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争论许久, 谁也不服谁。复苏节莉莉崽跟谁走的事吵吵嚷嚷了两天都没结果，直到死神出现。

唯一能让正神邪神同时闭嘴的，只有死神。

秉持着“自己这边争取不到带莉莉崽过节的权利, 对方也别想有”的精神, 众神一致决定，复苏节那天, 让死神照看莉莉崽。

对此，从外表看, 死神基本上没什么波动，只“嗯”了一声, 表示可以。

和上次复苏节不同, 这一次, 神明们明显更加不舍。

而且上次走只准备了食物、留了触手看顾莉莉崽，这次即便已经商量好让死神照顾莉莉崽, 众神在离开前还是进行了轮番叮嘱：

“这是莉莉崽最喜欢的三套衣服, 又漂亮, 穿起来又舒服，你带着，要是在人界弄脏了衣服, 好给她换。”海神把叠整齐收好的小衣服递给死神。

“莉莉崽不喜欢吃凉的食物, 不管是奶还是辅食, 都要用神力保持在一个对人类幼崽来说刚刚好的温度, ”黑暗神说着，热了一瓶奶塞死神手里, “大概这个温度。”

“一般来说，莉莉崽吃饱了会犯困，需要睡一会儿, ”智慧之神道，“莉莉崽比较特别，能让她入睡最快的环境，不能太吵闹，也不能太安静，最好是有一些自然的声音，比如哗啦啦的雨声，沙沙的风吹树叶声……”

“前段时间莉莉崽生病了，虽然后来治好了，但还是令人心有余悸，”灾厄女神说，“人界不像被洁净之光笼罩的光明神殿这么干净、安全，带着孩子，要小心避开病人、尸体和蚊蝇聚集之处。”

“要不，还是把我的触手给一条莉莉崽，”**魔神寻思，“这样万一出现什么问题，莉莉崽可以用来防身！”

对于这条，死神给出了回应：“不用。”

**魔神：“……”

光明神对死神说：“光明神殿的权限已为你打开，如果遇到不方便把莉莉崽带在身边的情况，可以把她送回神殿。”

各神轮流交代一遍，过了一会儿，又轮流补充一遍之前没交代到位的。

死神把所有的叮嘱记在心里，跟狩猎女神学习如何用正确的姿势抱人类幼崽，又和莉莉崽玩了一会儿玩具，拉近彼此的距离。

……

不久，位处人界的教堂钟声悠然敲响，象征着复苏节的到来。

“莉莉崽，爸爸妈妈们走了哦，过完节再回来陪你。”

人类幼崽看着神明们一个个离开，漂亮的眼瞳转了转，看向抱着自己的死神。

死神也看着她。

在无法言说的冥暗混蒙里，死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是雌雄莫辩的漂亮，瞳仁是灰色的，像混沌浓雾般朦胧，也像银月夜光般清澈。

“啊……”莉莉崽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叫祂什么。

“门诺。”死神轻声说。

莉莉崽最近学会了许多新词，“抱”，“吃”，“玩”，“花”，“兔兔”……还有很多字词她已经能够听懂，但“门诺”，她还是没法一下子学会。

死神沉默且耐心。

祂把所有众神给祂的东西收进组成祂身躯的雾气里，而后端端正正地按照狩猎女神教的标准姿势抱好莉莉崽。

“闭上眼睛。”死神说。

莉莉崽眨巴眨巴眼睛，不愿意闭。

死神只好伸手，盖上人类幼崽的眼睛。

轻飘虚无如死者魂灵的雾霭笼罩神明与幼崽，下一秒便离开了光明神殿，出现在人界。

死神把手挪开，莉莉崽睁开眼睛，好奇又大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死神的复苏节第一站，是祂最核心、最虔诚的信徒集会祈祷之处。

自古以来，人类就对死亡抱有恐惧和敬畏，死是在这个世间无法避免的事，死亡的阴影缀在人类身后，终有一日，人会被它吞没。

恐惧催生信仰，因此所有人类都在有意无意地为死神提供着信仰之力。

这也让死神无需营造狂热氛围招揽更多的信众。

只有少数古老的家族，成为了从上古绵延至今的虔诚死神信徒。

死神带莉莉崽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家族所在地。

霍华德家族，居住在伊维特大陆一个名为蓝驼的村镇里。这里有高山、树林、湖泊，景色很美。理论上，蓝驼隶属苏曼帝国管辖，但因为偏僻，所以这里的人们大部分还是依循旧有的习俗生活。

唯一的改变是，帝国在此地兴建了光明神殿的教堂，要求所有信仰本地神明“密林精灵”的人改信光明神。

对于蓝驼小镇的人来说，信仰光明神和信仰密林精灵并不冲突。

密林精灵并不要求信徒“忠贞不二”。

所以，本地人每周去一次光明神的教堂完成帝国的强制要求，也照常每个月进行对密林精灵的祭礼。

霍华德家族在蓝驼小镇，是被公认的古怪。

首先，他们家族居然住在蓝驼林深处的古堡里，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引发各种猜测和想象。

而且，他们家居然不信仰密林精灵！

有人觉得他们家是无信者，有人则坚持他们信仰可怕的邪神。

当苏曼帝国派人来宣扬光明神的信仰时，霍华德家族还和他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苏曼帝国派来的人说：“光明神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明！没有光明，就没有你我，没有光明，就没有生命！你能想象太阳不再升起的那一天吗？你能想象没有阳光，小麦要怎么生长吗？你能想象没有阳光，黑暗和严寒会如何杀死我们吗？！信仰光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年迈的霍华德族长没有说话，是他最年轻的小儿子马修·霍华德出言反驳。

马修继承了霍华德一家的苍白英俊，唇角微翘，讽然冷笑：“把光明神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神明，只能说明你们无知、愚蠢、可悲！我们信仰的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神明，祂是原初，是终结，是众生平等，是无处不在。”

这种关于信仰的争吵，当然吵不出结果。

几次冲突之后，苏曼帝国派来的人就把霍华德一家记上了黑名单，扬言不会给他们享受任何帝国民众应有的待遇，甚至总有一天要把他们抓进监狱——因为对光明神不敬！

但霍华德一家自顾自地深居简出地生活。

蓝驼小镇的人仍然不知道他们信仰什么神。

如果有镇民在复苏节来到霍华德古堡，那么所有的谜团就会迎刃而解——他们信仰的是死亡的神明！

古堡地下室，烛火幽幽。

霍华德家族无论男女老幼，全都站在黑暗里，组成一个圆形，顺时针走动，同时齐声诵念：“……伟大的自然神灵，您是原初，是世界的伴生；您是终结，是生命的尽头……”

诵念着，他们转换了语言，这种语言是从上古传承下来的。

古老如旧世界的低吟。

“伟大的自然神灵——死神！您是死亡本身！”

接着，他们唱了起来。

“死神！您是伟大的死神！您是世界的伴生，是永恒的真理，您是生命的尽头，是众人的归途，死神啊死神，您是死亡本身……”

伴随歌唱的是古老的集体舞蹈，手与脚并用，所有人沉浸其中。

霍华德家族不知道，在黑暗的隐匿处，死神早就悄无声息地降临，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莉莉崽睁大眼睛，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

之前的祈祷都是隔着鱼缸、镜子观看，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现场！而且死神信徒的这段祈祷因为太过古老而显得有点诡秘、怪诞甚至妖邪，莉莉崽没见过这种，愈发惊叹。

“哇哇啊！”莉莉崽扭头，拽着死神宽大的衣袖，示意祂也看。

死神认真“嗯”了一声，陪伴人类幼崽观赏这段祈祷歌舞。

赏着赏着，莉莉崽也跟着霍华德家族的歌声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不断念念有词：“唔哇……哗……”

像是想学习跟唱歌词，但那歌词太拗口，人类幼崽学不会，最后选择摆烂，只跟着节奏一边扭动舞蹈一边“啊帕帕哒哒唔哇”一通乱喊。

生命，鲜活的生命，在祂怀里动来动去。

活力满满，快乐无限。

这是死神也极少体会的情况。

生命，鲜活的可爱的生命，舞到兴起，还会扭头看祂，对祂笑。

死神垂眸，把人类幼崽抱得更稳了。

不知不觉，霍华德家族祈祷的歌舞结束，他们开始向他们信仰的神明献上珍贵的食物、美丽的鲜花、稀有的宝石……

霍华德家族不像别的信徒一样祈求他们信仰的神明给予他们庇佑。

他们信仰死神，只信仰，只献祭，不索求。

献祭仪式相比较之前的祈祷来说，显得枯燥了一些。不过有舞蹈在前，莉莉崽对他们仍然有好奇心，所以也一直安静地看着。

等到霍华德家族集体跪下向他们的神明叩头时，死神走上祭坛，长袍抖开，雾霭在无人可见的情况下充盈整个地下室，然后凝聚成雨滴，带着福祉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他们不索取，但祂会给予。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叩拜之后，仪式就进入了尾声。

但今天出了意外。

一道女声打破了地下室的肃穆平静：“死神！……大人。”

跪拜的人群中，苍白的女人抬起头来，望着虚空，语调颤抖：“我不知道……您在不在，我不知道，您能否原谅冒犯的我，但我想要恳求您，救一救我的孩子。”

“杰茜！”

“我们的家族从未在复苏节许过愿！”女人站了起来，“我们从不畏惧死亡，死亡就像回到从小熟悉的长辈的怀抱，但是——死亡的神明啊，我的孩子还不到两岁，他那么小，还没来得及长大，他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还没有见过，没有触碰过，没有感受过！您怎么能现在就带走他呢？”

封闭的地下室里，起了一阵微风。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霍华德家族不向他们的神明许愿是有原因的——你能向死神许什么愿呢？祈求祂快一点带你离开人世么？

“死神大人，您在，您在是吗？！”那个叫杰茜的女人脸上满是惊喜，她跌跌撞撞地离开跪拜的人群，“请跟我来，看看我的孩子，他是个善良、腼腆、可爱的孩子……”

死神抱着莉莉崽，跟奔跑的杰茜来到古堡二楼的小房间。

远远的，传来霍华德家族一人的怒吼：“杰茜！你真是疯了！”

小房间的小床上，躺着虚弱苍白的小男孩，他看起来很痛苦，早就神志不清地昏迷了，但身体的本能还在不停地咳嗽，咳着咳着还会吐血。小男孩满身是汗，把被褥都汗湿了，但身体却非常凉。

死神记得众神的叮嘱，没有让莉莉崽太靠近生病的小男孩，同时在进来之前就用神力包裹住了她，这样可以防护疾病入侵。

“……伊斯雷尔刚出生没几个月时，”杰茜握着小男孩的手哽咽道，“您还跟我们要过一次母乳，那时候整个家族都很高兴，觉得伊斯雷尔是带着眷顾出生的，没想到……”

死神走到小男孩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男孩的灵魂浮出身体一些，懵懂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一个……似乎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这是莉莉崽第一次看到同龄人类！

和精灵、巨人、恶龙不一样。

所以，死神不让她靠近，也阻挡不了莉莉崽伸着脖子探着脑袋好奇地盯着伊斯雷尔看。

伊斯雷尔对莉莉崽笑了。

去镇子上玩的时候，伊斯雷尔曾经被镇上的人呵斥过，他能感觉到他们不太喜欢他。

妈妈说，他笑起来，别人就会喜欢他了。笑是表达友好的方式，而且他是笑起来很可爱，有甜甜的酒窝，这样所有人都会喜欢他。

莉莉崽也对他笑了。

两个孩子对彼此的笑容，死神看在眼里。

祂周身雾霭倏而涌荡一下，像是一道无声的叹息。

突然，伊斯雷尔的灵魂就重新沉回躯体内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浓雾包裹了他，咳嗽着吐出一大口血后，小男孩睁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

持续了好多天的咳嗽和吐血症状停止了。

伊斯雷尔扭头抓着妈妈的手指：“妈妈……”

他想让妈妈看看那个黑漆漆的奇怪人影和不知道从哪来的漂亮小女孩……但是，不见了。

房间里除了他和妈妈，什么人都没有。

……

死神没有留在房间听杰茜又哭又笑地反复吟诵祈祷词和感谢词。

祂带着莉莉崽离开了霍华德家族的古堡，在蓝驼密林中停留脚步，把莉莉崽放在柔软的草地上，严肃慎重地检查了莉莉崽一遍。

确定莉莉崽的衣服裤子干干净净没有溅到小男孩咳出的血沫，头发和来时一样整整齐齐没有乱，体温正常，行动正常，表情正常。祂的神力严丝合缝，连生病小男孩房间的空气都没有让莉莉崽接触到。

莉莉崽没有沾染到病源。

确定这一点后，死神摸摸莉莉崽的脑袋，重新把她抱了起来。

……

之后，死神带着莉莉崽又去了另外两个家族，接受他们的祈祷和献祭，洒下福祉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信徒的事处理告一段落，死神收到冥界的召唤，需要回去一趟。

要带莉莉崽进冥界，得更加小心。

莉莉崽是一个活的人类。

从古至今，没有活人活着进过冥界。

光是“活人活着进冥界”这一句话，就很怪。冥界是死者的世界，就连一些神明贸然闯进去都很可能再也无法出来，别提脆弱的人类。

但要带活人进去，也不是没办法。

只要冥界的主人——死神——用滔天神力为之防护，亲自带着她进来，再亲自带着她出去，这样就可以保证一个活人活着进冥界，再活着出冥界，并且毫发无损。

死神作为死亡的化神，一个伴随着世界一起诞生的自然神灵，以前从来不做这种事。祂遵循的是创世之初的世界意志，让存活的归存活，让死亡的归死亡。

今天祂破例了。

让伊斯雷尔继续活下去，是第一例。

带莉莉崽进冥界，是第二例。

前者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除了霍华德家族之外也无人知晓。

但后者……

当死神抱着人类幼崽踏进冥界时，首先震惊的是祂的神仆和祂豢养的妖兽。

神仆和妖兽都是死神用来协助祂管理冥界的。

神仆们一脸呆滞，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长着渡鸦脑袋猎豹身躯的妖兽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守护冥界大门的地狱三头犬三个脑袋面面相觑，因为太震惊太用力，撞到彼此，发出此起彼伏的“汪呜”痛叫。

接着大受震惊的是魂灵们。

有些魂灵很强大，人界的“名人”，如果一直被人们记得，在冥界也会积攒下能量，慢慢地就能比其他魂灵更自由地行动。

“天哪！死神带着一个活人进冥界了！！！”

“亚历山大！快打我一下！我没看错吧？？那是死神？！而祂怀里是……一个活的小宝宝！”

“……你已经是灵魂了，打你也不会感到疼痛了亨利。”

“我想这是死亡无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吧。……不过，眼前的场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不会有人相信。”

“是啊，冥界来了一个活人！太不可思议了！”

不管是神仆和妖兽的震惊，还是魂灵的议论，都没有影响死神分毫。

祂抱着人类幼崽，平静地踏过冥界的平原和旷野，来到属于祂的神殿。

神殿里有一间房很特殊。

它叫“死神的审判所”。

死神回冥界，正是因为来了需要祂审判的人。

莉莉崽观察神殿。

这里和光明神殿很不一样！

没有耀眼夺目的亮光，没有华丽的石雕建筑，没有缤纷的壁画。

这里也不是黑暗和阴冷的。

而是干净和平静。

莉莉崽左顾右盼的时候，小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声。

不叫还没感觉，一叫，莉莉崽立马觉得自己饿了。

她仰头看向死神，软软道：“要……奶……”

断奶不是件容易事，即便已经给莉莉崽准备了花样多又好吃的辅食，她还是有非要奶喝的时候。

死神说：“好。”

神仆目瞪口呆。

不是吧？真的吗？死神要给这个婴儿喂奶？

这婴儿是死神的亲生女儿吗？？？不然解释不通啊！

死神是什么？是自然神灵！是死亡的化身！

温情这种事本应该跟祂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莉莉崽要喝奶，死神一点没耽误，从身上掏出牛角奶瓶，用神力加热到黑暗神为祂示范的温度。

与此同时，祂走进了审判所里。

审判所站着三个人。

他们身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但都感觉到了束缚，恐怖又无形的束缚让他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暗混沌的死亡神明一步步走上审判所的王座。

死神……这就是死神。

关于死神的传说很多，有人说祂手拿镰刀，行走在夜晚，无情地收割人命；有人说祂用羽毛丈量人类的善良与罪恶，只要判定有罪，会毫不留情地把有罪者的灵魂扔进烈火与刀片的地狱，享受无尽的煎熬；也有人说祂一半身躯腐烂恶臭令人作呕，而另一半身躯却美丽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真到了冥界，才发现，传闻都是无稽。

死神是……模糊的。

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眼睛里全是平静，这种平静对于被审判者来说，是最残忍的冷酷无情。

死神没有镰刀，没有腐烂的身躯，好像也没有羽毛……但是，有一个……呃，孩子？

三个即将被审判的人僵立在原地，看着死神左手抱着小孩，右手拿着奶瓶，生生感到了错乱。

死神喂奶也不熟练，热好奶对怎么进行下一步有点困惑，想了一下，对着莉莉崽轻声拖长语调：“啊——”

莉莉崽熟练地跟着“啊”了声，张开嘴巴。

死神把奶瓶奶嘴的部分准确地放进莉莉崽嘴里，莉莉崽伸出小手，抱住奶瓶，咕叽咕叽地快乐喝奶。

底下审判台上的三人：“…………”

他们真的没来错地方吗？这里真的是冥界，是死神的审判所，而不是死神的育儿厅吗？

看莉莉崽自己很会喝奶，死神这才把注意力从人类幼崽身上挪开，看向王座下的人。

死神沉默而平静的一眼，有万钧之力。

三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人类幼崽被清脆的声音吸引，在死神怀里扭着身体，回头看他们。

莉莉崽捧着奶瓶，大声说了两句什么。

没人听懂，神也没听懂。

死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调整了一下莉莉崽的位置。既然人类幼崽想看审判，那就让她正对审判台坐着吧。

王座上，是形象怪秘的死神，祂周身的浓雾弥漫开，气势幽远辽阔如群山。死亡的重量像沉重的锁，紧扣被审判者的咽喉。

但也是王座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人类幼崽，穿着粉蓝色的衣服，袖口衣摆还有蕾丝花纹设计，两条小腿悠闲惬意地摊开，整个身体没有骨头似的靠在死神身上，捧着牛角奶瓶，一边睁大清澈琥珀色双眼看他们，一边咕叽咕叽喝奶……

太错乱了！

旁边侍候的神仆，也觉得很错乱。

如此严肃的审判时刻，竟然有个小孩在喝奶，还时不时发出奶叽叽的婴语……

他们冥界神殿的形象都没了！

死神老大，你知道你现在的形象多么荒诞吗？

神仆在心里呐喊，但嘴上保持沉默。

死神不喜欢他们多话，按规矩办事就好。

尽管今天死神自己……可以说是一点都不规矩。

莉莉崽坐好了，死神便注视着那三人开口了：“审判，开始。”

死神的声音像是上古的风，吹到那三人身上，让人被那无法言说的宏远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战栗。

他们在害怕。

即使现在的场面很滑稽，但这仍然是死神的审判。

神仆在死神话音落下后，便在那三个人面前各放了一碗水。

水？

为什么要放一碗水？

左边第一个，穿着贵族服饰，他的年纪大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哪怕已经身处冥界，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欲念与妄想。

一碗水能做什么？

就算是冥界，是死神，他应该也有脱罪的机会！他的神答应过他——伟大的**魔神！祂洞悉一切，掌握一切，他虔诚地供奉，只为了这一天，实现他最伟大的**——不死！

神啊！降临吧！从这滑稽的冥界和死神面前，拯救他吧！

“为什么……”一个人小声开口，“要在我们面前放一碗水？”

“这不是水，”神仆说，“这是‘真我之镜’。请稍作等待。”

不久，水逐渐从银碗中涌出，升起。一开始是个水球，和被审判者面对面，渐渐地，水球上逐渐有了五官——是对应的被审判者的样子。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头发花白的贵族感到了惊恐。太像了，眼前的水球完全变成了他，跟他一样鲜活，脸上每一寸皮的抖动，眼珠的转动，嘴巴的张合……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团水模拟形成的脑袋在呼吸！

“约瑟夫亲王。”死神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头发花白的贵族浑身一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不需要他怎么办。

那个水脑袋，居然兴高采烈地回应了死神的呼唤。

“我在！”

约瑟夫亲王不知道哪里不对，但他下意识喊道：“不，你不是——”

他的嘴巴被封住了。

死神道：“审判。”

水脑袋兴高采烈：“审判！审判！约瑟夫亲王——就是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它倒豆子一样把约瑟夫亲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吐出来，甚至没给年迈的亲王插嘴的气口。

约瑟夫亲王的脸色一点点变青，又一点点变白。嘴唇颤抖，陷入绝望。

水脑袋说完所有的罪行：“审判结果：投入地狱，接受无尽刑罚，永不赦免。”

“不，不——”约瑟夫亲王感觉自己身上的束缚不见了，他连忙伸手把面前的水脑袋打散，然后大吼道，“没有人能审判我！我不会下地狱！我的神会拯救我，我信仰的神明——**魔神怀耶尔！怀耶尔！！！”

他歇斯底里地呼喊**魔神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荒诞的王座上喝奶的小女孩，莫名地笑了。

约瑟夫亲王：“……”

茫然中，他被死神投进了地狱。

接着，如法炮制，审判第二人。

剩下的两个人，明白了这碗水的作用，反应却很不一样。

第二个人怕得抖如筛糠，第三个人却慢慢冷静了下来。

莉莉崽不知不觉把奶快喝完了，令被审判者惊恐不已的“真我之镜”，在莉莉崽眼里，只有单纯的水在半空中拉拉扯扯变成人脑袋的样子，只觉得神奇好玩。

第二个人审判完，投入地狱后，第三个人面前的水脑袋成形，莉莉崽眼看前两个都没了，只剩最后一个，忍不住了，伸出小手指着下面的水脑袋，脆生生的一个字：“玩！”

她要玩！

神仆：……小祖宗，这可不兴玩啊！

死神似乎也一时被为难到了。

但顿了两秒，祂还是对人类幼崽说：“好。”

神仆：？？？

不过，死神没有立刻拿给莉莉崽玩，而是要先完成审判。

“瑞恩·米勒。”

最后一个被审判者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五官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水脑袋，从牙缝里挤出悲愤的一句话：“我是被冤枉的。”

死神不为所动：“审判。”

水脑袋摇摇晃晃，竟然真的说出了和之前不同的话。

“审判！审判！”这里仍然是兴高采烈的，然后情绪一转，“瑞恩·米勒——就是我，是一个史上最倒霉的倒霉蛋！犯过一些小错，但远远没有到下地狱的程度，之所以今天在这里，是因为……哈！哈！哈！我有个凶残的双胞胎兄弟，利用邪神，把本应该由自己承受的罪孽和惩罚转移到了我身上！好兄弟！真是好兄弟！哦——不仅仅是罪孽和惩罚，甚至是死亡，他偷换了我和他的死期！！！”

瑞恩·米勒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了，他脸上流下泪水，低声说：“我就说，我是被冤枉的。”

水脑袋最后说：“审判结果：放回人界！我——瑞恩·米勒！还有三十年的好生活要过哪！”

……

瑞恩·米勒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梦到了什么。

“爸爸——”他的小女儿扑过来，“你今天睡了好长好长时间。”

瑞恩笑着把她抱起来：“爸爸工作太累了。”

小女儿说：“你一直在说梦话，好奇怪的梦话，我听不懂，你做了噩梦吗？”

“好像是一个噩梦……”瑞恩说，“但又好像不是。尤娜知道死神吗？”

“知道！死神有一把大镰刀，很坏，如果我晚上不睡觉的话，它就会把我带到爸爸妈妈找不到的地方去！”

瑞恩说：“嗯……爸爸梦见，死神也有一个和爸爸的尤娜一样漂亮的小女儿。”

……

死神想办法弄了一碗“真我之镜”，剔除掉审判的力量，只留下了纯粹的“模仿”。

拿到真我之镜，莉莉崽特别高兴。

死神抱着她，她抱着碗，看水凝聚成她的样子，她转头，水脑袋也跟着转头，她说“唔哇唔哇”，水脑袋也说“唔哇唔哇”，莉莉崽咯咯咯地笑，水脑袋也咯咯咯地笑。

旁边的神仆已经麻了。

今天超出他世界观的东西太多了。

三场审判完毕，冥界的风声也都传开来了。

“什么？你说死神带着活人进冥界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人类幼崽？哈哈哈哈开玩笑，别说幼崽，就算是神，死神都不会轻易让祂们进冥界！”

“不是，你们怎么都不信啊，真的，就是上次办生日会那个幼崽，上次索菲娅贝丝伯特帕诺斯都被请去表演了！不信你去问他们！”

“我好像是隐隐约约听说了一点人类幼崽的事……”

“我也听说过！说是光明神、黑暗神这些正神邪神都被一个人类幼崽征服了。”

“可是……我们这是死神啊！谁不知道死神根本没有感情，虚无的、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征服？”

“怎么征服！来来来，你看见就知道怎么征服了！”

在消息疯传的同时，谁也不服谁的争论也在上演，到了最后，殊途同归，都说要“眼见为实”。

于是乌泱泱的灵魂都挤到了冥界宫殿附近，翘首以盼，只等死神出来，让他们看一眼，是不是怀里抱着个活的人类幼崽！

等待中，争论也没有停歇。

“真的抱着个小女孩，我看见了，活的，热的，喘气的！”

“呵呵，好，退一万步，死神真从人界抱了个小女孩回冥界，那一定也是抱的小女孩的灵魂，而非活的躯体！”

“冥界活人不可入，这是法则！”

“可死神是冥界之主，法则也是祂定下的不是吗？”

“是吗？”

“哎——你们别吵了！出来了，好像出来了！”

冥界宫殿大门轰然打开，死神一步踏出。

魂灵们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瞧。

那围绕着死神的浓重雾霭里，是不是有点别的东西？

翻飞隐现，花一样的粉蓝色。

死后作为灵魂存在的这些人，早就不要呼吸，他们这些“良民”，也不用像被投进地狱的罪恶魂灵一样感受疼痛，甚至很多其他感受都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没了。

但此时此刻，当看到死神怀里的小女孩时，围绕着冥界宫殿的上千魂灵，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长抽了一口气。

“天哪！”有人低低惊呼，“真的是个活的小女孩！”

“噢，她好可爱！比我想象中还要小，是个小宝宝。”

“我都说我看到了！怎么样，没错吧！”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个活的人类幼崽手里捧的是什么？”

“……一个碗？”

“不不不，那可不是普通的碗！”

“那是，那是——”

“真我之镜！”有人叫出了那东西的名字。

这玩意儿也不是所有的魂灵有资格见，见过的，不是下了地狱，就是去了林间仙境生活。只有极其稀少的一部分平庸魂灵，因种种阴差阳错见过真我之镜。

不过，大部分魂灵都听说过真我之镜。

真我之镜是崇高的、伟大的、神圣的。

但现在，真我之境被人类幼崽捧在怀里，“镜首”——也就是水脑袋正学着人类幼崽“咿咿哒哒”地说话。

而死神那双永恒平静没有感情的灰色眼睛里，竟然仿佛有一丝丝笑意。

“……这一定是幻觉。”

有人说出了所有魂灵的心声。

直到死神抱着人类幼崽离开，还是有许多魂灵久久没有回过神。

……

复苏节这样一个盛大的节日，在人界并不意味着太平无事。

有人对神许愿，有人决定自己亲手去实现愿望。

一桩惨案发生在苏曼帝国港口城市拉德纳街头，死神前去回收灵魂。

“这是一场血腥复仇。”

路人议论纷纷时，死神正为了能够更好地收取灵魂，调整莉莉崽的姿势。

祂穿戴上了狩猎女神给祂的婴儿背带，这样方便把莉莉崽固定在祂胸前，解放祂的双手。

虽然神力也能做到，但狩猎女神说，神力在人类幼崽眼里，是“空”，即便神力能够把她固定住，但莉莉崽还是会因为感官上的悬空而害怕，所以需要背带，给她稳定的支点。

把莉莉崽固定好以后，死神暂时把真我之镜收了起来，莉莉崽没提出反对意见，她被拉德纳的繁华吸引住了。

死神拍了拍她的背，而后拿出了祂用来收取灵魂的工具。

那是一根雪白的细长手杖。和冥界神殿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平静。

但是细看，手杖上又刻满了花纹，有蛇一样的灵光在花纹凹槽里流窜，尸体的灵魂在原地茫然，死神对着灵魂伸出手杖，灵光“咻”地窜出，沿着尸体灵魂流转一圈后，灵魂便消失，去了冥界。

这个灵魂收取完了，死神便带着莉莉崽去收取下一个灵魂。

以前，死神动作很快，收完就走，并不多停留，但现在带着莉莉崽，死神就放慢了脚步，如果莉莉崽遇到感兴趣的东西，祂会陪她多停留片刻。

这毕竟是一个人类幼崽，应该让她多看看人界。

一边工作，一边带崽，中途喂幼崽吃了两次东西，哄她睡了一次觉。

很快，到了复苏节的黄昏。

复苏节，有人自己动手实现愿望，也有人全心全意地信仰神明，希望神能帮自己解决问题。

愿望是会冲突的。

灾厄女神的信徒安德鲁向灾厄女神虔诚许愿，希望那个抢走他成为帝国骑士机会、杀死了他的宠物小羊、间接害死了他父亲的格雷森死掉。

**魔神的信徒格雷森向**魔神虔诚许愿，希望自己的隐匿旧疾不被发现、新的一年能晋升大骑士、让那个从小就瞧不起他的安德鲁疯狂嫉妒他却毫无办法。

两个神明都决定实现他们信徒的愿望，这时，神明之间便会爆发较量。

谁赢了，谁就能实现信徒的愿望，谁就能被宣传歌颂，拥有更多的信徒，获得更多的力量。

不巧的是，灾厄女神和**魔神还没有分出胜负时，安德鲁和格雷森共同的邻居不幸身亡。

死神带着莉莉崽来收灵魂。

**魔神：“莉莉崽？！”

祂果断抽身离开和灾厄女神的战局，凑到死神旁边，笑眯眯地捏捏人类幼崽圆嘟嘟的小脸：“莉莉崽，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