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外科的大办公室，唐晏之检查完马上要手术的两个病人的情况，合上笔和病历本准备下去坐门诊。

大清早，窗外的风呼呼的刮，办公室里有一个算一个全在吃早饭，天一冷，大家进办公室都是卡着点进的。

唐晏之手底下的一个实习生小姑娘正坐在位置上拿着暖宝宝试图捂热牛奶，见唐晏之桌子上除了文件空空如也开口问道：“唐医生，你今早上没去食堂吗？我这儿有饼干，要不你吃两口对付一下？带夹心的不干巴。”

唐晏之侧过头冲她笑笑：“我在家吃过了，谢谢。”

小姑娘于是点点头，脸蛋子有些发热，本还想悄悄再瞧上几眼，对面坐着的另一位主治医听见这话伸出手：“小李，唐医生不要，给我来两块，早上就搁食堂抢了碗白稀饭，这玩意喝下去跟水似的，不顶饱。”

小姑娘低头从装满了零食的抽屉里挑出两小袋饼干递过去：“刘大夫，给你两袋无糖高纤维的垫巴一下吧，你这肚子，就别吃那带夹心的了。”

满办公室的人听了都笑。

“笑什么呢？一大早上就那么高兴。”科室主任双手捧着个保温杯踱步走了进来。

众人看着他和主治医不相上下的肚子，没人吭声。

主任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好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听话的小年轻，正穿着白大褂拿着本在门口探头往里望，没敢进来。

主任回头冲他俩招招手，领着人走到唐晏之面前，说：“小唐啊，新来的两个博士，待会儿我俩一人领一个上门诊，让他们也搁旁边听听。”

唐晏之正低头理衣袖，闻言抬头看一眼，应了声好。

实习生一男一女，进了办公室有些拘谨地四处打招呼，唐晏之折好衣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刚好，还有十分钟。

“走吧。”他开口说了一声，声音很轻。

可话音刚落，办公室他带着的三个实习生立刻就拿起笔和本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排成一排，场面训练有素。

“来一个先和我下去吧。”唐晏之看着面前新来的两个实习生说，他习惯门诊早到五分钟。

主任伸手点点其中那个女实习生：“小苏，赶紧跟上吧，你偶像的亲学生，就这一个，别的地儿都见不着了。”

女实习生听见这话一双眼睛亮了，看着唐晏之像在看什么稀缺物。

“喜欢梁院长？”唐晏之在胸前的口袋插上两支水笔。

“嗯！”女实习生使劲点头，小声说，“我就是因为梁院长才拼命想要留在二院的，要是能留下来被她指导也算是这几年没白熬。”

旁边的医生听了这话笑起来：“那完了，要留在二院更得熬。”

一句话说得办公室里的实习生心一凉，留二院不容易，进来的多，留下的少。头悬梁锥刺股念了这么多年书杀出重围进了医学院，争绩点，争海外交流机会，争paper，卷生卷死念到博士，在外面个个都是学霸精英，进了二院才知道博士都是一打一打的，根本不值钱。

就算是拿了证过了规培这一关也就是个住院医师，还得接着规培接着往上爬职称，十个当医生的九个终极目标都是正高，可一个科室才能有几个正高？

想到这里众人往唐晏之的方向瞟，主任到了这个年纪他们瞧着心里倒不怎么有波澜，可唐医生这年纪就是副高，一路走着顶层医生的成长道路，人比人有时候还真是挺气人。

在一众目光里，唐晏之微微点头和女实习生说：“加油。”

白大褂上最后一丝褶皱被抚平，“门诊时间宝贵，先下去吧。”他迈开步子，步履如风。

唐晏之和主任都是坐半天的专家门诊，八点开始，十一点半结束。二院的门诊部到了点乌泱泱一片全都是人，一上午的门诊能接几十个病人，分摊到每个病人身上也就两分钟。

科室里的医生有时候自己都说，病人排长队花大价钱挂个专家门诊结果看病两分钟交流三句话，可病人实在太多了，没办法。

唐晏之还在国外时一上午最多接三个病人，就这样病人的预约时间还排得长，同科室的老医生每天上班就是捣鼓他的咖啡机，熟能生巧，唐晏之回国的时候老医生的拉花水平已经能去兼职咖啡师了。

回到国内，你但凡和这个病人多说上几句话，后头就得有病人排不上号了。

他坐门诊一般都是带三个学生，他只负责看报告，由三个学生给病人咨询解答，今天还多了个小苏，就是这样五个人也忙到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一上午下来，最后一位病人走出门诊室，办公室里发出几声长叹，几个实习生口干舌燥，瘫在椅背上已然累得双目无神。

唐晏之依旧坐得笔挺，可合上笔盖，还是没忍住闭眼揉了揉眉心。

理好文件夹和水笔，文件夹在桌面上清碰发出声响，他说：“去吃饭吧，下午有台手术，你们跟着我。”

又是一阵痛苦但无声的哀嚎，没有声音全在表情上用力，几个实习生私下都有点怵唐晏之，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也不是怵，比起别的带教，唐医生从不凶学生也从不胡乱指使学生，还真心愿意教东西。查房、写病历、改病历……样样事无巨细比在学校时老师教得还要耐心，身边的实习医生没人不羡慕他们几个的。

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各方面都完美，待在医院这种地方都能情绪不带波动的，导致他们总觉得唐医生不像个真人，仿佛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在他面前都和妖魔鬼怪似的得通通走开。

另外一方面，在唐医生面前喊累喊苦，既不好意思也没脸，不好意思是因为在唐医生看来跟小儿科似的事自己都办不好，没脸是因为唐医生每天的工作量是他们的几倍。

收拾好东西走出门诊室，正碰上对面主任带着学生也走出来，一波人往职工食堂走。

门诊部到食堂要经过一段廊桥，两边全是窗，清洁人员开着窗在打扫卫生，身后跟着的一个实习生下意识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太冷了，门诊室的门开着还一直进风，我拿着报告手都冻得有些抖。”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附和。

“我也觉得，昨天还有太阳呢，今天就开始刮妖风了。”

“确实，明明手机天气上看温度也差不了多少，没想到给我冻得够呛，回去得提醒他们下午坐门诊的贴个暖宝宝。”

主任捧着个保温杯走在最前头，听见这话咂摸两下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没有生活经验，同样都是十几度，那大太阳和刮大风能一样吗？气温这个东西得自己感受嘛。”

他手底下一个学生听了这话笑：“主任说的对，下次出门前得学您多感受。”

“我？”主任骄傲一昂头，“我不感受的，我是有家室的人，每天穿什么穿多少，你们师母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

突如其来被撒一把狗粮，几个小年轻纷纷捧场。

只走在一旁的唐晏之没说话，他抿了抿唇，抬手碰了碰高领毛衣柔软的衣领。

一到年底，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医院忙，唐晏之的一日三餐，中饭和晚饭都是在上手术台的空隙里随便凑合两口，食堂剩什么他吃什么，唯独每天的早饭吃得丰盛。

他这一个多礼拜的早饭就没吃重过，才不到两周，唐晏之已经习惯了早上听见门铃声开门，和门外的陆淮互道早安了。

偶尔他做手术上晚班，天亮才回家，换作以前回家后倒头就要睡，可现在陆淮会卡着时间点给他把早饭做好，等他出了电梯踏进家门，早餐已经摆好在餐桌上冒着热乎气了。

吃完早饭陆淮收拾碗筷，他站在一旁消食，等碗筷洗好，他也回卧室睡觉。

又熬了个大夜，连着两台手术，一台二尖瓣置换，一台危重搭桥。

手术做完，饶是已经练就了不同常人的金刚腰腿，几个学生和洗手护士也依旧想趴到地上，唐晏之也累，高度紧绷的精神陡然松懈，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站着等巡回护士给他脱下手术衣。

在更衣室坐着缓了一会儿，等觉得身上有力气了唐晏之才站起身往办公室走。

六点多，职工食堂已经开门，送餐群里有人在发今天食堂的早饭，白粥鸡蛋和馒头。二院食堂的伙食不差，但毕竟是大锅饭，图片上的鸡蛋已经煮到暗黄，看着就不新鲜。

几个实习医生边嘀咕着边在群里接龙，见唐晏之进来问了一句：“唐医生，群里在送早饭了，今天早上还是吃馒头和包子，我们帮您也点一份？”

由奢入俭难，明明回国后这么长时间一直吃的都是这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听起来格外的干巴没滋味。

唐晏之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回家吃。”

七点钟，天刚刚放亮，唐晏之出了住院部的大门，迎着呼啸的冷风往停车场走。

刚坐上车系上安全带，手机响一声。

【起床了。】

唐晏之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笑。

【下班了吗？】

没打字，唐晏之少见的动用了微信里的拍摄功能，透过车窗拍了拍天。

北方到了冬天，天色永远阴霾，青白色的天配上林荫大道上光秃秃的树枝，光是看着就感到一种干燥的寒冷。

照片发出去，陆淮回复的很快。

【慢点开车。】

【早上吃酸汤面，家里等你。】

可这碗酸汤面到底是没吃上，唐晏之到家的时候面还在锅里，陆淮递给他一杯牛奶让他坐沙发上等，等酸汤面盛进碗里，陆淮端着面碗走到餐厅，沙发上的唐晏之已经单手撑着额角睡熟了。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很暗，唐晏之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

小区里已经开始供暖，这一觉睡得舒服又暖和，唐晏之在毛毯下伸了个懒腰，迷蒙睁开眼。

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灯，他突然反应过来，从毛毯里抬起头。

客厅里没拉窗帘，窗外的天阴着，看不出现在究竟是几点。

入了冬，客厅里换了一张厚实绵密的羊毛地毯，陆淮窝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双腿在地毯上随意地岔开，姿态闲适地在翻一本电子书。

听见声响，他抬眼朝唐晏之看过来。

四目相对，“啪”的一声，陆淮按亮了地毯旁的一盏竹编落地灯。装饰用的氛围灯，光线并不怎么亮堂，只在房间里晕出柔和的一团光。

陆淮放下电子书，他本就温润的眉目在光线下愈发舒展，声音慵懒：“睡醒了？”

窗外的老北方肆虐，唐晏之窝在温暖毛毯里，在这一刻恍若看见了篝火，听见了壁炉里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

今年的冬天，好像也快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