落在赵盼儿眼中，却是负心郎在痴心妄想。

“学生委实不知此事。我与赵小娘子……我与她……”欧阳旭踌躇半晌，咬牙道：“是我亏欠了她。”

“敢作敢当，有点意思。”贾赦笑道，“说实话，我更欣赏你，做事有底线，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在朝堂上可不多见。”

叮叮当当。

手指敲打在书桌上。

贾赦在思忖，欧阳旭值不值得培养。

站在赵盼儿的角度，欧阳旭妥妥是负心汉，说一声渣男不为过。

狠一点，骂做陈世美也挑不出错。

欧阳旭还没来得及进入朝廷的大染缸中摸爬滚打，良心未泯，只是太想上进了。

他选择的解决方式，是默许家中老仆去钱塘给赵盼儿送五十两金子，以此断绝两人之间的关系。

抛开情义不谈，五十两金子，足以抵偿赵盼儿在欧阳旭身上付出的银钱投资。

千里寻未婚夫，讨要说法？

换成郑青田那种老油条，赵盼儿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还想要钱？

全力消除隐患，是官员的基本素养。

贾赦笑道：“赵小娘子生性豁达，你把姿态做足，寻上门把话说开，挨三两个巴掌，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欧阳旭诧异的抬起头，嗫嚅道：“这——真的行吗？”

贾赦道：“本来就只是口头婚约，最多留了点信物，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只要将东西要回来，所谓婚约自然就取消了。”

书房中沉默下来。

贾赦继续翻看情报册子，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闲谈。

既没有再续下文，也没有端茶送客。

欧阳旭呆愣在原地，心中忐忑，念头翻转。

在贾赦回京之前，赵盼儿和孙三娘已经找上欧阳旭。

双方发生过几段小摩擦。

欧阳旭是探花郎，注定的官老爷，岂是两个乡野村妇能随意碰瓷的？

花点银子找衙门小吏帮帮忙，上门讨说法的两女就无计可施。

紧要关头，赵盼儿拿出一张名帖。

吏员像是小鬼见了阎王，立即退散。

有人收了银子过意不去，私下向欧阳旭透露，是荣国府的名帖。

神京中的顶级权贵，谁人敢惹？

事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等到荣国府的小厮来家中传唤，欧阳旭才急急忙忙赶过来听训。

敲打？没有。

拉郎配？也没有。

听话听音，贾赦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当初上京赶考前，我曾将家族的传承谱系表做信物，向赵盼儿表达心意。”欧阳旭缓缓开口，“后来托人送去五十两黄金想赎回信物，她一时斗气，张嘴要五百两。五十两也好，五百两也罢，黄金我凑得出来，只担心姑娘不肯罢休，以此为把柄做要挟。”

贾赦笑道：“亏你在钱塘厮混两三年，竟然还看不清女儿家的品性。用钱砸？人家要一个说法，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出掉胸中的恶气，就不会再纠缠。”

欧阳旭躬身拜下：“我不敢赌，不愿赌，也不能赌。”

光耀门楣，重振家业，近在眼前。

得失心太重，岂能轻信女子的承诺？

贾赦道：“去跟赵盼儿做完切割，再将夜宴图送来，我保你无事。”

欧阳旭福至心灵，轰然跪下：“学生虽然才疏学浅，也愿为贵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朝中有人好做官。

相比于即将告老的柯阁老，不上不下的高观察，荣府当家人才是真正的粗大腿。

贵人日理万机，哪来的闲心晾着人看戏？

这是要收门生的节奏啊！

欧阳旭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平日里机灵似鬼，紧要关头竟然变成了榆木疙瘩。

伸到面前的通天梯，要是错过了，怕是要抱憾终身。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贾赦起身将人搀扶起来，满意道：“既然跪得下来，保底能混成五品知府。要是多一份狠辣劲儿，三品上也不难。”

欧阳旭打蛇随棍上：“请恩主教我！”

贾赦道：“人最重要的两次机会，是投胎和婚嫁。投胎没得选，婚嫁有得挑。姓高的区区一个观察使，能给你的助力不多，高家女子非你良配。”

欧阳旭苦笑道：“探花郎看着光鲜，实际一言难尽。豪门贵女，高攀不起。”

前脚能抛弃赵盼儿。

再甩一个高慧，又算得了什么？

欧阳旭苦恼的是选择有限。

他也想迎娶权贵之女，铺一条青云之路——谋划高家女已经是极限了。

“为何要盯着嫡女不放呢？”贾赦的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就如那余阁老家，两位嫡女被无数人惦记着，你确实没机会，但他家的表亲，可有不少女儿待嫁。

余阁老是清流的顶梁柱，又最是顾念家人和亲朋，做他的表女婿，保你受用不尽。

柯首辅告老后，清流文官，必以余、齐为首。

你有一甲功名，座师是柯首辅，再得到余阁老的照拂，先去翰林院熬几年资历，再入兰台寺养几年清名。外放做官，保底六品起，稍微运作下，直接担任五品知府也并非不可能。

四十岁之前调回神京，积功升迁，等五十岁后，多半是某部侍郎。

甚至，有几分机会，进内阁走一遭！”

欧阳旭的眼睛火热起来。

文官升迁的青云路，仿佛已经在脚下。

贾赦没撒谎，也没忽悠。

理论上，这条路是畅通的。

但每一个节点，都像是渡劫一般艰难。

要是没人提携，可能要在翰林院熬大半辈子，最后以博士、郎中衔告老回乡。

“愿为恩主门下走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欧阳旭诚心诚意的拜倒。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随口的指点，万金不换。

落魄的寒门，缺的就是上层视野。

无人替他指引前路。

等到苦熬十年二十年后，念头通达，一切都晚了。

贾赦笑吟吟的再次将人扶起，温声道：“去做该做的事儿，一步一个脚印，踏稳咯。富贵荣华，等你摘取。”

等欧阳旭斗志昂扬的离开后。

贾赦端起茶杯，轻笑道：“先当二十年牛马，要是能不忘初心，真送你一场富贵，又算得了什么？”

茶杯还没放下，林之孝已掀开珠帘走到近前：“鸳鸯带着老太太的口信来了，请老爷去荣庆堂赴宴。”

“这么快？”

“赖大家的，半个时辰前从西角门进府，闹出不小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