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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20

  • 作者:镜飞
  • 类型:穿越重生
  • 更新时间:2024-05-13 05:41:13
  • 章节字数:169702字

第301章 阴缘线

荆白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喜意,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眼睛发亮,俯下身去摸白恒一的眼睛。

即便隔着这层黑布,也能感觉到确实和之前不是一个触感。

手底下的触感不是空的,而是饱满的。薄薄的眼皮下,能感觉到新生的眼球在滚动。

欢喜之下,荆白把手移到白恒一的后脑,想把黑布解开。

白恒一却拦了他一下,说:“先别。”

荆白把手收回来,纳闷地道:“怎么?”

白恒一勾了一下嘴唇,那笑意显得有些苦涩。

他把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想安抚荆白:“眼球是长出来了,但我试过了,眼睛睁不开。拿下来我会更想睁开眼睛,那种感觉……不太好受。”

荆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怔了一下,立刻回头看了灵棚。

可燃物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正在逐渐变小。方才那样高大的灵棚,现在也被火焰吞吃得只剩下一点焦黑的废墟。

难道方才在灵棚里,他不慎遗漏了什么步骤?

但是方才情势紧急,根本没有留下太多思考的空间。

荆白盯着那堆废墟,在脑内不断复盘自己今晚的举动,白恒一已经彻底恢复过来,自己站直了身体。

他还是忍不住拿了一只手去捂眼睛,好像仍旧有些不习惯。

荆白余光瞥到他的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强行让他放下来,说:“新生的器官不习惯很正常,你先别动它。”

白恒一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安分下来。

他静了几息,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片刻后才道:“荆白……我想起来一件事。”

荆白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真名,难免有些不习惯。但更令他诧异的是,白恒一不仅没问他真名的事情,反而先这样叫出来了。

他不由得顿了顿,才应道:“什么事?”

白恒一眉头蹙了起来。他又静了几息,才说:“就是当时进了棺材,被他们抬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那个感觉很奇妙,没有完全昏迷,但也不清醒,是很飘忽的、无法思考的一个状态。”

天空整体已经变成了灰蓝色,天边浅浅露出了一点鱼肚白,但月亮仍高高悬在当空。这时候的天光清澈而暧昧,落在人脸上,是种微微发蓝的暗;但那五官即使蒙着眼睛,也是如此英俊夺目,仿佛能够熠熠生辉。

他轻声说:“我现在好像想起来了,她唱了一首歌。”

荆白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白恒一此时说话的神态让他觉得很熟悉。

这也导致过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白恒一说话的内容:“你说的她是谁?唱什么了?”

荆白有种预感,这可能是关键的线索。

他看着白恒一的脸,对方显然正在竭尽全力回忆。

他方才说过的那个状态,荆白未曾经历过,但听他描述,像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何其迷离恍惚。那样的情境下,想要记住什么东西显然是不容易的。

但他毕竟是白恒一。

片刻后,白恒一慢慢地说:“听着声音,像是玉女唱的。她说……”

他微微偏着头,似乎正欲开始回想,荆白忽然叫停道:“等等,你先想一想,能不能说?”

昨晚疼成那样,没多久又被送进棺材里长了一次眼睛。疼是全受了,眼睛却还用不了……

红线媪和她那群纸人是真挺会折腾人的。荆白现在盯着蒙住白恒一眼睛的那层黑布,颇有种磨刀霍霍的心态。

白恒一被他打断,怔了一下,才笑道:“不碍事,这个可以。因为当时的状态不好,玉女的声音也不太好分辨,我刚才都想了半天了,快理清楚了才跟你说的。”

那是个活泼欢快的童声,女孩的、很亮很细的嗓子。这样的歌声原本应该是很清楚的,但玉女唱歌的时候带了南边的口音,因此白恒一回忆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来辨别原句到底是什么,免得理解出错。

“同心合意结良缘,剪作两张难两全。神仙压顶难翻身,红线一根系团圆。”

他念的时候,荆白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红线一根系团圆……

若是换做其他人,或许会将红线以为是红线媪的红线。但昨天荆白去过了月老祠,拿到了月老给的红线。

红线媪实在诡秘难测,虽然白恒一等人都是她所制作,一开始还打着“加固婚姻”的幌子,但是过了这几天下来,荆白总觉得,比起让他们长相厮守,红线媪似乎更希望他们恩断情绝。

“供养”这个机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挑拨离间。她在营造一种纸人和他们之间只能你死我活的气氛,让他们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氛围中互相猜忌着过了三天。

然后,她又在今天——不,昨天白天的时候,告诉了众人清净台的存在。

比起一直藏身在黑暗中的红线媪,荆白更信任点了三炷清香,就送了他一根红线,甚至还停了一夜“供养”的月老。

不过这个歌谣确实有些奇怪……什么叫“剪作两张”?“神仙压顶”又是什么意思?“红线一根系团圆”,要怎么样才叫团圆?

团圆的意思一般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他和白恒一原本就在一起。

荆白默默注视着白恒一。

天色渐渐亮了,他的皮肤也逐渐恢复成了更接近人类的质地,荆白看着他被黑布遮住的双目,不由得在想……

白恒一的眼睛已经长出来了,却睁不开,这就不算是真正的复明。如果他完全复明,就是五感俱全,这算不算是一种团圆?

他专心地盯着白恒一看了许久,久到白恒一都察觉了他的目光。

他侧首感受了片刻,见荆白始终沉默不语,就知道他肯定是在思考歌谣的事情,因此道:“红线就不说了,那个神仙,我方才也在想。就是不知道到底指的是神像,还是月老。”

荆白犹自盯着他的眼睛出神,白恒一顿了顿,去握他的手,温声道:“不如我们回去再瞧瞧?”

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长出了眼睛,却依然被束缚着的人,他的语气却极平和,倒像是在安抚荆白一般。

被他握了一下,荆白才回过了神,正要说话,白恒一的头忽地偏了一下。他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动静,把荆白往身边一带,说:“小心……是有东西过来了么?”

荆白被他拉得退了一步,顺着他侧头的方向看去,才见到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骨碌碌滚了过来。

不偏不倚,正好滚到白恒一的脚底。

荆白微微低头,一眼便看清了这圆咕隆咚的球状物是什么。

白恒一也听出那东西停下了,听动静,似乎就在脚边。

他见荆白没有反应,便准备自己伸脚去试探。谁知荆白这时忽然出手,猝不及防地把他往后薅了一把,白恒一目不能视,不由得整个人往后一跌。

“什么东西……”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退了两步:“诶,荆白?”

荆白神色冰冷,目光从地上的物件上不带感情地掠过。

那是个头颅,虽然只是纸人的头颅。

灵棚的火那么大,没给它全烧成灰,也只剩下个基本的形状。

圆脑袋的大部分已熏得漆黑,只有眼睛的部分还能看见,或许是因为红线媪未曾给它画上眼皮,因此还大大地睁着。

也不知道怎么,不仅没烧尽,还精准地滚到了白恒一的脚边。

当然,现在是荆白脚边了。

白恒一犹在疑惑,荆白面上却是不动如山。他盯着地面上的东西,眼神如此冷漠锐利,像一把开了刃的神兵:远远看着,只觉雪亮锋利,被迫直面时,才觉出那种刺骨的冰冷。

他根本不等白恒一走回来,径直一脚碾了上去,正中那双闭不上的、怨毒阴森的黑眼仁。

纸做的颅骨,哪怕再经烧的材质,在火里烧了这么许久,也烧得脆了,又怎么经得起荆白毫不留情的一脚。金童的圆脑袋当即被踩得四分五裂,变作他鞋底的一团黑灰。

白恒一走过来时只听见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十分不解,却苦于看不见,只能茫然地问荆白:“什么情况?”

荆白移开脚尖,随意地踢散了地上的碎片和黑灰,任由其散落荒野,顺便攥住了走近的白恒一的指尖,非常平静地说:“没什么,风刮过来的垃圾罢了。”

“真的假的?”白恒一显然不太相信,但他一个盲人,被荆白拉着,也只能转过身,往回去的方向走。

荆白抓着他,将灵棚焚烧的焦黑废墟留在身后,语气平淡无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白恒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荆白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真名这个不算——”

白恒一侧过脸,冲他笑了笑,荆白看出一点狡黠的意味,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可没说啊,是你自己说的。”

荆白:“……”

白恒一听他不肯说话了,猜他多少有些赌气,晃了晃荆白被他握着的手掌,还没开口,嘴角已经先弯了起来。

他笑眯眯地正要再说话,就听荆白忽然说:“除了这个名字,也没有了。”

白恒一怔了怔。太阳还未升起,但天色已经渐渐转亮,皎洁的晨光照在荆白身上,他注视着白恒一的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干净。

“除了这个名字,别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也没有其他再瞒着你的事了。”

对荆白来说,他确实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因此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白恒一却忽然愣住了。

他的眼睛被黑布遮着,荆白却瞧见他的嘴唇和下颌似乎都在微微发抖,好像荆白这句话忽然触动了什么,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制地震颤。

“可是……”荆白感到白恒一握紧了他的手,他好像在努力克制什么,握得荆白的手都在发痛,最后却只说:“可是我——我能说的太少了。”

荆白的眉头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不止一次表明过态度,但白恒一好像总是很在意这件事。他这次终于忍不住道:“你说不出来的话,我们早晚都会查出来的。而且,就算触犯禁忌,也只疼在你一个人身上。”

“如果你都没觉得这件事不公平,为什么又觉得我会在意?”

白恒一这下终于不说话了,荆白反倒笑了一下。

既然开解不了,那就索性把问题直接抛回去。看白恒一哑口无言的样子,他的心情反倒好了起来。

远处的天际泛起了亮光,是太阳快出来了。

熹微的晨光落在白恒一身上,显得他肤色有些发灰,衬着他身上那套黑色寿衣,透出一股瘆人的死气。

荆白瞧着他这身打扮,越看越不顺眼,索性加快脚步:“走了,你这身衣服得赶紧换掉。”

白恒一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用空余的那只手在身上摸了几下,震惊地道:“我……这身衣服谁给我换的?!什么时候换的?那我不是被看光了吗!它们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啊!”

荆白本来是不高兴那些东西给白恒一换了一身寿衣,却没想到白恒一的关注点在这里。他被白恒一说得有些想笑,到底忍住了,凉凉地道:“无所谓,反正那些东西都已经烧没了。”

饶是白恒一,也禁不住沉默了片刻:“……你还是给我讲讲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们渐渐走远,两个携着手的影子也被拉长。

灵棚所在的方向接近村子的最西边,回去须得向东走。茫茫的旷野被留在背后,太阳则在他们前方渐渐露出了金红的脸。

晨光逐渐明朗皎洁,仿佛要洗净一切。

两个远去的身影也由此亲密地相融,像两棵站在一起的、生生相息的树。

第302章 阴缘线

回去的路上,就是太阳逐渐升起的过程。守了一夜的月亮逐渐消隐,阳光穿透云层,并不炽烈,落在脸上,只感到微微的暖意。

荆白带着白恒一,两个人逐渐走回了有房子的地方。

回来这一路,荆白把白恒一进入棺材之后的事都和他说了一遍,包括他路过了一间带围墙的小院的事。

“一会儿应该还会路过,”荆白朝前方看了一眼,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大致的距离:“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家人。”

白恒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优美的唇线抿了起来,面部线条不自觉地紧绷。

荆白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事,便道:“你有什么猜测吗?”

白恒一回过神来,从从容容地笑了一下,说:“纸人来访,必有缘故。不管是我们,还是前天的张思远和贺林,应该都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那我想,或许就是这个村子里,人人都会遭遇这档子事。”

这些荆白昨夜路过时就已想过了,但他很乐意听白恒一再说一遍,这时便随口“嗯”了一声,道:“然后呢?”

“张思远和贺林遇到的是红事,但他们肯定没有真的结婚;我们遇到的是白事,但我也没有真的死。这说明无论红事还是白事,都只是这些纸人上门的借口而已。”

荆白听到这里,也只是转过头,多瞧了他一眼:“这是最基础的,人人都能想到。你肯定有别的想法。”

荆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很了解白恒一。这种程度的推断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不可能让他认真想这么久。

白恒一因为失明,不太喜欢发表意见,时常一笑带过,但荆白知道,他是个相当有成算的人。他这样的脾气,不确定的事肯定是不愿意说出来的。但这不代表荆白不会问。

白恒一神色显出几分意外,似乎没想到荆白能一眼看透他的想法,但很快又笑了起来:“确实,但现在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路过的时候去拜访一下,就知道这猜测对不对了。”

荆白认真地看着他,他也没说话,但蒙着眼睛的青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注视,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顿了顿,笑意中透出几分无奈,终于还是说道:“好吧。我猜,那个院子里住的是一号。”

那不就是季彤和罗意?

虽然说了,却只有答案,没有缘故,荆白看他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肯定是不会说了。

荆白不喜欢和人绕弯子,这要是换个人,荆白总有手段逼出自己想听的话。但此时此刻,他看着身边人弯弯的嘴角,心里反倒放松了一点:白恒一能打起精神卖关子,总比他一直闷闷的好。

反正如他所说,这个猜测对不对,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白恒一虽盲,有荆白带着,脚程却并不慢。天色还没完全转亮,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那个小院前。

院门紧闭,也不知房主起床了没,荆白只能试着在院门口敲了敲,提高声音道:“有人吗?”

两人在门口等了片刻,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荆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虽然已经升起来了,却也没出来多久,估计现在时间大概就六点多钟。若这间房子的房主正常进行了供养,很可能精力不济,还没起床。

院门关着,房门当然也看不见具体什么情况,虽然翻墙对荆白来说易如反掌,但现在的情况和昨天在张思远家不同。

这院子的房主大概率还活着,如果贸然翻墙闯入,就太冒犯了。

荆白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便无意再耽误时间,对白恒一道:“走吧,他们可能还在休息。你先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白恒一早摸出来自己被换了一身寿衣,自然知道荆白为什么看不顺眼。他应下来,两人便继续往回走。

还没来得及走到家门口,荆白拐了个弯,就在路上撞见了满脸憔悴的一男一女。

荆白一见这两个人,眉头便微微一扬,对白恒一道:“你猜对了。”

对面的这两个人,可不正是季彤和罗意?

还没拐弯时,白恒一就说有脚步声,果然转过来便看到了人。

季彤脸色惨淡,眼圈下面一片青黑,看上去注意力也不太集中,走路都有点打飘。罗意看着还挺有精神,他先看见了荆白,眼前一亮,抓着季彤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季彤看着无精打采的,被他晃了好几下,才抬起头来,恹恹地说:“怎么了……啊!!!!!”

她一抬眼,先看见的是白恒一。

白恒一那身衣服是丝质的,宽袍大袖,没有扣子,衣襟也是反的,一看就是死人穿的。季彤原本就神志恍惚,一看他这打扮,哪里回得过神,尖叫就是她的第一反应。

还好,正是惊魂未定时,她一转眼看见了荆白。

荆白虽然穿的也是睡衣,但总比寿衣正常。季彤原本想打个招呼,却见两人又拉着手。

她按着自己还在狂跳的小心脏,只觉上前也不是,跑路也不是,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气氛尴尬时,还是罗意试探着先用手语和两人打了个招呼,荆白也冲对面两人点了点头。

白恒一知道多半是自己这身衣裳惹的祸,只能抬起手挥了挥,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道:“早上好。”

他说了话,对面的两个人才放下心来。

两边面对面走近,季彤隔了几步远就停了下来,犹豫着道:“二位,你们……怎么这副打扮?”

荆白淡淡道:“说来话长。”

他指了指两人回来时的方向,说:“那边那栋房子,是你们家吗?”

季彤脸色微变。她点了点头,道:“是我们家。”

荆白面色波澜不惊,目光从高个子女人眼下的青黑处一掠而过。他平静地说:“那今天,可能就要轮到你了。”

季彤倒吸了一口凉气:“路哥,你——你什么意思?”

荆白冷静地看着她:“你先说吧。你现在这副模样,昨晚难道真的什么也没听见吗?”

季彤叹气道:“我‘供养’完阿意就昏睡过去了,阿意可以替我做证。要说听见什么,我真没有,因为我没醒过。”

她说完这句话,荆白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季彤想起昨天荆白曾把张思远的身份卡扔给她。他性格虽然冷淡,却光明磊落,绝非不可信之人,但前提是她必须表现出相应的诚意。

想到这里,她彻底打消了隐瞒的心思,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黑眼圈,苦笑道:“但是……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罗意在旁边点头,打手语示意季彤昨晚的确辗转反侧,睡得不好。

荆白点了点头,冷静地追问:“梦的内容是什么?”

季彤显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恐惧起来。

“梦里很混乱,很多纸人来来回回地跑,前面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到后面,我梦见了一个很多很多人的出殡队伍。”她语气变得很空洞,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些纸人,前面有两个年画娃娃似的、长得很高的小孩打头,后面的都长得都差不多。还有几个人,抬着一口很大很大的黑棺材。他们漫天撒纸钱,一边撒,一边还呜呜地哭。那声音听起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荆白握着白恒一的手紧了一下,面上却未起波澜。

看着季彤犹带恐惧的眼睛,他镇静地问:“除了哭声,有没有别的声音?”

季彤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你也听到了,对不对!确实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特别尖特别亮的嗓子,还唱了几句歌。”

她说到这里,双臂都抱了起来,像是说话的内容让她觉得很冷似的,连同嗓音都在发颤:“可是我当时迷迷糊糊的,没太听出来她唱的到底是什么……醒来之后很努力地想了,也想不起来。好像唱了什么纸——最后又说了什么红线?总之、总之特别特别瘆得慌。”

季彤说着说着,声音里就带上了鼻音,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原本是个头高挑,身形健美的女人,但昨晚的供养和一夜这样的噩梦极大地消耗了她的心神。

她反复吞咽了好几下,又用力捋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才忍住了喉间的哽咽之意,对荆白道:“路哥,你们昨晚遇到了什么事,能不能说说?我现在真的很害怕……我没跟你们胡说八道。那真的不仅仅是个梦!”

罗意也连连点头,在旁边打手势。

他虽然是聋的,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但是昨晚一定有什么东西经过了他们的房顶。他感觉到房顶震了好几次,当时正好是季彤睡得最不安的时候。

他发现不对,想要叫醒季彤,却发现她虽然睡得不安稳,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直到天刚刚亮起来一点,季彤才突然猛地惊醒过来。

白恒一看不见罗意的手语,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最适合当这个中间人的季彤情绪濒临崩溃,荆白看明白了罗意的大致意思,低声翻译,罗意看着他的唇语频频点头。

白恒一听完,脸上也露出明悟之色。当然,作为昨晚被出殡的那个人,他并不觉得如何恐怖,因而神态格外淡定。

荆白转述时盯着他的脸,心里也不禁有些好奇。

白恒一真的猜对了。只是,为什么能猜到,缘由他没有透露。

季彤这时终于忍不住道:“路哥,你刚才说轮到我了……”

她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抽泣了一声,用力擦了几下眼角,才问:“你说的,是不是就是和张思远他们一样的事?”

她知道的应该确实都说出来了,荆白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意思。

至于为什么是季彤二人,这事实在没什么疑问了。荆白道:“你应该记得,昨天我们在张思远的房子那里相遇,就是因为白恒一在前天夜里听到了那个方向有人吹打奏乐,还是娶亲的动静。”

季彤连连点头,虽然发现异常的形式不一样,但她也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了这个。

她不是没有产生怀疑,因此清晨时分一惊醒过来,看到罗意在一旁急得打转,就连忙拉着罗意去张思远的房子探查了——他们当然也想去找荆白,但不知道荆白的房子在哪儿,就只能再次跑到张思远那里去,想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端倪。

“有吗?”白恒一问。

季彤黯然地说:“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们俩才这么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了。

荆白也不意外,继续说道:“我们昨晚的确遇到了差不多的事,但不是娶亲,是送葬。”

罗意震惊地张大了嘴,季彤直接惊呼出声。她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白恒一的这身寿衣:“所以,我昨晚遇梦到的出殡的队伍……”

那群纸人哭哭啼啼送走的,竟然是白恒一吗?

棺材里装的不会也是他吧!

连寿衣都换上了,都被抬走了,竟然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如果被送走的只是白恒一,路玄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

她惊讶的目光不由得再次转向站在白恒一身边的荆白。青年那张俊美清隽的脸上,神情平静如水,好像只是说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季彤心中却唯有震撼二字足以形容。

出殡听起来比张思远遭遇的娶亲更凶险,这两个人竟然还是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了。

如果这不是力挽狂澜,那什么才是?

第303章 阴缘线

“是。”荆白干脆地承认道,他说:“这个队伍中途消失了,我顺着他们留下的线索追过去,发现这个方向,只有你们这一栋房子是住了人的。”

季彤紧张地从他说的信息中捋清顺序:“所以说,是纸人先来接了你们,白哥躺进了棺材,你再顺着线索追过去。追过去这一路上,你只经过了我这一所住了人的房子,最后才找到白哥把他救出来的?”

荆白点了点头:“就是这个顺序。但是,纸人每天上门找人的形式并不一样。他们去找张思远和贺林的时候,是用的娶亲的借口,算是红事;但是找到我们的时候,又是以接灵的形式上门的,是白事。”

白恒一听着季彤急促的呼吸,替荆白补充道:“只要还住在村子里,恐怕人人都得过这一关,只是先后的顺序问题而已。”

荆白点了点头,道:“在需要‘供养’的情况下,先遇到未必是坏事。”

“供养”对他们本身有消耗,但破解纸人布下的迷局,除了脑力同样需要体力。如果到后面,身体状况越来越虚弱,晚上再遇到纸人,未必能逃过一劫。

季彤本来听荆白说了昨晚的事,一想到今晚就要轮到自己,就已经觉得整个人麻了一半。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听了两人对此的看法,心态迅速调整了过来。

其实白恒一他们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如果总归是要经历的,那早一点,起码她的体力精力什么的还好一点。

再这么供养下去,她觉得可能到了明晚自己的身体就已经很虚弱了。到时候跑两步喘三下,未必能应对得了危机——虽然她并不想应对,但是如果非要落到头上,那也只能咬牙接住。

总不能眼睁睁等着被这危机砸死吧!

季彤心念一定,原本一团混乱的脑子也清楚了不少。

有件事她早有怀疑,这时便恳切地问:“路哥,你说昨天轮到你,今天轮到我,是不是因为只有我们昨天去了张思远家里的缘故啊?”

这事虽然看起来很巧,但荆白觉得并非如此。

他原本就是因为白恒一半夜时分听到了张思远那边的动静,才找到了张思远家里。这说明原本的纸人上门顺序,就该是他排在第二个。

但是第三个为什么是季彤,他也没想明白。

倒是白恒一猜出来了,却又没说有什么缘故。

他只能简单地回答:“我觉得不是。”

他说完这句话,白恒一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荆白不由得转头去看他,看见白恒一微微一笑,说:“我倒有个猜测,现在虽然验证了一点,但也未必能作准。”

他对荆白道:“不如我们现在先回去?”

荆白应了声“好”,他该说的都和季彤说过了,至于晚上她会遇到什么情况,又该怎么解决,都只能她自己应对。纸人拜访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形式,不可能会给出相同的线索。

……正好让白恒一回去赶紧把这身寿衣脱了。

他冲季彤两人点了点头,就拉着白恒一往回走。季彤“诶”了一声,连追了几步上来,急切地说:“路哥,路哥,那个,我能不能和你们合作啊?”

她昨天回去以后就在后悔没及时和荆白牵上线,但是昨天她去找红线媪的时候,偏又没遇上荆白。她后来从清净台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在必经之路上等了一阵子,却也没等到荆白的踪影,只能放弃。

昨晚睡下的时候,她其实也有些忐忑不安。她怕遇到什么事儿,等睡醒来不及反应,特意晚睡了一些,但幸好一直到睡前,都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谁能料到,竟然是在她睡下之后,在梦里遇见的!

她神色恳切,双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荆白。

荆白本来就无所谓,合作的人多人少,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或者说,多一个人作为参照并不坏。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季彤这人心思实在是多,他不喜欢和这种说话总是含而不露的人玩心眼。

季彤这样的,倒不至于猜不透,他只是不喜欢。

他一时没有作声,季彤的眼神变得略带哀求,又不敢催促,唯有嘴唇抿了又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白恒一轻轻敲了敲他掌心,荆白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角微微一勾。不必他说出口,荆白也猜到了他的意图,便应道:“可以。”

算了,要论含而不露引而不发,谁也比不上他握着这一个。心思也数他最多,有时候连荆白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昨天在张思远房子里,季彤想套两人的话,就被白恒一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真的再出现这种情况,就让白恒一应付好了,反正也是他同意的。

季彤闻得他应允,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回头招手,示意罗意跟上,一行四个人回了荆白的房子处。

等荆白几人回到他们的房子处,已经是天光大亮。

今日天色格外晴朗,万里无云,抬头一看,是片明晃晃的蓝,阳光明媚,洒落在人身上,当然,也公平地洒落在荆白门口那片白茫茫的纸钱上。

季彤和罗意面面相觑,都露出惊讶之色,季彤心里最后的那点疑虑都打消了。荆白和白恒一确乎无疑是被找上门过的,也确实凭借自己的实力逃出生天了。

荆白开了门进去,没管其他人,先带白恒一看了一眼墙上的神像。

面目空白的神像依然端坐在神龛的莲台上。

它依旧没有手,没有脚,没有五官,只有一头顺滑的黑发,和昨天的时候一样。

荆白低声对白恒一说了神像的情况,白恒一点了点头,面露思索之色。

荆白这会也不催着他说了,转头开了门,示意季彤两人进屋。

他原本准备把院子门关上,想了想,一会周杰森等人也该来了,索性就这样敞着,回屋和白恒一一起换衣服——白恒一穿的是寿衣,他穿的是睡衣,都不是平常出门的衣服,肯定也是换了妥当。

周杰森看了一眼头上的天色,天已经亮了许久了。他今天没带方菲,只带了昨天从清净台拿到的东西,想着同荆白商量一下,到底要怎么办。

他本来没想着来这么晚。

因为荆白昨天没有和他和兰亭同路,两人在岔路没等到他,就约定明天一早在荆白院子那里碰头。

周杰森昨天赶在天黑以前还跑了一趟荆白的院子,也没等到他回来,心里多少有点担心,因此睡前特意让方菲提早叫他。

方菲当然也提前了,结果今天周杰森一被她叫醒,就觉得身体格外疲惫无力。心里想起床,眼睛却跟被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明明睡了一晚上,又好像白睡了,在床上一滚,只觉得身困体乏。有种干了一天重活的累,又有那种低血糖似的晕眩,总之想早起是起不来了。

他在床上闭目养神了好半天,为了积蓄精力,还吃了方菲做的早饭,这才攒足了力气出门。

不需要做什么剧烈运动,只是这样平常地走在路,他也觉得累。周杰森默默衡量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积少成多了,他总感觉自己今天的精力下跌格外明显。

再一想,如果他都这样了,那兰亭身体这么虚的,只怕更糟糕。

他越想越觉得不妙,虽然精力不振,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只等着先和荆白碰上头,再想别的办法。

结果一走到荆白的院子附近,发现地上洒了不少纸钱,他心里就不禁咯噔一声。

哪来的这么多纸钱,还白花花地洒在地上!

他想起昨天荆白说张思远家接过亲的事,以及给他们看过的那张张思远的身份卡,稍微一想,就想到了昨晚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脸色雪白。

他脚底下也不知是因为踩着纸钱,还是因为过度惊讶,竟然有些发麻了,走到荆白家门口的时候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他就这样走到了院门前,直到看见院门开着,房子的门也开着,隐约还能看见有人坐在客厅里,才忍不住松了口气。

周杰森跺了几下脚,才快步往里走,边走边喊道:“路哥——路哥!!你没事儿吧?!”

他走进房间,却没有看见荆白和白恒一,只有两个有些眼生的人坐在客厅里,看见他来,一脸莫名地盯着他。

他一下没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好像闯进了什么平行世界,一个“路”字卡在喉咙里,仔细辨认了一下眼前的两个人,才瞧出来是谁,神色顿时变得警惕起来:“一号?你们俩怎么会在路哥的房子里!!路哥去哪儿了?”

昨天路玄说了,除了他,一号也在张思远的房子门口出现过。现在路玄的房子门口莫名出现了一堆纸钱,原本不应该知道他的住处的一号又出现在他的房子里面。

这很难不让周杰森怀疑——她不会是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吧!

眼前的女人也站起身来,似乎想说什么,周杰森被她的动作吓得连退几步:“你你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摇人了啊!”

正在这时,紧闭的卧室门轰然打开,一个熟悉的、冷淡而清越的声音道:“怎么,你要摇谁?”

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一前一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们一看就是刚洗漱完穿好衣服,白恒一甚至还在扣衣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周杰森愣住了,他看着毫发无伤的荆白,又惊又喜之下,一时没说得出话,白恒一倒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也不用摇,我看这里人已经够多了。”

荆白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白恒一一眼,看青年嘴角弯弯的,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外——

没一会儿,果然有人走进了院子里。那是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没有双臂,背上背了个文弱的女孩。

这是王坚和兰亭过来了。

荆白的心反而沉了一下。昨天到今天不过一夜的功夫,兰亭竟然就已经不能行走了吗?

第304章 阴缘线

一进房间门,王坚就埋低身子,把兰亭放了下来。

兰亭看着比昨天更憔悴了一些,脸色苍白,但她是自己从王坚身上下来的,似乎没到不能走路的程度。

她一抬眼,见客厅里站了五个人,除了白恒一都在看她,便冲荆白笑了笑,道:“见笑了,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见除了周杰森,季彤和罗意也在这里,她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问:“路哥?”

荆白简短地道:“季彤他们准备加入我们,我已经答应了。”

季彤见周杰森和兰亭都能熟门熟路地找过来,就知道他们三个肯定都是同伴,便站起身,礼貌地冲两人笑了笑:“我昨晚遇到点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和路哥撞见了,还请教了路哥一些事情。我实在是佩服他,才厚着脸皮加入你们的。”

周杰森和兰亭的目光不由得都汇聚到了荆白身上,荆白沉着地点了点头,说:“昨晚发生的事,和今晚可能会发生的事,确实都和季彤有些关系。”

今晚?

周杰森忍不住张了张嘴,道:“路哥,你现在就知道今晚会出事了?”

没等荆白开口,白恒一转向周杰森说话的方向,慢悠悠地说道:“事实上,不是今晚,而是从昨晚开始,每一晚,应该都会出事。”

周杰森等人都露出惊色,连素来沉默寡言的王坚脸上都不禁浮现出担忧之色,看着坐在一旁,面色苍白的兰亭,就更别提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上了的季彤了。

季彤忍不住又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她已经差不多接受这件事了,但提起来时仍旧面上露出苦意。这时便叹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对,今晚就轮到我了。”

她感觉到兰亭飘渺的目光似乎并不是在看着她的脸,而是她的头顶上方,不由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兰亭冲她笑了笑,礼貌地问:“这是怎么知道的?”

荆白接过话,道:“这就是我要说的。”

他看了一眼季彤,道:“我们和季彤他们,在被拜访的前一夜,都收到了预告。如果今晚你们有谁,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者做了什么异常的梦,那明天纸人上门拜访的就是那个人。”

周杰森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先打了个冷战。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被纸钱铺得白花花的地面,虽然荆白没怎么细讲,但稍一联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就越看越觉得瘆人,不禁战战兢兢地问:“路哥,你们昨晚遇到了什么啊——外面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你们怎么逃过此劫的?”

荆白注视着周杰森的眼睛,回答得非常平静,他说:“没有逃,也没法逃。”

他把和季彤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对周杰森和兰亭道:“现在的情况是,无法预计你们各自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因为张思远遇到的是红事,我遇到的是白事。但遇到的事具体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不——不重要吗?”周杰森满脸不可思议,甚至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还没明白。在场的另外几个人也面面相觑,白恒一便道:“不要管他们以什么名义来。这些都是有名无实的形式,是纸人找上门来的借口。纸人上门也不意味着一定会死人,要看你们自己怎么应对。”

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原本“供养”的机制已经足够像一个死亡倒计时了,现在竟然还要被纸人找上门来……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周杰森不禁忿忿地道:“这什么鬼地方,也太欺负人了吧!”

他就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和红线媪签那个契约,脑子里得进了多少水啊!

只是现在后悔也是无用,毕竟有句话叫来都来了。红线媪的能耐鬼神莫测,周杰森嘴上虽然在骂,但没到必须孤注一掷的时候,他还真不敢去和她硬碰硬。

见周杰森发起怔来,兰亭环顾四周,先看了季彤一眼,做了个口型。季彤反应很快,对罗意道:“阿意,你帮路哥他们收拾一下外面的那些东西吧?”

白恒一知道这几个人多半要谈些什么他们不方便知道的事情,他甚至都猜到了会说什么,便在荆白掌心敲了敲,挣脱出来,对罗意所在的位置笑了一下,说:“多谢。我带你去吧?”

兰亭冲王坚点了点头,沉默寡言、袖管空空的黑衣男人也站了起来,三个纸人一起走了出去。

见他们先后走到了院子外面,兰亭才轻声道:“路哥,我们昨天去清净台,都拿到了东西。”

周杰森这时也回过神来,他们本来就是来告诉荆白这件事的,结果满地纸钱的冲击力太强,荆白说的内容也足够石破天惊,一时竟忘了。

这东西也不大,又事关紧要,他们都是随身带着的,这时就都拿了出来。

季彤虽然不曾同他们商量,也同样带在身上,但她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因此动作慢了半拍——

听他们这意思,路玄昨天难道没去清净台?

荆白没有作声,沉默地看着三个人先后拿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竹制的,圆筒形,几寸长短。不必打开,他也看出来这是什么。

荆白眉头皱了起来,连声线也不自觉地放沉。他问:“这是火折子?”

“是。”这次是季彤抢先回答了。

她说:“清净台那边有说明。只要刺破捆过红线的那根手指,往纸人身上有缺失的部位抹一滴血,沾上血之后,他们会立即纸化。这时候点燃这支火折子,从任意部位点火,都能直接烧掉他们,从此就不用再供养了。”

只说了不用再供养,却不告诉他们,不供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这倒是红线媪的一贯风格。

兰亭和周杰森默默点头,表示她说得没错。

荆白沉吟片刻,问:“要拿这个火折子,有什么特别的步骤吗?”

荆白说这话时看的是兰亭,她素来比周杰森观察更仔细,见荆白瞧她,便轻声细语地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步骤。清净台没有多大,也藏不了什么。”

周杰森附和道:“对。”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我觉得清净台……其实就有点像那种最小的小庙。但是里面没有神,只有一个台子。”

他比划了一下台子的大小,荆白看了看,感觉那个台子也就两张桌子那么大。

“台子前面刻了三个字,‘清净台’。台子上有个木头的——那东西有点难形容,像一个很扁的柜子。下面是七个小抽屉,抽屉下面上面标了我们各自的序号,拉开就是这玩意。”他拿着火折子向荆白示意,手里灵活地打了个转。

兰亭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解释道:“路哥,我们试过,本来想帮你把你的也给拿回来,但是我们只能拉开各自序号的抽屉。东西一取出来,抽屉就会自动合上。我的火折子取出来之后,我就站在那儿,让周杰森拉我对应的四号抽屉,他也拉不开。我自己再去拉,又能拉开了。”

她回忆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荒谬,摇头笑了笑:“这东西真的认人,挺神奇的。”

周杰森想起什么,叹气道:“我们真的尽力了,在那儿折腾了好一阵子。结果抽屉拉不开,柜子搬不走,实在是没办法,就只能带着自己的回来了。”

本来这个信息昨天他就想告诉荆白,结果又没能等到荆白回来,这话又不好托白恒一转交——总不能说,我们今天找到了办法,准备实在不行就把你们烧了吧……

他说到这里,总觉得自己没帮上忙,都不好意思看荆白,荆白却面色如常,对两人说了声“谢谢”。

季彤查漏补缺,补充道:“火折子的使用方法,是那个扁柜子上刻了字写的,别的真没有了。那地方都没这个客厅大,除了清净台的台子,也没别的摆设。”

她一边说,一边好奇地观察眼前青年的脸色。她其实更想知道路玄昨天下午在哪儿。红线媪说了要去的地方,他竟然没有去。

按他的脾气,肯定不是去躲懒了,那又是去了哪里?

她的疑惑没有存在太久,因为荆白很快就说:“我昨天走的方向,也有收获。”

季彤呼吸一滞,看着荆白从怀中拿出了一段鲜艳的红线。

相对于说出来的内容,他语气非常淡定,对三人道:“没被指示牌指出来的另一条路,走到底,有一间月老祠。”

他无意藏私,把自己在月老祠的经历都说了一遍,连昨天点香之后,一夜没有供养的事情也讲得明明白白。

他描述月老祠的塑像时,兰亭的表情变得深思起来,荆白见她手指的姿势来回变化,眼神变得更空,像是在回忆什么。

周杰森已经感动得两眼发红,荆白眼见着他蓄势待发,像随时要扑过来和自己抱头痛哭,谨慎地把凳子往后移了一步。

他这个态度十分明确,周杰森只好把那声卡在嗓子里的、无比深情的“大哥”咽了回去。

荆白往外看了一眼,院门半开半阖,能听见打扫的声响,却看不见白恒一等人在做什么。

兰亭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似乎是回过了神,荆白便问她:“你想起什么了?”

提及这个,兰亭连苍白的脸色都恢复了一些,似乎终于打起了精神。她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几分振奋的样子:“那个一手布囊,一手书卷的月老的神像,我有一点印象——那应该是求姻缘的正神。”

她看了一眼荆白手中的红线,思索着道:“如果真的是正神,那么,月老庙赐的红线一定是有大用处的。”

但是……如果月老祠那里的才是正神,他们墙上那个面目空白的神像的存在,就变得更可疑了。

第305章 阴缘线

“不管那老太婆说什么,今天都得去一趟月老祠。”周杰森也看着红线,难得显出几分严肃之色。他活动了几下自己的胳膊腿,哀叹道:“供养哪怕能停一天也是好的,再供养两次,我人都要挂了。”

他说完,羡慕地盯着荆白看了一阵,直到荆白莫名其妙地回视回去,才说:“难怪路哥你今天看着和昨天差不多……”

荆白之前注意力都在信息上,听了他这话,方才正经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个人。果然,他们都是一副力倦神疲的模样。

这也就刚过了三天,瘦是瘦不到哪里去的,但这三个人看起来都非常累,脸色苍白,精气不足。

季彤看上去更糟,做了一夜噩梦,她眼底下的青黑快比眼睛都大了,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疲乏不堪。

荆白忙了一夜,甚至根本没有睡过,也并不觉得有多累。看周杰森艳羡的眼神,显然他看上去精神气色都还不错。

他想起了什么,转向兰亭,问:“我们身上的‘气’,今天有变化吗?”

兰亭早在先前就把众人一一看过一遍,就等着他问,这时便道:“路哥,你的没变。”

她只提了荆白没变,周杰森就知道自己多半是变了,背上一阵发毛,向来多话的嘴,这次一句都没敢问。

但是逃避是没有用的。下一秒,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就忽地转过头,对他道:“但是你的变了。”

周杰森脸上还行,椅子上的两条腿却不禁来回倒腾了两下,道:“变、变什么样了?”

兰亭摇了摇头,有些遗憾似的道:“你头上的‘气’,颜色变淡了。我自己估计也一样。我没见到方菲,看不见她的,但我能看见王坚的。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感觉王坚头上的‘气’颜色明显变浓了一些。”

她见季彤满脸迷惑,便主动和她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和这两天观察到的“气”的变化,季彤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

她们说话时,周杰森消化了一阵兰亭说的话。其实他昨天就有所预感,但被兰亭亲口证实,还是不禁哀叹道:“这个‘气’,其实就是生命值吧,合着就是我们拿命供他们呗……”

季彤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道:“真有危险,也是他们挡在你前面。阿意还救过我的命呢。”

周杰森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多白眼狼似的……那没有危险的时候,他们对我们来说不就是危险?要不是白哥说月老祠还能再拖一天的时间不供养,再多供上两天,我们还能喘气儿吗?”

两人言语间升起几分火药味,兰亭眨了眨眼,她没料到两人几句话间竟然就快吵起来了,不由得转头去看荆白。

面容清隽的青年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脸上。

兰亭就坐在他身旁,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透过窗户,那是对着院子的方向。

原本合了半扇的院门不知什么时候全打开了,有个身形挺拔修长的人站在门边。他俊逸的面容被蒙住眼睛的黑布挡住一小半,阳光洒在脸上,连五官的轮廓看不清,只能看到微微扬起来的唇角。

意识到他在看谁,兰亭有种自己窥探了什么的感觉,连忙将目光收回,却在此时正好同荆白眼神相触。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目光冷淡而平静。兰亭之前一直以为他走神了,没听见周杰森和季彤斗嘴,这时才发现,他连自己的一个眼神都能注意到,不可能错失了任何信息。

他只是选择了不参与。

心头猛然跳了两下,兰亭见季彤还要开口,担心事态升级,连忙道:“我看,我们还是等先去了月老祠再说吧。这样至少今天不用供养,还能拿到红线。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何必起无谓的争执。”

兰亭这话既有道理,又四平八稳,两边听完都安静了下来,但上头的情绪并没那么快过去。无论是周杰森还是季彤,脸色都说不上好看,气氛也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荆白这时才转头过来。

兰亭猜得没错,谁说了什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见他们没闹得太厉害,就懒得参与或者调停。这时见他们的话题终于回到正题,才将目光移到了季彤身上。

季彤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要替周杰森说话,不由垂下目光。

但荆白只是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季彤,我复述一段词 ,你确认一下,是不是和你听到的差不多?”

他把白恒一听到过的内容转述了一遍,多看了季彤一眼,道:“你回忆一下,这应该就是你昨晚做梦的时候听到了一部分,但没有听全的那首歌。”

季彤点了点头,在脑海中不断重复荆白复述的那段话。

“同心合意结良缘,剪作两张难两全。神仙压顶难翻身,红线一根系团圆。”

这显然是关键信息。听闻季彤昨晚做梦的时候听到了这个,周杰森都不禁肃然起敬,早把方才斗嘴的火气抛到了脑后。

“红线说的其实就是这个红线吧?”周杰森摸着下巴道:“红线媪那边儿的红线,咱们也接触不到。她那个房子黑咕隆咚的,每次进去恨不得摸着走,哪儿能找到什么红线啊。”

兰亭没说话,但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赞同周杰森的观点。

他们分析的功夫,季彤绞尽脑汁回忆了昨晚听到的东西,再对上荆白转述的,果然差不多,便向荆白确认道:“我觉得是同一首,可惜唱歌那个小女孩口音太重了,我那会儿又很迷糊,没能听出来。”

她顿了顿,纳闷地问:“路哥,我昨晚是梦见出殡的时候听见的,你不是说他们送走白哥的时候,你不在旁边吗?”

“所以我没听见。”荆白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刚才告诉你们的这几句词,是白恒一在棺材里听出来的。”

他面前的三个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荆白却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道:“前面两句暂且不说,‘神仙压顶’这个,我需要你们今天去月老祠的时候帮忙确认。”

三人连忙应了下来。

而荆白用“确认”这个说法,其实恰恰因为,他并不认为歌词中的“神仙”指的就是月老。

月老祠他昨天已经从里到外检查了一遍,月老的神像是直接坐在台子上的,两者一体。他连蒲团下的三根立香都翻出来了,不认为还会有什么遗漏。

除非月老祠在昨夜的歌词出来之后忽然出现了什么变化,荆白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他总觉得可能性不大。

但是……除了月老,这里还有哪个神仙?

如果以纸人的观点来看,如果不是墙上的神像,就只剩红线媪了。

神像,今天回来已经看了一次,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就算想检查它身下有没有压着什么,也被那种无端的力量隔开,伸不进手。

只能再往红线媪那里跑一趟看看了。

几人差不多商定,都决定不再耽搁,先往红线媪那里跑一趟再说。

虽然现在还早,但周杰森他们三个都精力不济,体力下降也很厉害。月老祠又离得那么远,红线媪如果再布置什么任务,时间一耽误,三个人恐怕天黑之前都回不来。

兰亭苦笑道:“我们几个里面,我是情形最糟糕的那个。我今天早上差点起不来床,多走几步就觉得心跳得厉害。好在我瘦,王坚体力又好,今天全靠他背着我走了。”

供养在每个人身上表现不同,有的人身体好,有的人身体不好。她和季彤都是女生,她睡了一夜,依然像大病初愈,虚弱不堪;季彤和她一样要供养,但昨晚一夜没睡好,都能活动自如,身体素质比她强多了。

荆白出去把白恒一几个人带了回来,她说这话时,两人刚好踏进门,白恒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荆白盯着白恒一的脸,目光一动不动,语气却很随意,问他:“你又在想什么?”

白恒一顿了顿,笑道:“想你啊,还能想什么?”

即便隔着那层黑布,看不见他的眼睛,也能通过他弯起来的嘴唇猜到那必然是在笑的。

这人犹嫌不足,凑到荆白耳边,小声说:“我体力也很好,需要背的话,随时开口。”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是荆白没有回应。相反,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笑意,神色反而变得更冷了。

白恒一浑然不知,因此态度怡然自若,客厅里的众人却看得出荆白的脸色,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在白恒一察觉出异常之前,荆白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如果急,可以先去红线媪哪里。”

他说完,也不管客厅里的其他人什么反应,直接把白恒一拽进了卧室,顺手用力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木门砸出“砰”的一声,被丢在客厅里的五个人看着紧闭的房门,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

周杰森道:“我们——这,我们要先走吗?”

虽然听路哥的意思,他们俩应该都一夜没睡,但是……总不至于要赶着现在补觉吧?

季彤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或许是她和荆白没那么熟,总觉得有些尴尬:两个主人关在卧室,房门紧闭,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

她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五个人待在客厅里也怪挤的,不如我们去院子里等一会儿?横竖也不差这十来分钟,要是过一阵子路哥他们还不出来,我们再去红线媪那儿?”

倒不是说非得和路玄变成连体婴,但这几天下来,他们都发现,有路玄在的地方总是更有安全感。

周杰森觉得她说得在理,兰亭也道:“确实,早上的阳光晒一晒,说不定我还能补补阳气。”

虽然不知道房间里的两人在做什么,房间外的几个人却都不自觉地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子。

白恒一因为看不见,对方才山雨欲来的架势一无所知,一头雾水地被荆白拽进了卧室。

他觉得自己只是开了个玩笑,却不知荆白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再听荆白还把门甩上了,还面露疑惑:“怎么了?真要我背,我背你过去就是了。反正去红线媪家里那条路我已经记下了……”

时间紧张,荆白根本不和他绕弯子,欺身向前,冷冰冰地道:“黑布摘下来,眼睛让我看看。”

白恒一怔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一下跳到这了,我不是说了吗,现在睁不开,摘下来我更想睁开,反而难受……”

荆白脸色兀地沉了下来,语气发寒:“你还想骗我?”

白恒一露出愕然的神色,荆白此时却根本不管他的反应,直接将手覆到他蒙着眼睛的那块黑布上。

纸人们给白恒一的寿衣就是丝质的,蒙眼的布料也很轻薄。荆白当时把白恒一从火场里救出去的时候,白恒一告诉他眼睛长出来了。

荆白自然又惊又喜,他当场就想查看,但白恒一当时用睁不开眼睛,拿下来更难受这个借口推搪过去了。当时黑布虽然没拿下来,但纸人裹得不如白恒一平时自己裹的厚,隔着那层布料,荆白能摸到他眼皮下新生的眼球的滚动。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撞到了季彤两人,得知了接下来的顺序果真如白恒一的猜测;到家之后,周杰森和兰亭又接连上门,分走了荆白的注意力。等几人开始说话时,白恒一又和罗意他们一起善解人意地避出去了。

但正是他避出去了,荆白才察觉了些许端倪。

他最开始往外看,只是不习惯白恒一离开他的视线,但等他们打扫时,院门敞开,他真能看见白恒一了,就发现……白恒一一直是对着光站的。

眼睛长出来了,甚至能动,就算没有视觉,应该也有光感。如果白恒一蒙着那层黑布是因为摘下来会刺激他习惯性想要睁眼睛,他就应该避着光站才对。

但荆白隔着窗户看了他很多次,他换了很多次站姿,但没有换过站着的方向,一直是迎着光站的,状态还很放松。

那就一定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个理由了。

荆白从把他叫回来开始就在有意试探,给了几次机会,白恒一话不少说,实话却一句没有。他索性照直问了,白恒一竟然还在搪塞,终于彻底激发了荆白的怒火。

白恒一也听出来他生气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坦白从宽,便举起双手道:“是我的错,但也不是完全骗你。确实是睁不开……”

他一边说,一边想去握荆白的手,却被用力挣开。

荆白刚关门来逼问他时,两人靠得是最近的,近乎呼吸相融;但白恒一没说实话,荆白动了真怒,反而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几步之外,抱着双臂不说话了。

白恒一知道这次事情大了,一边解开黑布,一边道:“我不该瞒着你,这对眼睛的状态,比之前是好一点,但我怕你看了更不舒服。”

荆白还是不说话,白恒一只能听他的呼吸声,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也纳罕,他自觉不算什么大事,以前没见过荆白发这么大的火。

但他这时也不敢再随便玩笑,只能老老实实将黑布摘下来,用最真实的状态面对荆白,小声道:“……就是这样。”

他听见荆白呼吸猛地起伏了几下,随后又安静下来,神色就变得更忐忑了。

他是看不见,不知道他把黑布一拿下来,荆白的眼睛就发红了。

第306章 阴缘线

白恒一听见的猛烈的呼吸起伏,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他此时眼眶通红,神色犹在极力忍耐,面孔却已经冷得像冰,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门外还在等他的几个人,看到这时候的他,恐怕都要吓得绕路走。

白恒一确实没有完全骗他。

他眼睛上面蒙的那层黑布一取下来,能看见峻拔的眉骨下是深邃的眼窝,但眼皮下的部位和之前不一样,有了眼球的填充,是饱满的,虽然没有睁开,却是一张毫无疑问的极英俊逼人的面孔。

但这张脸,现在给人的感觉非常诡异。

因为在眼皮和下眼睑的连接处,是被红色的细线硬生生缝起来的。甚至针脚细密,层层叠叠地在皮肤下不知道穿行了多少次。

在眼球长出来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被缝上了。

荆白当时从棺材里把白恒一扶起来时,就感觉到他疼得背都在发抖,火场是荆白一力把他拖出来的。他后来发现有异,白恒一没有让他查看眼睛,只是隔着这层布,让他摸了摸已经被填满的眼眶。

但这样是摸不出来针线的痕迹的,所以白恒一只是告诉他睁不开,没有说自己的眼睛是被缝起来了。

荆白信了。

漆黑浓密的睫毛也遮不住细密而鲜艳的缝线,白恒一等不到荆白的回复,忍不住叫了一声:“荆白?”

什么场面没见过,总不至于是被吓着了吧?

荆白背靠在墙面上,抱着双臂,用力到微微发颤,才能克制住自己扑过去摸他眼睛的冲动。他还要维持语气的冷淡,因此忍了又忍,才开口问:“被缝起来的地方,有感觉吗?”

白恒一正要开口,荆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眶仍是红的,能给白恒一听见的语气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尖锐:“你再在我面前说一句假话试试。”

白恒一也不料他能发这么大的火,又看不见他的脸,听他语气发寒,此时态度摆得端正无比。

他挺直了脊背,老老实实地说:“有一点。我能感觉到眼睛被缝上了,但是缝得很紧,我触觉又不是很明显。用力要睁开的时候会有点拉扯感,除此以外,没有太大的感觉。”

要说疼,长的时候才是最疼的。他其他部位的触觉不明显,但眼睛不是,因为那是红线媪用来控制他们的部位。荆白掀开棺盖,从棺材里把他叫醒的时候,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只感觉到眼睛处尖锐的刺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生长,填满那个原本干涸的部位,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眼皮和眼睑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针来回穿梭着缝合。

可当时情况紧急,人还靠着棺材,脑子里是驳杂繁密的信息,敏锐的听力能捕捉到身边全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荆白还在语声急促地和他说着话。

白恒一只能忍耐。荆白扛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疼得想把新生的眼球挖出来,也只能咬牙忍着,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因为这样会分散荆白的注意力。

好在,在他们冲出火场之后,那疼痛很快也就结束了。

白恒一自己悄悄试着动了动眼睛,发现眼球能滚动,但眼皮已经被缝死了。

疼倒是还行,但是一用力就会有种拉扯感,很不舒服,他索性也就不乱动了。

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帮纸人“整理遗容”的时候还记得把他的眼睛蒙上,这样荆白至少不用看到。

白恒一其实这次真不是故意想隐瞒。主要是眼睛长出来了,却又给他缝上,说明肯定是有什么条件没达成。一旦达成,估计这层线就会消失或者脱落,也就能看见了。

他自己猜测,事情的解决办法恐怕就落在玉女唱的那几句词,还有荆白手里的那根红线上。虽然目前还没什么头绪,那也是线索不够的缘故,以荆白的能力和行动力,最多明天就能解决。

当时虽然也疼,但是长眼睛的时候一并疼的,过了那个劲儿也就好了。但看上去就完全不是那个感觉了,毕竟是生生将两层皮□□了起来……

要是一两天以内就能解决,就没必要给荆白再瞧见了。反正他也瞎习惯了,现在眼睛长出来,可以说曙光就在眼前,甚至他都能感觉到真正的曙光了——再差,也比完全没有光感的时候强。

不耽误副本进度,又不算完全骗人,白恒一索性就瞒下来了。明明回来这一路也好好的,不知道荆白什么时候又瞧出来了,还动了这么大的气。

白恒一确实始料未及。荆白的脾气素来冷淡,但是那种非常稳定的冷淡。虽然不爱笑,但同样不爱生气,能撩动他情绪的事情不多。别人冲他笑他不搭理,别人冲他发神经,他一样不会搭理。白恒一根本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动真火。

他真的生气了,白恒一当然也不敢再逗,等说完了,就低眉顺眼站在原地,等荆白说话。

可荆白偏偏什么都没说。

白恒一等了又等,等得心情从忐忑逐渐演变成疑惑,依然没等到他的回应。他忍不住往荆白的方向靠近了两步,低声道:“你气我便气了,红线媪那边,今日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别误了时辰。”

他为了安抚荆白,说话的语气极温柔平和。头微微偏着,专心致志捕捉荆白的动静。

荆白倚在墙上,他只是看着白恒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凝视着那张脸上两道被强行缝合起来的红线,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恨,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无力。

白恒一脸上的缝线正在提醒荆白,真正掌控着白恒一的,不止是红线媪,也包括他自己。

无论是失去视力,还是恢复视力,从头到尾,白恒一只是他和红线媪之间博弈的工具。

他之前就隐隐有所察觉,此时只是认识到了真相。他发现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一个分成好几局的赌局。

赌局一方是他,一方是红线媪,白恒一……

他之前曾同周杰森等人推测,白恒一等纸人是他们和红线媪合约的第三方,地位低于他们这些带编号的人和红线媪,不是他们真正需要对付的人。

但直到白恒一将缝线给他看到,他才意识到,这些纸人连第三方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牌桌上那颗展示结果的骰子。

纸人上门送葬,他找出破绽,救出了白恒一,这一局他赢了。白恒一眼睛长出来了,他且惊且喜,没有想到这视力能恢复原本就昭告了他的胜利。

红线媪一直通过眼睛来控制白恒一,眼球生长出来,眼睛还被缝上,无疑说明了她依然还掌握着这双眼睛。

荆白猜测白恒一眼睛没有复明之前,他都需要付出多余的生命力来“供养”白恒一。

但他如果赢得下一个赌局,白恒一完全复明,应该就会彻底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荆白知道自己或许已经走在了所有人之前,但他并不觉得快乐,因为顺着这个思路,越往深里想,他只会觉得越可怕。

如果复明意味着赌局的结束,那么作为一个纸人,行动自如的白恒一能够离开这个诡异的村子吗?

如果复明了,赌局也不算结束,那说明红线媪手中还有其他的筹码。那又会是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希望白恒一能自由,如果必要,他可以替白恒一杀了红线媪,哪怕付出性命也无所谓,他并不觉得自己一片空白的生命有多珍贵。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想得太简单,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这个赌局,从头到尾就只和他和红线媪有关。

白恒一,他面前这个微笑着的,英俊的、鲜活的生命,只是他们手中的牌,局中的骰。

这一切甚至是早就约定好的,甚至这个赌约依然在生效,否则红线媪就不会让白恒一的眼睛长出来。

荆白知道,既然此时的自己绝不轻忽白恒一的生命,失忆前的他一定也一样。他只是怎么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定下这个赌约。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统统倾倒在自己身上。他不想让白恒一发现,只能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掌。

他甚至没觉得痛,直到指尖触到一点湿意,有些发滑,他才意识到手好像流血了。

他盯着手心渗出的血迹,直到听见白恒一喊他的名字,才终于回过神来。

荆白倚在墙上,看见白恒一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像是怕吓着荆白似的,提醒完他时间,又说:“没告诉你是我不好,但这个线,疼了开头那一会就过了。现在不动它就没感觉,就是看着可能有点吓人。何况,再坏也比之前那会儿好了。”

荆白看着他的脸,英俊的眉目,眼睛处比伤痕更狰狞的缝线横亘在高挺的鼻梁两边,嘴唇却是带笑的,神色竟然说得上沉静。

他总是在笑,荆白甚至觉得,从灵棚出来之后,他比之前还爱笑了。

可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眼睛长出来了,又被缝上,这意味着什么,荆白能想到,白恒一难道想不到?

可荆白从这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白恒一似乎不声不响地就接受了这一切。

纸人的身份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会让这样的人甘心让人摆布?

房间本就不大,荆白靠在墙上,白恒一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就已经隔得很近了。

荆白看他微微侧着头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找自己。他每次看到白恒一这样,心中都忍不住一阵酸涩,这次也不例外,索性一把攥住白恒一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来。

白恒一握住荆白的手,感到指尖一点湿润,惊讶地捧到鼻尖嗅了嗅,脸色就变了。

荆白一直看着他,当然也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话时神色肃然,语气也很低沉:“你气我就罢了,不要弄伤自己。”

荆白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任由白恒一将他的手握在掌中。他用另一只手去触摸白恒一左眼的缝线,感受手下那被红色细线硬生生锁死的、细微的肌肉的震颤。

荆白摸得很仔细,白恒一也没有闪避。荆白能摸到他肌肉的颤动,白恒一当然也感觉到荆白向来稳定的手,指尖竟然也在微微发抖。

很细微,相较他迟钝的触觉,或许比蝴蝶颤动翅膀更轻微,却在白恒一心底掀起猛烈的风暴,让他能言善道的嘴唇,一时竟然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原本应该是很亲密的氛围,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这片刻时间里,荆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中究竟掠过了多少念头,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你真的想复明吗?”

你知道复明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赌局如果结束,你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吗?

彻底摆脱控制,不一定意味着自由,也可能意味着消逝。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白恒一,不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但白恒一似乎早有所料,只是笑了一下。

荆白感到他的手落到自己的后颈上,却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危险。微凉的温度贴在他绷紧的脖颈上,只让他觉得温暖和安全。

他肩膀微微松懈下来,白恒一轻声说:“有句话你跟我说过,我现在还给你。”

“不管复明意味着自由,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仪式已经开始,我们不能停下,也不需要停下。”

荆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和自己越来越近,最后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碰着呼吸。

白恒一唇角的弧度变得更明显,荆白凝视着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地空,也前所未有的静。

白恒一笑着说:“结局到底如何,我们走到终点再看吧。”

“我保证,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这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许久。总之,荆白也不知道自己停顿了多长的时间,直到他感觉白恒一扶着他后颈的力道逐渐松开。

他心底一空,冲着那两片弧度优美的,带着笑的嘴唇,毫无章法地撞了上去。

纸人的嘴唇吻起来有些奇怪,竟然是凉的。

荆白这么说的时候,白恒一笑了,说:“怎么,吓着你了?”

他出门前还是把眼睛蒙了起来,但荆白现在已经能一眼瞧出他的情绪,知道他现在相当放松,是在开玩笑,便道:“不至于,你更不像人的时候我也见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是因为我确实不是人……”

两人说话间,荆白忽然停了下来。这里需要拐个弯,他没有提前提醒,白恒一猝不及防,脚下险些绊住。他们两人这些天走路早形成了默契,荆白作为引路的那个向来很注意,因此白恒一立刻意识到,一定是眼前出现了什么变故。他握着荆白的手一紧,轻声问:“怎么了?”

“红线媪的住处……”

荆白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他眨了眨眼,确认不是自己看错,远处某个位置确实正滚滚冒出黑烟。他们离那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以至于荆白还看不到那个红色的屋顶,但他很确定那是红线媪的房子所在的方位。

“着火了。”

第307章 阴缘线

“白哥,你们可算来了!”

季彤似乎是专门在远一点的地方等他们的,这是正冲两人招手。即使在这样的开放地带,滚滚的浓烟也呛鼻无比,熏得荆白眉头直皱。

面色冷峻的青年抬起头,眺望着熊熊火势,拉着白恒一走近了几步,问:“怎么回事?”

季彤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她明显是进过火场的,她无奈地道:“是卢庆干的……唉,就是二号,白哥你还有印象吗?就那个挺高挺壮的男的,伴侣是哑巴的那个。”

荆白当然还记得二号,当时几人在院子里短短寒暄了片刻,都交换了名字,只是卢庆这人行踪实在神秘,第一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出现了。

荆白记得很清楚,卢庆和张思远一样,第一天的时候也选了需要修复“伴侣”,结果他的伴侣,那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短头发女性,在他从红线媪那里出来之后,眼睛就瞎了一只。

卢庆当时表现得非常愤懑,大部分人和他的选择不同,似乎也加重了他对其他人的不信任感。因此他没有留下来和众人一起讨论,带着他的伴侣江月明,率先离开了红线媪的院子。

张思远当时留了下来,不久之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吐了血,但卢庆有没有吐血和其他不良反应,荆白就不得而知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卢庆,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他问季彤:“你这几天见过他吗?”

季彤果断摇头:“我也就第一天和他搭了两句话。卢庆这人吧,我感觉他自尊心挺强的,又是个谁也不信的独行侠——他这几天搞不好都有意避开了其他人。也不止我,应该其他人也没见过他。”

这倒不奇怪,毕竟第一天他也是,拒绝和任何人交流,自顾自带着伴侣就走了。

但他怎么忽然就情绪失控到要到烧房子了?最关键的是,他是怎么进去,又是怎么烧掉红线媪房子的?

红线媪的房子,向来都由她控制人的进出,每次都是自动开关,第一天时着实让他们惊诧了一番。平时不仅是门,连那层厚厚的黑帘子都是锁死了的。

如果不是红线媪主动放卢庆进去,就红线媪那栋房子的外围构造,卢庆都不太可能点得着,更别说烧起这么大的火。

荆白冲季彤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说完也不等季彤的反应,抓着白恒一就走,季彤本来就是在这儿等他的,见状连忙跟上:“我也去!”

几人赶到院门外,只见红线媪那精致的红顶小楼,此时已是黑烟漫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还好墙砖是泥瓦的,周遭又没有什么建筑,因此火势暂时没有往外蔓延。

隔着没关的门,也能听见院子里十分吵闹,有人咳嗽得震天动地,有人高声争吵,还有匆匆忙忙的纷乱脚步声。

“咳咳咳咳咳咳!妈呀,呛死我了——”

“横竖这火救不了,别管了。”

“我想进去再看一眼……”

“你赶紧的出来吧,就你这身子骨一进去就熏晕了,我还得带你出来!”

不等荆白几人进去,已有好几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大部分脸上都比较干净,只有一个人有脸上很厚的一层灰,荆白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来这是周杰森,罗意、背着兰亭的王坚跟在他后面。

荆白眉头一皱:“卢庆呢?他是没出来,还是走了?”

“他……”周杰森一张嘴,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破锣,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又咳嗽了几声,才忿忿地说:“别管他了,路哥,我跟你说,这人疯了!!”

荆白一见着他这样,就知道他进过火场,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直接问:“你进去了?怎么进去的?红线媪在不在里面?卢庆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烧她的房子?”

周杰森刚被烟呛了一通出来,被荆的一堆问题劈头盖脸砸下来,懵了一下,才道:“路哥,是这样……”

他们在院子里等了荆白和白恒一一会儿,没见两人出来,便商量着先去红线媪那里瞧瞧。

等走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瞧见红线媪的院子门开了半扇,打开的半扇处,站着一个短发的女人,打扮干练,神情沉稳,季彤认出来这是二号的伴侣江月明。

江月明显然看见了他们,她扭过头,不跟几人打招呼,稳稳站在门口前。

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互相看了几眼,季彤作为唯一和卢庆打过交道的人,主动上前去和江月明打招呼。

季彤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几米开外就开始冲她挥手:“月明,几天不见,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季彤——”

江月明只是哑,并不聋,她显然能听到季彤在和她说话,但仍旧目不斜视。听见季彤叫她的名字,却连头都不转过来看她,眼睛里像是看不见季彤这个人。

季彤越发觉得奇怪了。她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想越过江月明的身子看到院子里面的场景,但她一凑过来,江月明就伸手阻拦。

季彤看出来她不想让自己进去,但没料到她动作这么直接,吃惊地说:“月明,你什么意思——诶,别推啊别推!!”

江月明力气极大,加上季彤今天原本就虚弱不堪,没什么力气,一下不防,竟然被江月明一把搡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重心。

就方才那一眼,已经足够季彤看见院子里面的场景了,她瞪大了眼睛,还没完全站稳,就转头对正走过来的周杰森和兰亭等人道:“快来,不对劲!红线媪的门敞着,帘子也拉开了!”

周杰森等人也吃了一惊,兰亭拍了拍王坚的背,从他身上下来,周杰森更快几步,已经冲到了门前,同样被江月明拦住。

“唉哟——操,你有病啊,你打我干什么!”江月明似乎根本不想让他们进去,对着周杰森这个大男人更是毫不留手,冲着他面门就是一拳,周杰森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打人,被她一拳正中鼻梁,捂着脸哎哟喂呀地惨叫起来。

季彤看得有点想笑,但心里也纳闷,虽然几天下来,红线媪不安好心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但是她对众人也算公平,不分早晚,只要人来了,她都会告诉诸人到底该做什么,早到晚到都一样。

卢庆就算抢到了这个第一,也不会获得什么额外待遇,为什么要让江月明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进去?

不管,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兰亭和季彤对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同时让自己的伴侣往前,控制住江月明,周杰森缓过那股子酸疼的劲儿,也回过神来帮忙。

王坚绊住江月明的腿,罗意和周杰森一个拉她左臂,一个拉她右臂,才算勉强控制住了江月明——这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身手也好,他们三个大男人才按住了她,但也脱不开身了,只能让季彤和兰亭进去查看情况。

季彤看兰亭弱不禁风的样子,主动走在了前面,让兰亭跟在身后,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很空旷,没有其他人,因此季彤刚才才能一眼晃过去,就瞧见红线媪的门开着,帘子也拉开了。

他们前两天来的时候,就算门开了,隔着帘子也是一片漆黑,帘子一拉开,门就合上了,何曾见过这么敞亮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有妖。季彤心里犯疑,回头向兰亭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但刚走到开着的大门门口,还没来得及看清门里的情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气味。

她鼻尖动了动,用力嗅了几下,发现不是错觉——真的是菜油的味道!

季彤心中大骇,她很难想象里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卢庆出了什么事,带着菜油来见红线媪,要和她同归于尽?

她顾不得别的,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敞开的大门里,这时才真的瞠目结舌——

她知道为什么卢庆不关门了,因为红线媪这间房子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光源,全靠开门拉帘子透进来那点光亮。

此时正值上午,光线正好,已经能看到个大概,偌大的房间里,除了卢庆,里面只有几张靠墙放的木头凳子,一张桌子。

墙壁上贴满了红纸,打眼望去就是红彤彤的一片,上面还有不少污渍。季彤摸了一下,果然是油,正是房间里的人干的好事。

身形高大的大汉顶着满脸胡茬,面色不善,他像是看不见走进来的季彤,卢庆拎着大半壶菜油,不管不顾地往墙面和桌椅上不断泼洒。

没窗户的房间透不出气,现在到处弥漫着一股菜油的香味。

季彤大为震撼,她连忙上前,想捉住卢庆的胳膊,阻止他洒菜油的动作:“卢庆,疯了吧你!你把这儿烧了,我们怎么办!!!”

卢庆嗤了一声,他力气也大,用拿着油壶的手一把推开季彤。这个动作幅度很大,没盖起来的油壶泼出来不少,正好浇在季彤胸前,吓得她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方才离得近,季彤才注意到他也是满脸憔悴,脸色青白青白的,估计这几天的遭遇和他们这些人也差不多。

但泼油还是十足十的疯子行为,卢庆把她甩开,又自顾自继续泼,季彤看得十分忌惮,却不敢再做出什么激烈的动作刺激他,索性把声音放柔,道:“卢庆,大家这几天都不好过,也不止你一个人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有话好好说,把这儿烧了也不顶用啊……”

兰亭这时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季彤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知道让她帮忙制住卢庆也不可能,只好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靠近。

兰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卢庆的头顶上方。

这一会儿功夫,卢庆已经泼完了墙壁,他的动作也变得更急躁粗暴,将剩下的菜油统统倒在那几张凳子和桌子上,季彤看得心里发怵,又不敢上前,只能跺脚道:“你别泼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说清楚!”

卢庆理都不理,一会儿功夫,手中的油壶已空了。季彤这才敢上前去,却见卢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竹筒,正是他们人人身上都有的火折子。

季彤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油渍,面露惊惧之色。

卢庆看着她的模样,嘴角扯了一下,青白的脸上显出几分讽意:“都第四天了,这老太婆都跑路了,你真以为咱们还有什么奔头吗?”

“跑路了是什么意思?”季彤环顾四周,想起之前大门紧锁的样子,讶然道:“这门不是你打开的?”

“当然不是。”卢庆冷笑了一声,说:“昨天拿到了火折子,我今天特地提前出了门。带着油壶过来,就是想从这死老太婆嘴里听到句实话。结果一进来,就发现这院子门敞着,房子的门也敞着,这臭老太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这村子里跑了!”

卢庆今天带油壶过来,就是怕他明天早上起不来了。

他不是没想过把江月明烧了。

第一天的时候,他心怀歉疚,把瞎了一只眼睛的江月明带走了,还没到家就吐了血。是江月明给他做了急救,让他没被口鼻中的血沫呛死。

卢庆自己是个直来直去的脑回路,江月明却很聪明。她虽然口不能言,但总有办法让卢庆明白自己的意思。

卢庆并不傻,他当然感觉到了“供养”的不对劲,但第一天的经历也让他意识到,他和江月明的勾连很可能不止晚上那点供养。

如果杀了江月明,他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何况,有了第一天的经历,他现在也不可能对江月明下得去手了。

几天下来,卢庆没有刻意和其他人联络,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

昨天拿到了火折子以后,他也没有隐瞒,直接将事情告诉了江月明。

她是卢庆在副本里唯一信得过的同盟。

江月明对此的态度极为坦诚,她告诉卢庆,她也能感觉得到“供养”的过程出了问题,卢庆流失的能量并没有出现在她身体里。

她拿着火折子,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意思是如果真的有用,她不介意卢庆烧了自己,但她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卢庆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这事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落到红线媪身上。卢庆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不如直接来找红线媪,就算要死,他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他带上火折子,和家里厨房满当当的一瓶油,特地起了个大早,今日,势必要当第一个上门的人。

但走到红线媪的院子时,他发现,平日里虚掩的院门这时大开着。

难道有人比他来得还要早?

卢庆心里有些纳闷,他和江月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这时卢庆就发现不对劲了。

往常来一个人才开一次的门,此时大敞着,连帘子都拉开了。

卢庆脸色大变,拎着他的油壶冲了进去。

他冲得很快,以至于沉重的脚步声在红线媪那个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反复回响,但是这里除了墙上的红纸,角落的桌椅,已经人去楼空,似乎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卢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忍住滔天的怒火,先把房间里检查了一遍,但是这个房间实在是太一目了然了。他再把墙上的红纸撕了一些,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雪白的墙面。

卢庆原本脾气就急,此时怒火冲天,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索性拧开油壶,用力泼在墙面上!

江月明吃了一惊,正欲上前阻止,卢庆抓住她的胳膊,阴沉沉地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反正她也跑了,我供不了你两天,也不忍心杀了你。不如让我把这老太婆的老窝烧了,就算死,我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痛痛快快。”

江月明犹豫了片刻,她比卢庆冷静些,知道此时还没到绝路,但是她也知道,卢庆早就已经不耐烦了。见他心意已决,便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庆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下巴朝外一努,道:“你去门口守着,后来的人都给我拦着。我捣药看看这个火折子顶不顶用,顶多少用,我今天非把这里烧成平地不可。”

江月明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跟着卢庆进来,一路看了房子的构造,这房子明明看着是砖瓦的,里面又没有多少可燃物,卢庆想烧可以,烧成平地……她觉得有些难度。

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了菜油的香味,卢庆不大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江月明就见他把火折子在手里打了个转,冷冷地说:“正好试试这个火折子,让我瞧瞧,它到底有多大用处。”

第308章 阴缘线

江月明见他心意已决,不再反对,点了点头,便自己走到了红线媪的院子大门处,替卢庆望风。卢庆则在屋里大肆泼洒菜油,做烧屋子的准备工作。

他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快了,但是周杰森和季彤等人今天来得也格外早。

江月明看到他们一行足有五个人,就知道自己一定拦不住他们。

但卢庆既然分配了她这个任务,她就要尽职尽责地守到最后一刻。

她极力反抗,也的确拖住了周杰森和王坚等人,季彤和兰亭进去,也拦不住卢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这栋被他泼满菜油的房子。

季彤完全闹不明白卢庆的脑回路,满脸都是无语,还得强行组织起语言试图阻止他:“这——不是,你看,红线媪如果是假跑路,你把这房子点了,她就算要回来也没地儿落脚了,咱们后续的任务没法进行;红线媪要是真跑路了,你把这房子烧了又有什么用呢?”

卢庆冷笑道:“怎,你要跟我玩儿逻辑?我告诉你,我不烧这房子,你们永远没法知道她是不是真跑了。如果我烧了这房子她还不出来,才说明她是真跑了!”

季彤被他噎住了,她以为卢庆是彻底失去理智了,没想到对方振振有词,听上去比她还有道理。

就是他这手段,怎么看也不像他嘴里说的话那么有条有理啊!

他脑子这么清醒,怎么会想着要烧房子呢……

季彤心里犹在不解,因为体弱没有参与进来的兰亭在一边旁观了一阵,却上前来拉她。

季彤诧异地侧转头,黑发的少女附在她耳边,细声提醒道:“他肯定已经想好了,你与他多说无益。火折子都拿出来了,再不走,我们也出不去了。”

季彤心知她说得有理,卢庆对他们的存在没有反应,她们不上前干扰,卢庆也不多看她们一眼,季彤就见他拔开了火折子的盖子,对着它轻轻一吹。

火苗霎时间燃了起来。

季彤和兰亭这时自然不敢再停留,尤其是衣服上被泼了一大片油的季彤,再晚走片刻,她真怕卢庆冲过来给她也点上。

两人刚从屋里走出来,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轰”的一声,是大火开始爆燃的声音。

周杰森几人这时刚找了根绳子,把江月明绑在了院子里,不然他们三个人都脱不开身——她力气实在是大,挣扎起来更是完全不管不顾,周杰森几人不敢当真对她下狠手,她却根本不理会这些。

周杰森绑她的时候,还差点被江月明一口咬在胳膊上,幸好他闪避得快,不然看她眼睛发红的样子,怕是真能把他胳膊咬出血来。

好不容易把她绑好了,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了起火的声音。

王坚脸色瞬间变了,急匆匆往门口的方向走,正好看见季彤拉着兰亭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罗意和周杰森就在他身后,周杰森忙问:“里面是卢庆吗?他到底想干啥啊???”

季彤把进去看到的和他都说了,顺便展示自己泼了一大片油的衣服,无奈地说:“他铁了心要烧,我也拿他没办法。”

周杰森挠了挠头:“第一天看着他也还好啊,怎么今天突然发癫……咦,不对啊!”

所有人都纳闷地看着他,周杰森瞪大眼睛,指着房门里滚滚冒出的黑烟,变色道:“你们都出来了,现在也没人拦着他。烧了这么大半天,我估计这里面都烧得差不多了吧——他怎么还不出来???”

几人都不说话了,谁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能大眼瞪小眼,再转头去看绑在架子上的江月明,她还在拼命挣扎,已经急得满脸通红。

兰亭咳嗽了两声,弱弱地说:“这么大的烟,会不会……是熏晕过去了?”

卢庆虽疯,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周杰森环顾四周。

里面在着火,纸人们只能排除;兰亭风吹就倒,季彤衣服沾了油,能进去的还真只有他。

众人都看着他,谁也没有开口。在场都是有分寸的人,他们自己不能进去,这时候再说什么话都有干涉周杰森决定的意思,因此都保持了沉默。

房间没有窗户,滚滚浓烟只能从门里冒出来。周杰森心一横脚一跺,找了块湿布蒙住口鼻,咬牙道:“我进去瞧瞧!”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住呼吸,冲进了房间。

房间里确实到处都燃了起来,但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周杰森一进去还是觉得有点熏眼睛,但比想象中好,卢庆个头高大,周杰森一打眼没瞧见,还吓了一跳,直到听到闷闷的咳嗽声,才发现卢庆正蹲在地上。

周杰森不禁纳闷起来:火场里还知道蹲下,应该不是想死啊,怎么不自己出来?

进都进来了,周杰森也顾不上这么多,毕竟他现在已经想流泪了,想来卢庆被烟熏了这么久,眼睛发花找不到出口也是有可能的。

他往前疾走几步,走过去拍卢庆肩膀。

卢庆诧异地抬起头,周杰森比了比门口的方向,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卢庆神色空白了一瞬,随后摇了摇头。

周杰森:???

他急了,这时也顾不上烟雾呛人,大声道:“我说——现在没人阻止你放火了……咳咳咳!这儿烧就烧了,咳咳咳咳!你人跟我出去就完了!”

卢庆又摇了摇头,他深深地看了周杰森一眼,那眼神非常非常复杂,复杂到周杰森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在危机四伏的火场里这样看着自己,更着急地伸手,准备把他拽出去。

在他伸手这一刻,卢庆似乎决定了什么,他顺着周杰森的力道站起身,和周杰森一起往外走。

周杰森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这里离门口其实很近,几步就到了——这也是周杰森不理解卢庆一直没出来的原因。

结果就在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周杰森忽然听到卢庆在背后说:“给你个忠告,这个火折子……不能随便用。”

周杰森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他已经到了门口,满脸胡茬的男人也只差一步,卢庆把手按在他背心上,猛地往门外一推!

他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因此亲眼看见,卢庆把他推出门口的那一瞬间,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竟然烧了起来!

周杰森惊得腿都软了,踉踉跄跄扑出门外,跌坐在地。卢庆还站在浓烟滚滚的门口,朝他挥了挥那只堪称熊熊燃烧的右手,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猛地大笑起来。

周杰森坐在地上,看着距离门口一步之遥,在火焰和浓烟中哈哈大笑的卢庆,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震撼和惶恐。

罗意过来扶周杰森,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卢庆,他也愣住了。

卢庆看见罗意之后,忽然停住了近乎癫狂的大笑。这停顿十分突然,周杰森还愣愣地看着他,卢庆看了周杰森一眼,忽然张开嘴,用没有着火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周杰森猛地睁大眼睛,他好像明白了卢庆在指什么,爬起身想给捆在院子旁边的江月明松绑。

但卢庆已经不再停留。他掉转头,重新走进了火海中。

他没有再出现过。

荆白听周杰森描述完卢庆的经历,心里难免也有些波动,白恒一听着他呼吸频率的改变,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荆白心神稍定,反握了回去,再看四周依然只有认识的几个人,不禁问周杰森:“江月明呢,她去哪儿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周杰森进去后不久,因为院子里全是烟,太呛了,季彤和兰亭就先出去了,只留了王坚和罗意两个不怕呛的纸人在里面接应。王坚又没有手,因此周杰森扑出门外时,是罗意来拉的他,王坚在一旁看守着江月明。

门内门外都是烧死,卢庆却不肯出来,宁可死在红线媪那间小屋里。

周杰森最开始只觉得震撼,后来看卢庆给他比的手势,才意识到可能是因为江月明。

卢庆都这样了,当然也没必要再捆着江月明了。

罗意和周杰森都是看着卢庆走回了房间里的,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周杰森最后朝门里看了一眼,见再也见不到任何动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江月明还在拼命挣扎,她说不出话,但是脸憋得通红,眼睛一直盯着红线媪那扇不断冒出浓烟的门户。她是看见周杰森进去了的,但又一个人出来了,从周杰森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

周杰森定了定神,才朝她走了过去。

江月明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杰森,像是要看出血来。

周杰森一时竟然不敢解开她的绳索,只好把刚才他进去拉卢庆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江月明静静地听着,挣扎的力道也逐渐弱了下来。

周杰森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往冒烟的房间看去——按过去的时间来看,卢庆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吧……可是江月明还活着。

所以……人死了,纸人不一定会死,是这个意思吗?

等江月明看上去完全冷静下来,周杰森和罗意才解开了捆着她的绳索。周杰森看着江月明平静得有些奇异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我们老大还没来,但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我估计他不会有意见的。”

罗意和王坚的反应反而都很奇怪。他们都没有任何劝说的意思,只是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就像之前季彤他们看着决定要不要进去救人的周杰森一样。

江月明低头整理自己方才弄乱了的衣服,没有立即回应周杰森。

她是短发,长相清秀,气质却非常干练利索,甚至身手也很好,打起来要好几个人才能制伏。周杰森想拉她入伙,一是觉得确实是个强援,二当然也是因为想知道,人死了,名义上有红线链接着的纸人到底会不会有连锁反应,又是什么时候会有反应。

等她整理完毕,周杰森正欲再问,江月明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着急。她不紧不慢地打手势,把他们今天是如何决定来烧房子的事情和周杰森说了一遍,罗意对手语比较熟悉,在一旁补充。

在江月明“说”的时候,房间里的火就没有熄过。这火燃得周杰森都纳闷——明明按季彤说的和他看到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燃的东西,可是这火偏偏就是越烧越大。

这烧的都是什么呢?

第309章 阴缘线

江月明的反应倒是异乎寻常地淡定。

她打手语说事情时,看旁边着火的房子的次数甚至都没有周杰森频繁。

这本来也不算多反常,可和她之前被捆在一边时激烈的反应相比,她现在看起来就实在是镇定过头了。

周杰森总觉得有哪里奇怪,但他没有时间和机会思考——读手语本来就挺费劲的,江月明虽然刻意放慢了速度,但也需要他全神贯注。

而江月明,不得不说,她和卢庆完全不同。虽然是个纸人,但显然非常擅长思考和总结。除了荆白身边那个总是让人感觉摸不着底的白恒一,周杰森总觉得,江月明是他见到的最聪明的纸人。

她显然很清楚众人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虽然不能说话,但她和卢庆这几天的经历,用手语竟然也能比划得明明白白。

第一天,卢庆还选了“修复”,她瞎了一只眼睛,结果卢庆没走到家门口就吐血了,是她给卢庆做了急救。卢庆醒来之后,对她十分愧疚,结果当天晚上“供养”之后,她的眼睛就恢复了,卢庆却虚弱了许多,她当时就意识到“供养”的流程不对劲,但几天下来,并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周杰森本来一直听着,只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插了一句话。

因为他想起了那天荆白给张思远做急救,张思远吐出来的除了血块,还有一些纸片,便问卢庆是不是也是如此。

果然,在江月明这里也得到了证实。

卢庆和江月明虽然从未和众人发生联系,都是单独行动,但他们做的事一样受到红线媪的指引,轨迹和周杰森等人并无二致。

等江月明说得差不多了,周杰森想起季彤和荆白身上发生过的事情,还特意问了她夜间有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动静。

江月明摇了摇头,打手势说,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动静,每天晚上都很安静。

她这时的态度格外好。明明第一天的时候,红线媪没有开门,大家互相介绍的时候,周杰森对她印象还挺深的。

因为她不说话,却会用眼睛警觉地观察每一个人,现在却有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

问到晚上的怪声时,罗意怕她觉得他们刨根问底,还在一边补充,说是因为这几天晚上他们听到过一些动静。江月明却很大方,对他点了点头,一点没有怀疑的意思——起码周杰森完全看不出来。

她甚至猜出来了这可能和住宿的位置有关系,对周杰森等人指明了她和卢庆房子的方向,“说”你们可以参考。

重要的信息她都是对着周杰森说的,周杰森自己猜,或许是因为她看见自己试图进去营救卢庆,虽然没能救出来,但她显然非常领情。

消息说得差不多了,周杰森再三感谢,又劝江月明不如加入他们,这时便是真心实意的了——红线媪消失了,卢庆也死了,作为他的纸人,江月明现下无处可去,也不安全。

江月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

但很奇怪,他在劝时,王坚和罗意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好像他们纸人都有种特别的默契似的。

火还在烧,烟大灰也大,留在这里也是被呛得慌,周杰森便和在场的几个人商量着去院子外面和季彤他们汇合。反正也不救火了,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吃灰。

王坚和罗意自然没有意见,江月明也没说什么,只缀在他们身后。

但就在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周杰森刚推开院子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手把着院子门,猛地转头看去,才发现江月明根本没有跟上来!

她甚至已经快要走到红线媪那间房子的门口了。

房间内仍然从那唯一的出口往外冒着滚滚黑烟,烧了这么久,甚至连本来不应该受损的砖瓦外形都有些摇摇欲坠。

她一个纸人,往火海里冲,那不就是不想活了吗?

周杰森吓得脸色大变,他的嗓子也熏哑了,叫出来的时候声音都变了调,但仍旧竭尽全力地喊道:“江月明,你快回来!卢庆都进去这么久了,救不回来了,你进去也没用啊——”

季彤陪着兰亭,就在门外不远处,她见几人迟迟不出来,本来也打算进去看看,这时听见异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里跑去。

她们进去时,正好看到周杰森往里追了几步,江月明却已经站在了红线媪的房门口。

她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笑,也没有流泪,看上去很松弛。众人就见她抬起手,大拇指弯曲了两下。

那是个最简单的手语,是“谢谢”的意思。

周杰森和她还差几步,但她没有再停留。

房子门口依然烟雾弥漫,还有飞舞的灰尘,不断从唯一的出口往外冒。烧了这么久,温度估计也比周杰森进去那会高得多,热度扭曲了空气,让她面容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转过身,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那个细长高挑的身影行走的模样如此平静淡然,她走进熊熊燃烧的火海,像走进自己的家门一样,就此消失在火焰和烟尘中。

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这里的一切如此安静。

数一数现在有五个人站在这里,但是五个人谁也没有吱声。

周杰森站在那里愣了半天,他忍不住转头问王坚:“你不是走在后面吗,你没注意到她……”

王坚向来少言寡语,但此时脸上也浮现出几分深刻的复杂之色。他眼中的神色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感慨,又或许兼而有之,最后他只是说:“我们这种……就是这样的。”

罗意听不见,但会看唇语,竟然在旁边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这些纸人,竟然是真的为他们而生的生命。

直到江月明毫不犹豫地投身火海,周杰森才终于打消了对纸人的怀疑,他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方菲现在还不在他眼前,季彤和兰亭看着自己的纸人伴侣,多少也有些心潮起伏。

几人在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氛围中,沉默地注视了一阵仍在焚烧的屋子。房间内除了冒出的火光和烟雾再没有别的异动,墙面和屋顶却都摇摇欲坠起来。

最后是季彤先打破了沉默,她一直注意着时间,见荆白和白恒一一直没到,便说:“我去看看路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她让罗意先留在这里,自己转头出去找荆白他们,但没走出去多远,就看到两个青年相携着来了。

几人把整个事件叙说完整,荆白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见到卢庆和江月明,但对这两个人的选择不能说毫无感慨。虽然面上风平浪静,握着他手的白恒一却有所察觉。他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抚摸他的指尖。

荆白心头微微一软,他拉着白恒一,进了红线媪的院子。果然,他们来得迟,这里早已经烧得几乎塌了,现在根本看不出原本显眼的红色房顶,和房屋的结构,唯有橙红的火焰仍未熄灭,在这片几乎是废墟的地方熊熊燃烧。

等走进院子,白恒一一听火燃烧的声音,眉头就皱了起来。荆白顾虑着白恒一不能离火太近,没有走过去,但端看着那些砖瓦燃烧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同白恒一简单描述了一番眼前的景象:“这是砖房,而且按周杰森说的,里面并没有什么可燃物,烧一会儿也该熄了才对。”

周杰森就站在两个人身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插话道:“我也觉得!”

无论是起火前季彤进去看到的,还是起火之后周杰森自己进去看到的,房间里面都没有什么其他的陈设。这种没什么东西的砖房理论上不应该烧那么久,火早该熄了才对。

当然,最古怪的,其实是房子都烧塌了,火势都没有一丁点扩散的意思。

荆白让白恒一站在门口,自己靠近去看了一下。

这火势确实没有丝毫蔓延,但在某个局限的范围里,温度确实很高。

红线媪院子里没有种蔬果,但搭了个架子,架子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开着不知名的白花。现在靠近砖房的那一块地方,藤条全都烤得枯了,却一点烧着的迹象都没有。

这肯定是被某种力量——或者规则限制了。荆白这才放下心,回头去找白恒一,让他也过来摸了摸。

等走近了,白恒一脸上露出几分新奇的神色,他对荆白道:“这火的热度……和昨晚火场里的一样,我能感觉到。”

今天回来的路上,他和荆白说过,对他来说,火和火是不一样的。虽然理论上,他们都是纸人,可为了照料荆白他们,纸人们平时都是要做饭的。

但是做饭的火,即使真的烧到了,他们也没有感觉;就算靠得很近,也不会感觉到明显的热度。

但昨晚在火场里不一样,他能感觉到那种明显的、要将他烧毁的那种炽热,就和现在靠近这个焚烧的火场的感觉一样。

对纸人来说,那种热是特别的,象征着真正的毁灭。

这点荆白昨夜也猜到了,毕竟他亲眼看着金童和玉女被烧毁,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头颅滚到他脚边。

这样看来,昨晚的火,应该也是和火折子一样的火。

荆白顺手拦了一下,不让他继续靠近,问:“没事吧?”

“没事,只是能感觉到温度而已。”白恒一摇了摇头,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说话的时候语速很慢。

荆白将他手里被烤干的绿藤接过来,用力扔进前方的火中——果然点着了。

所以……并不是其他的东西不能烧着,而是火势确实被限制在了这片区域中。

他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便将白恒一从火场边上带了出来。

周杰森等人聚在一边,应该是在商量去往月老庙的事情。

白恒一从方才就一直没说话,若有所思,这时忽然轻声说:“我在想……火折子的火,只要点起来了,应该没有针对性。卢庆点的火,能烧掉江月明,应该也一样能烧掉我。”

这点在他说能感觉到温度的时候,荆白就猜到了,但听白恒一自己说出来,依然觉得刺耳,抓着他的手不由得一紧。

白恒一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我只是用我自己举个例。”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甚至能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火折子这东西,在清净台标明的使用方式明明是一对一。但是看白恒一的意思,不是自己伴侣点的火,一样可以烧掉纸人。

这只证明了一件事。

清净台提供的,滴上血、再烧掉纸人的方式,说不定真是解除契约的办法。

第310章 阴缘线

但即便如此,荆白也从来没想过要解除契约。

先不说这个诱惑给得是否太简单、太直白……

烧掉白恒一,就等于是杀了他。

荆白不可能这么做,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他握白恒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白恒一触觉不明显,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手快被捏变形了。他不觉得疼,也懒得提醒,索性把荆白握着他的那只手抓起来,低头轻轻吻了一下。

荆白惊得手猛然一松,下意识地往几步之外的周杰森几人看去。好在那边的五个人还在说自己的事,说话的说话,打手语的打手语,热火朝天的,似乎并没关注到这边的状况。

荆白其实也不是在意他人的看法,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再看白恒一,蒙着眼睛的英俊男人面容充满生气,薄薄的唇角掀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本来也没什么气,再看他这样高兴,荆白心就软了。

再转头看去,院子里的火焰终于快要熄灭,但之前那座透着神秘感的红顶砖房,却已经几乎彻底夷为平地。

明明是一间看上去风雨不透的坚固砖房,却连个空架子都没能留下,砖都烧得没剩几块。甚至连这烧完之后的断壁残垣的样子,荆白都觉得很熟悉。

这不就是他早上刚刚见到过的,被烧光了的纸质灵棚的模样吗?

白恒一看不见,荆白已经很习惯当他的眼睛,把眼前的景象一一转述,最后总结道:“要么是火有问题,要么是房子的问题。灵棚是纸做的,烧得什么也不剩还不算奇怪。但这个砖房也能烧成这样,实在反常。”

如果不是白恒一说火折子的火给他的感觉和平日做饭烧火的火不一样,荆白其实更怀疑是房子的问题。因为正常的砖房就算起火了,也不可能和纸棚子似的直接烧没了。

白恒一忽然又用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背,这是有悄悄话要说的意思。

荆白附耳过去之前,先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端肃,嘴唇都抿直了,心里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心里升起几分抗拒。

白恒一见荆白没有靠过来,就知道他或许猜着了,但这话他一定要讲。

不等他靠过来,他用力握了一下荆白的手,就说:“今天去趟清净台吧。我陪你去。”

荆白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清净台不让纸人跟进去,白恒一不是不知道。他这么说,显然是担心如果自己不去,荆白就不去。

果然,荆白听他说完,整个人都僵住了。白恒一握着他的手,虽然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但光是默数他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频率,也知道荆白此时的纠结。

理智上,荆白当然知道火折子真的有用。那是可以制衡所有纸人的东西,甚至其他人都有了,唯独他没有。但情感上,他就是难以自制地抗拒。

白恒一提了建议,没得到他的任何反馈,却并不着急。光是握着荆白的手,他也能感觉到,此时荆白整个身体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没有人比白恒一更知道如何安抚荆白。

他把手抽出来,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顺着脊椎往下,轻轻捋了几下荆白的脊背,明显感到手下的肌肉放松下来,才将手放回他肩上,用格外平和的语气说:“拿到了不意味着要用。你哪怕拿着防身,也是好的。”

有卢庆和江月明为证,火折子的杀伤力可见一斑。这样的东西,自己掌握着才最好。

荆白想得不比他少,心里当然知道他说得有理,只是人之所以为人,难免受到情感的辖制,连荆白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他的舌尖抵着嘴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成的话。

白恒一方才用来给他松解肌肉的手臂,这时悄悄将他揽住。就算被他搂在怀里,他的手臂也不带来任何束缚感,像一层温柔的力量轻轻包裹。

荆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白恒一悄悄凑过来,小声说:“走吧,他们也准备出发了。”

他耳力何其灵敏,虽然站在几步之外,但周杰森他们正常对话的动静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周杰森他们早就商量得差不多了,甚至刚才以为他听不见,还悄悄聊了一会儿他和荆白的八卦……不过这就不用告诉荆白了。

荆白回头看了一眼火焰几乎已经熄灭的废墟。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总感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

周杰森见他们似乎结束了悄悄话模式,这才走过来道:“路哥,过去一趟月老庙还是挺远的,我们打算补充点体力,吃个饭再出发,现在准备先去趟我家。你们家里也没做饭吧,要不要一起来?”

今天只有周杰森没带着方菲一起出来,其他人都带着纸人伴侣一起出的门。现在都快中午了,要想蹭个现成饭,还真只能去周杰森家。

荆白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一行人朝着周杰森家走去,荆白依然没有靠近前面的人群,和白恒一缀在几人背后几步远。

荆白一路上都不说话。虽然他向来寡言少语,但白恒一听着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总觉他还有什么未出口的心事。

他失忆了,副本里能想的,来回也就那些事。白恒一也不去追问,只轻轻晃了一下荆白握着他的那只手。

荆白回过神来,握了一下他的手作为回应:“怎么了?”

白恒一把声音放得低低的,肩膀也跟着垮下来:“无聊啊——理理我嘛。”

荆白看他微微垂着头,抿着嘴唇,哪怕黑布遮着眼睛,也能看出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也只能无奈地道:“现在不是正在理?你想说什么?”

白恒一的变脸速度是没得说的,听得他回应,唇角一勾,长眉舒展,即刻换了一副笑脸。

荆白不作声地瞄着他笑得弯弯的嘴角,微微侧了侧首。

白恒一如果能看见,就能发现,这是荆白思考的时候惯有的小动作。

荆白看着他此时的样子,心底缓缓打了个问号。

今天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之后,白恒一……好像微妙地变了一点。

几天相处下来,他自觉对白恒一有些了解。其人惯来言笑晏晏,连生气的时候都和风细雨的,很少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荆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是因为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今天早上之后,他总觉得白恒一好像又变了一点点。换了人那是不可能的,行为习惯一点也没变,但就是感觉不太一样。说不上是更爱笑了,变脸更快了,还是别的什么……

不对,是鲜活。

就像一个栩栩如生的画像,突然苏醒,从画纸中走了出来。哪怕容颜一丝未改,也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凝视着白恒一的脸,白恒一却毫无察觉,凑过来说:“早上那会儿,我不是猜今晚轮到1号了吗?”

是啊,不仅猜对了,还卖关子不肯说呢。

荆白无语地斜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白恒一就又笑了:“后来你不是还说我确实猜对了么,怎么又不往下问了?”

荆白气笑了,这人当时自己不说,现在怪他不问?

荆白看着他凑近的、在自己面前放大了的英挺俊朗的脸,一时又想气,又想笑,懒得同他较真,索性抬起手来,用力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嗤道:“爱说不说!”

荆白手劲儿不小,他用了力,白恒一就算触感不明显,毫无防备之下,也不禁吃痛地“嗷”了一声。

他捂着额头,咬牙说:“你真是学坏了……上哪儿学的弹人脑门儿!”

荆白本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看他捂着脑门气哼哼的样子,倒真是忍不住笑了。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自己平时那种平静冷淡的语气,可惜,究竟带出了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我是看有人欠揍——你到底说不说?”

“说说说,说还不行吗?”白恒一放下捂在额头上那只手,语气幽怨地道。

今日天气阴阴的,正午时分也不见太阳,云层密密实实的,看着头顶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不过这时究竟到了正午,光线还算清亮。

荆白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还行,连个红印子都没出来,可见也就疼了那一下,不至于真伤着。

也是,白恒一这脾气,吱哇乱叫,肯定是没有大碍,如果一声不吭,那或许……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时,荆白感到胸口猛地一阵锐痛,像是无端端被人刺伤了一般。

他抓着白恒一的手不自觉用力,白恒一愣了一下,回握着他,关切地问:“没事吧,怎么了?”

那一阵剧痛来得快,去得更快,像被人扎了一下,又把伤痕和凶器一并带走了,让荆白既困惑,又猝不及防。

这事说出来也是徒添担忧,荆白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一切正常,便很平淡地道:“什么也没有,催你而已。快说。”

白恒一苦于什么也看不见,但听了听他的呼吸,感觉确实一切正常,便道:“其实真是猜的,也不一定作准。就算今天坐实了季彤,我也不是全然有把握,所以你先听着就是。”

荆白说了声“好”,白恒一才道:“纸人上门的顺序,并没有根据红线媪给你们的编号,所以我想,所谓的编号,或许只是个障眼法,是为了遮掩真正的顺序。”

第311章 阴缘线

荆白心头一动。

确实。第一天的时候,红线媪一定要等人来齐了,再将全部人一起叫进去,随后又说他们太吵闹无序,给他们编了个号。

但这个编号顺序除了第一天,其实没有派上过任何用场。

第一天之后,她不仅没有要求过所有人同时到场,还一次只接待一个人。甚至接待顺序都是按来人的到场顺序,编号好像就此被抛在脑后了。

几天下来,连荆白都习惯了只把编号作为人的代号。

“但是编号也不是完全没有用。”白恒一没听见荆白的回应,知道他多半在思考,停了停才道:“你看,红线媪分类的方式很特别。她不是根据男女,或者身高、年龄这种通常的分配方法,而是用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残缺来进行排序。”

荆白静静地看着他,看那张轮廓深刻的脸上随着组织语言时的每一瞬思考,都出现一点微妙的变化。

原本像是时刻含笑的面容逐渐变得严肃端正,日光落在脸上,蒙着眼睛的黑布泛出金光,让他整张脸都显出一种近乎带着神性的淡然。

他说:“我们身上都有残缺。我代表‘眼’,罗意是‘耳’,江月明是‘舌’。‘身’原本代表触觉,可作为纸人,触觉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残缺,所以,‘身’应该是指的王坚和方菲,至于‘意’,应该就是贺林和冉小月。”

眼、耳、鼻、舌、身、意,这指的是原本的六识。但作为纸人,没有嗅觉和触觉算不得什么残缺,因此七个纸人里面,有三个纸人分别缺少眼、耳、舌三识,两个分别没有手和脚,才算是“身”;贺林和冉小月代表的则是“意”。

张思远死得太早了,除了季彤,没有人和他有过近距离接触,但按季彤的说法和第一天时的表现,贺林看上去精神和智力都有些缺陷。

至于最后一个纸人冉小月,七号也不太和众人一起。按她第一天的说法,冉小月大部分时候是处于一个很空茫的、痴痴的状态,有的时间又是正常健全的。可惜的是,她的“正常”状态,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

“纸人上门的顺序,后面的确是根据六识来的。”荆白点了点头,他的大脑此时正高速运转,缓缓补充道:“但是第一个被拜访的是张思远和贺林,按这个说法,他们代表的是‘意’。”

而且这中间还涉及到一个时间点问题。

第一天,他们刚刚进行完加固红线的仪式,第二天人还是齐的,也没有听说任何人在深夜有听到奇怪的动静。纸人上门,是从他们拿到那个五官空白、也没有四肢的神像才开始的。

想到这里,他就明白了白恒一的意思:“你还是怀疑神像。”

白恒一闻言微微一笑。和荆白说话是最省心的,根本不需要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他说个开头,荆白就能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蒙着眼睛的青年语声平和,带着一点轻微的笑意:“如果不是你之前说,我们在供养之后的能量转移有问题,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联想到这里。”

正如荆白此前怀疑过的,纸人从他们身上获取了能量,可身上缺失的部分却丝毫没有恢复。很早之前,荆白就有过猜想,他们真正“供养”的实际上不是纸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纸人只是在红线仪式之后,被迫变成了媒介。

甚至连这个红线仪式,都不是纸人们自己决定要进行的。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红线媪和他们的契约,那么……白恒一他们这群纸人,才是最无辜的人。

七个纸人身上的残疾,正好也是神像身上的残疾。

思索中,荆白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道:“如果纸人上门,是替神像拿回六识的途径,那么第一个是‘意’就说得通了。有‘意’,才能有‘识’,有了‘识’,才能去做其他的事。”

严格来说,如果他们进入村子之后,和红线媪订立的契约,是通过纸人来掠夺他们这群人的生命,那这种掠夺显然分出了两个路径。

“供养”会收走他们的能量,让他们越来越衰弱,但这个速度会慢上许多。

从他们拿到神像那天开始,纸人以娶亲为由,上门拜访了张思远,又以送葬为由,找到了荆白头上。

张思远他们应该就是没能想出应对的方法,所以直接被杀死了,契约关系也被解除。最后贺林不知道去了哪儿,而张思远只剩下了一张身份证。

被杀死的这个结果,应该也会让他们的能量直接归属到神像身上。

“我这样判断还有一个依据。”荆白在认真思考,顾不上作声,白恒一却看不见。他索性捏了捏荆白的手指,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荆白被他捏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白恒一提出恢复六识这个顺序,他越想越明,把前后所有推测和不吻合的地方全都串起来了。

白恒一眼盲,瞧不见他的表情,因此荆白和他交流时很注意。他自己平时寡言少语,但白恒一说话他一定会回应,连带着白恒一在场时,他和别人说话,都不会用点头摇头来替代,免得白恒一不知道如何应对。

但完全沉浸在推理的时候,就难免忽视了白恒一毕竟是个盲人,此时看出来白恒一是想让他说话,心里不由得微微发酸。

他垂下眼睫,语气里却听不出分毫,白恒一问了,荆白就配合地答:“另一个依据,就是这正好能解释,这几天下来,神像没有一点变化。对不对?”

正中红心。

他实在是一点就通,看来失忆对他的逻辑能力的确毫无影响。

白恒一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连脚步都变得轻松起来,握着荆白的手,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确实如此。”

如果死去一个人,死去的人连同纸人的能量都用于恢复神像的六识。那么,第一个死去的张思远和贺林,代表的是“意”。

“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在神像上也无法体现出来。

而纸人第二个以白事为由,找上门的是荆白和他,代表的是“眼”。

但这场白事并没有成功。白恒一和荆白合作默契,最后把灵棚和金童玉女都烧掉了。

白恒一开始彻底生疑,正是因为荆白把他从棺材中叫醒之后,他长出了原本没有的眼睛。

“我代表的是‘眼’,可是神像那一方没有胜利,所以我的眼睛长出来了,而神像上什么也没有出现。如果按原本的顺序,罗意是‘耳’,跳过‘鼻’,明晚被上门的应该是‘舌’,也就是江月明。”

“但是她和卢庆都没能等到那个时候。”作为一个已经确定的结论,荆白不带感情地陈述道。他脸上甚至也没有什么波动,唯有眼神中能隐约看见几分复杂之色。

白恒一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却好像能洞察他的心思,此时轻轻用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用柔和的语气说:“他们的尝试并非毫无价值。”

卢庆和江月明代表的是“舌”,也就是嘴,这在神像上是可以直观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推论很可能被提前验证。

荆白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前方再拐两个弯,就要到周杰森的房子处了。如果真如他们所料,神像上就应该会出现相应的变化。

如果周杰森的房子里神像还和之前一样,他们还得往卢庆那边的房子跑一趟,检查神像的情况。

他们之前怀疑过红线媪,也怀疑过神像,但现在,红线媪已经消失了,卢庆甚至把她的房屋都夷为平地。

红线契虽然是和红线媪定下的,但他们真正供养的对象,应该是神像。如果死亡是一种终极的供养……

“我现在担心,神像如果恢复的功能越来越多,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看来,我们七个人代表七种失能,对应到神像的残缺不全,谁死了,都会助力神像的恢复。归根到底,大家是一条船上的。”

白恒一也提到了这一点,他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现在张思远死了,卢庆也死了,就算我们昨夜扳回一城,现在总体也占下风。”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的,但荆白能看出他脸上不是很明显的几分无奈。

他好像完全忘了一件事。

荆白注视着白恒一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他试图控制情绪,但说出来语气还是低沉许多,连向来清越的声线都变得沙哑:“你的眼睛还看不见,我们俩也不算赢。”

白恒一愣了一下。

他的意思其实是,荆白把他从棺材里带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长出来了,那就意味着神像不可能再长出眼睛。

哪怕他依然看不见,也是神像那边输了……但显然,荆白从未做过此想。

他是从破解副本的角度想的,荆白想的却是他的眼睛。

白恒一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烫,好像这具纸人的身体,也凭空生出了一个跳动的心脏。

他向来伶牙俐齿,不管戳人心窝子还是说漂亮话,都是张口就来,但这回,直到荆白带着他拐过了一个弯,白恒一也没说得出一个字来宽慰他。

反倒是荆白,在两人沉默了短短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说:“我会找到办法让你复明的。”

白恒一张了张口,他这时是真的说不出话——违反副本规定的话,他都说不出来。

如果能说,他真的很想告诉荆白,我能不能复明不重要。

就算真的复明,我又能看几天呢?

被荆白从棺材里叫起来的时候,白恒一整个人是懵的。他脑海里充满了繁密而复杂的信息,眼睛在长,长得太疼了,疼得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眼睛疼连带着头疼,还是因为忽然塞进脑海里的记忆太多了导致的头疼。

等稍一整理过来,心里就只剩极度的震惊。

他明明应该是死了,死透了。怎么会在这里活过来?

从棺材里醒来之后,他恢复的记忆都是自己在范府副本死去之前的。关于这个副本的记忆,他能想起来的和其他纸人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可以分辨出来,之前那一年的“婚姻”确实是虚假的记忆,但这一点,荆白也早就猜出来了。

他最想不通的,还是自己忽然以纸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而且恢复记忆之后,他才发现了一件事——荆白的白玉不见了。

那东西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在破碎的时候,就能抵御鬼怪异常的进攻。他在范府曾经因为被鬼物附身,被迫出窍。

当时荆白同占据他身体的鬼物对峙,他被困在荆白手中的灯笼附近,亲眼见到白玉放出白光,抵御肉眼无法看见的黑色液体入侵。它或许还能一定程度抑制荆白异常的污染值。其中的力量,与他的净化之力互通。

正常情况下,白恒一在副本中无法调动超出常人的力量,但是范府副本因为“汤”的缘故,整体已经崩坏。白恒一摧毁整个范府扭曲的机制时,才调动出了自己的力量。

两人在红梅树边见到最后一面时,白恒一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荆白把红梅树的根挖断了,到底让他节省了一些力量用来对抗,给他多留出来一些时间。

等到荆白把白玉拿出来,让他吸取其中的力量时,白恒一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将残余的净化之力倒灌进去,索性就用这些力量修复了荆白的白玉。

他很确信,自己修复好的完整白玉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道具。以荆白的能力和智慧,再有白玉作为保底,之后的副本应该都不需要太担心。

荆白还给他起了白恒一这个名字。虽然知道要死了,但那个时候,他其实真的很高兴,也很放心。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显然完全超出了他所能预计的范围。

白恒一不敢让荆白看出端倪,因此周杰森等人来了之后,他从善如流地跟着罗意和王坚到了院子里。作为盲人,打扫他实在是帮不上忙,因此反而腾出了独处的时间想这个副本的事情。

难道是这个副本有什么古怪,荆白和红线媪事先做了什么交易,才让自己在这里用纸人的身份活了过来?

……这交易不会是用白玉做的吧?

白恒一想过,想得心惊胆跳,但冷静下来,总觉得不太可能。

而且他这算是什么复活,一个纸人,副本中的npc而已,更别说这个纸人还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白恒一总觉得这不会是荆白的本意。

但荆白现在失忆了,作为npc,超出这个副本的话他都说不出来,自然也无法和荆白提起白玉的事情,只能想办法先破解副本再说。

再说,荆白现在想不起来,未必是坏事。

这个副本不像是被污染过的,目前为止,一切看上去都还在按规则运行。等副本结束,他们这些纸人作为超自然的存在,恐怕也只会尘归尘,土归土。

如果荆白能在回到塔里之后再恢复记忆,那就再好不过了。

记忆恢复之后,眼睛能不能复明,白恒一是真的不在意,但他知道荆白在乎。

荆白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无波,但白恒一知道,他向来言出必行。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因此只觉心里温暖又酸涩。

这时倒是庆幸眼睛还看不见,不会让他暴露太多情绪,直到他们拐过下一个弯,白恒一才终于笑了起来,说:“知道了,我等着。”

荆白隐隐感觉他情绪有些古怪,未来得及细看,白恒一就问:“快到周杰森家了吧?”

已经不需要拐弯,是条横平竖直的路,能将周杰森家附近一览无余。

周杰森等几人走在他们前面一点,荆白远远看见方菲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面带焦急地朝他们的方向拼命挥手,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说。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没有提醒白恒一加快脚步,因为他已经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第312章 阴缘线

他眼见着几人听完方菲说的话,七手八脚地飞快冲进去院子里,很快,为首的周杰森又面带惊恐地冲了出来,多一刻也等不得似的,直朝着他和白恒一的方向狂奔过来。

急促的脚步声让白恒一微微偏头听了听,等听出来是周杰森,他就猜出来大致的情况了。

他们本来同周杰森离得也不远,周杰森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跑到两人面前,脸上都是惶然惊色:“路哥!路哥!墙上那个神神神神像——”

他因为惊骇,舌头都打结了,说话都直磕巴。

荆白早有把握,不等他结巴完,便不急不慢地补充道:“长嘴了?”

周杰森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荆白,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墙壁,再看了一眼荆白,嘴巴缓缓张开:“路、路路哥,你已经进化出透视眼了吗?”

白恒一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被他握着的“透视眼”忍不住斜了罪魁祸首周杰森一眼——难得有人说句话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但看白恒一忍笑忍得肩膀都在发抖,他最终还是回了一句:“怎么可能?”

白恒一强行咳嗽了两声,收住脸上的笑意,对荆白道:“挺好,大家的神像果然是共通的,我们也省得再往卢庆家里跑一趟。”

周杰森听得半懂不懂,荆白也不急着解释,平静地道:“到神像跟前再说吧。”

周杰森本来是很慌张的,心里七上八下,但见荆白神色镇定,似乎已有预料,白恒一 脸上亦无异色,唇角甚至还残存一点笑意,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带着两人进了自己的房子,顺便把方菲的轮椅推了进去,一行人都围在那个婴儿大小的神像面前,瞧着个个面色沉重,似在屏气凝神地观察。见荆白带着白恒一过来,还飞快地让出两个位置。

荆白也不同他们客气,站到中间,仔细观察神龛中的神像。

神像四肢的布料处依旧是软垂下来,空荡荡的,只是那早上的时候还完全空白的一张脸,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两片鲜红的嘴唇。

它甚至微笑着,仅看那弧度,似乎慈和温柔,但顺着这张嘴往上看,却只有白花花的一片。

没有相应的五官与之相配,这两片微笑的红唇,就只剩下诡异了。

方菲被周杰森推过来,却偏过头不愿去看那神像,语声犹带颤抖,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重重哆嗦了两下,说:“我早上在院子里摘菜的时候还没有。等我做好了菜,想去院子里等你们回来的时候,突然——突然就发现,这个神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长了一张嘴出来。”

兰亭轻声道:“长出来的正好是嘴——是因为江月明他们是被火折子烧死的吗?”

既然神像都是互通的,哪怕只是为了不增强神像的力量,也最好是把他们的推断和众人彻底说明白的好。

因此,荆白索性照直说了:“我们不这么认为。”

他把白恒一提出的六识的概念,结合他之前提出的能量转移的情况和众人再解释了一遍,众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消化着他们提供的信息。

他们沉默的时候,荆白已经再次试着伸手去碰神龛,试图触摸里面的神像。

但和昨天一样,眼前明明什么也没有,但他的手伸到和墙面平行的位置之后,就无法再探进去了,更别提摸到里面的神像。

神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保护着,稳稳当当地坐在莲台上,仅有的两片嘴唇勾起微笑的弧度。

兰亭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很了解,反应也更快,这时便问:“所以,我们自己家里墙上的神像也是同步的吧?那不是现在也长出了嘴巴?”

荆白点了点头,道:“目前推测是这样。如果你们有疑虑,可以找个人回家看看。”

眼见为实自然最好。几人商议了一下,周杰森家离荆白家最近,但是方菲不良于行,白恒一是个盲人;王坚倒是无所谓,但是王坚下午还得背着兰亭去月老祠,最好节省体力,索性让罗意往荆白家里跑上一趟。

得知并不只有自己一家出了这事,只是当时正好只有方菲在家才发现了问题,周杰森神色反而轻松了一点。

然而眼下,他们只是知道了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并没有解决它。

虽然找到了可以针对的对象,但是神像这玩意儿,看得见却摸不到,怎么才能处理掉?

周杰森想了想,试探着问:“路哥,你在月老祠取到的红线……有没有可能是解决神像的契机?”

这个可能性荆白当然早就想过,但他刚刚已经试过。红线此刻就在他身上,但他依然摸不到神像,只能沉声道:“就算是,也得碰得到神像再说。”

周杰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肩背一垮,显得有些沮丧。

轮椅上的方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

他们没在院子里空等,方菲把众人招呼进去吃饭。她之前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好在纸人可以不进食,她做的也够几人吃了。

众人除了生理上的饥饿,其实都没什么食欲。方菲做了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菜,但除了开饭时的感谢,几乎没有人说话,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默迅速。

周杰森负责洗碗,在厨房收拾时,方菲一手推着轮椅,一手还给他端了好几个盘子过来,周杰森吓了一跳,连忙去接:“你去休息就行!”

方菲也不说话,坚持把盘子递给他,又调转轮椅的方向要出去。

周杰森看着她的背影,犹豫片刻,略带歉意地说:“今天下午去月老祠,要走很远,应该还是没法带上你……”

这种大家一起出行的时候,他难免对方菲感到抱歉。其他几个人的伴侣都是走哪带哪,只有方菲因为行动不便,一直被他留在家里。

方菲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裤管,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但这点黯然的神色转瞬即逝,在周杰森察觉到之前,她回头笑道:“没事,你晚上回来吃饭就行。本来也该是我照顾你的……但我没有腿,在外面也是拖累你,不如好好待在家里。”

周杰森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作为一个没有双腿的人,她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哪怕前几天的时候他因为被“供养”吸走了能量,待她说得上生疏,她也从未有过怨言。

这几天下来,除了残疾,周杰森觉得方菲比他沉得住气多了。

他其实很少同方菲闲聊,但既然说到这里了,便忍不住道:“月老祠太远了,实在不好带你。但你要是自己推得动轮椅的话,像今天下午这种时候,其实你可以出去转转,不用闷在家里呀!”

“轮椅我是推得动……”方菲迟疑了一下,她两道细眉轻轻蹙了起来,看上去不太情愿:“可我非得出去吗?是有什么事儿要我在外面办吗?”

周杰森被问得噎了一下,他这时候真有点不理解了:“不,我只是提个建议,没有一定要你怎么样的意思——不是,你不喜欢出门吗?”

周杰森这辈子就是个停不下来的人,他自由自在惯了,恨不得追着风的方向跑。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在他心里最疏远方菲的时候,对她都总有几分同情在。

他觉得被困在轮椅上,失去行动的自由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

方菲看他连洗碗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便也正色回应:“如果想吹吹风,晒晒太阳,我会去院子里。轮椅确实推得动,但是为什么非得去外面转呢?”

周杰森被问住了,想了一下才道:“院子里和院子外面看到的能一样吗?院子不天天都看着吗,外面的世界总新鲜一点吧?”

方菲闻言反而松了口气。她一边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那不用了。靠轮椅的两个轮子转,能转到多大的世界?还没我心里的大呢!”

她扔下这句话,就自己推着轮椅出去了,周杰森反倒吃了一惊。

出于防备,他从失忆之后就没怎么和方菲深度交流过,倒没想到,她虽然是个纸人,却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虽然和周杰森自己一贯的观点相反,但细想她说的话,竟然还挺有哲理。

一边走着神,一边碗就洗完了,周杰森正在洗手,忽然从窗户看见罗意急匆匆地推开院子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来。

季彤几人正在院子里等他,罗意冲着她拼命点头,指了指墙上的神像,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周杰森看不太懂手语,但罗意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罗意此去证明了荆白和白恒一的推断,在荆白家中的那尊神像,也已经长出了嘴。

荆白对此毫不意外,神色平静如初,反而追问他:“仔细看了吗,所有的细节,是不是和这一尊神像完全一样?”

罗意拼命点头。他打了一个荆白也看不明白的手势,季彤在一边解读道:“阿意说,两个神像看上去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那就说明他们猜得没错,他们这七个被编了号的人,连同他们的伴侣,果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神像的恢复进度是共享的。

每个人的死亡都会关联上神像相应失能的恢复,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好。”荆白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忽然想起昨天在红线媪处发生过的事,立刻问季彤:“七号她们今天一直没出现过。你知道她们住在哪个方向吗?”

季彤下意识地摇头:“我们也就第一天搭了几句话,没熟到那个份上,更没去过她家。”

白恒一和荆白的神色几乎同时变得严峻起来。

季彤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七号代表的……也是“意”,和张思远一样。

这也意味着,她和她伴侣冉小月的死活,在神像上是看不出来的。

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七号的住处,也就意味着他们甚至无法知晓,她们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第313章 阴缘线

虽然说是未知情况,但荆白其实已经觉得不太乐观。

成功活过了昨天的人,因为清净台离居住地实在太远,为了腾出更多的活动时间,几乎所有人今天都提前出门。

他们几个人虽然因为在荆白这边先碰了头,耽误了一点时间,但卢庆和江月明就就是卡着天亮的时候去的红线媪的院子。

但江月明奔赴火海之前,已经把他们二人今天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从未提到过七号,说明七号这一对今天都没有到红线媪这里来过。

加上几人昨天在红线媪那里碰到的时候,七号嘱咐季彤说的话,她当时言下之意,心中对冉小月芥蒂已深。再加上冉小月情况特殊,大部分的时间都痴痴的,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能力。

荆白现在怀疑,七号可能已经动用了火折子。

至于怎么烧的,在哪儿烧的,他就真不清楚了。

看卢庆他们今日的状况,红线媪这边,点了火以后,一间房子夷为平地并不用多久的时间。

天黑之后,荆白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再出过门。荆白和白恒一虽然有被送葬的纸人强行叫出去,也已经是后半夜的事。

如果七号欲要避人耳目,又不愿继续供养冉小月,她很有可能选在这个时间动手。她显然是真的做到了避人耳目,但对荆白等人来说,这就不太妙了。

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做的,结局又是什么样的。

而且,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七号也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解除了和冉小月契约关系,从而离开了这个村子。

这点不止荆白一个人想到了,季彤也提到,她忍不住说:“她有没有可能是出去了?”

荆白平静地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能排除。”

虽然卢庆确实因为点了火折子死了,但他毕竟是用火折子烧了红线媪的房子,而不是江月明。他这样的遭遇……很可能是因为他把火折子用错了。

在所有人都目睹了江月明奔赴火海之后,他们已经不再和纸人们避谈火折子的问题。罗意去荆白家回来,确认了神像恢复的进度共通以后,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探讨,卢庆把火折子用错了这个观点甚至是王坚提出来的。

他向来寡言少语,但作为一个纸人,竟然直接提出这个观点,不得不说犀利得有些惊人。

就连兰亭脸上都流露出诧异之色,第一时间转过头去看他。

王坚还是说完了才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配合他脸上刀削斧凿一样的轮廓,像块坚定不移的砖石。

白恒一和荆白当然怀疑过这件事。但是还是那个问题,能参考的太少了,无论怎么猜都只是推测而已。

白恒一等了几息,见荆白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道:“我和路玄聊过这个。红线媪的房子是砖砌的,现在被烧成了平地。开头那么旺的火势,一丁点都不往外延伸,肯定是被规则限定过的。”

周杰森毕竟是唯一一个进去过火场的人,对火势有亲身感受,对此早就觉得奇怪,因此这次反应很快,立刻问:“这个‘规则’,有没有可能只针对红线媪那个房子啊?”

荆白直接道:“我不这么认为。红线媪离开之前,这个房子可能还有些玄妙,但是她已经把这儿搬空了。既然门都能直接大开着,这房子和其他的房子不应该再有任何分别。”

他这段话清晰分明,众人都不由得跟着点头,方菲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有规则限定,一座房子起火的限定范围,仅限那座房子;烧了房子的人,不能离开房子。卢庆他们剑走偏锋,没有按规则说的来,所以现在的情况变复杂了。如果按照火折子上的说明直接烧了我们,反而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荆白握着白恒一的手默默观察,他发现几个纸人说起要把自己烧了这件事都十分泰然,倒是身边的伴侣个个脸色不大好看。

罗意忍不住在一边打手语,季彤帮他解读:“烧也最好去室外——阿意你胡说什么呢,我不会烧了你的!!”

看似处处有线索,但真要捡起来分析,又发现全是中断的,众人难免都有些丧气。

还是兰亭轻声道:“既然现在猜不出什么,我们还是先去月老祠吧。点上香,再把红线请回来才是正理。”

她现在实在是有些虚弱,今晚如果再供养王坚,恐怕明天真要卧床不起了。

周杰森和季彤也都同意,周杰森弯下腰,嘱咐了轮椅上的方菲几句,几人便准备出发。

荆白也拉着白恒一往外走,周杰森正好落后他几步,这时赶紧追上去问:“路哥,你今天怎么打算?”

他追上来才发现荆白脸色不算很好,跨出门时,周杰森本来想站住,因为他记得荆白回家和他们不是一条路。

没想到荆白竟然和他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虽然看着似乎被白恒一拽了两下。

周杰森更觉得奇怪了,瞎子给不瞎的人指方向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着,下一刻,荆白硬邦邦地答道:“去拿火折子。”

周杰森瞪大了眼睛,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以荆白这些天的态度,他以为荆白恐怕打死都不愿意烧了白恒一,没想到还是……

他忍不住瞧了白恒一一眼。昨天荆白没回来的时候两人算是小小交锋了一下,周杰森败退,他今天都没怎么正眼看过白恒一。

奇的是,要去拿火折子那个脸色简直可以挤出墨汁,岌岌可危的这个反而神态镇定安然,甚至好像心情还不错。

周杰森也不敢多嘴问,这几天下来他大概也摸出了荆白的脾气,他虽然冷淡,但很稳定,这时候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显然心情是很不好了。

周杰森朝前头看了一眼——他是唯一一个单独出门的,但他宁可去前面当四个人的电灯泡,也不要留在这当两个人的电灯泡!

气氛太微妙了!

白恒一听见周杰森走得飞快,就知道肯定是荆白脸色不好看把他吓跑了,忍不住晃了晃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我们不都提前说好了么,怎么还是这么不高兴?”

因为我知道那是可以杀死你的东西,但至今仍未找到破解的办法。

荆白沉默了片刻,最后没有说出口,只道:“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红线的用途和童女唱的那首歌,没心思跟他说话。”

说谎。

白恒一心里默默地说。

荆白是什么人,什么脾气,他太清楚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用拇指轻轻擦了擦荆白的手背,感到对方下意识把他扣得更紧,心里微微发酸。

这样直白坦荡的灵魂,竟然也会在他面前说假话了。

荆白固然失忆了,可从他下意识的一举一动中,白恒一能感觉到,他过得不好。

没遇到荆白之前,他觉得活着还是死了没有太大分别。但是塔里有太多太多努力活着的人,白恒一发现,自己活着,到底能够帮到一些真正想活下来的人,虽然很累,他也这样活下去了。

但遇到荆白之后,他才发觉,原来活着真的极有乐趣,极珍贵。

他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在荆白出塔之前多见到他几次……

他早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对未来寄予过多高的期望,却没想到,这样微末的愿望竟然也很难达成。

爱和死亡一样,总是让人毫无准备。头啖汤的副本走到最后阶段的时候,白恒一意识到,自己没有机会了。

这几天的时间已经算是偷来的,更别提还是以结过婚的爱人身份站在他身边。白恒一是个相当乐天知命的人,哪怕变成了盲人,哪怕只是一个副本里的身份,他也总是很高兴。

可这点隐秘的欢喜,在他逐渐察觉荆白的状况时,也消失了。

之前在范府里,他们的告别匆忙至极。能让荆白活下来,他已尽了全力,没有余力担心自己死后的事情。

可他现在活过来了,想起来了,心里自然有了更多的牵挂。

荆白恐怕要过完了这个副本才能恢复记忆,可他过得不好,白恒一怎么能安心?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上除了指路,竟然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这一路上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照旧是一路往北,沿着房子组成的小巷曲曲折折地往前走,照旧是越走越荒僻,越走房屋越破旧……

不对。

荆白轻轻拽了一下白恒一,示意他停下。

周杰森等六个人已经习惯了和他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过王坚毕竟背着兰亭,不能走得太快,因此慢慢变成了荆白和白恒一在前面打头,他们缀在后头。

荆白两人一停下,他们就知道有情况,都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来。

周杰森心急一些,隔着好几步远就问:“路哥,怎么了?”

荆白让开一步,让他自己凑上前看,言简意赅地说:“窗户。”

周杰森一走近就瞧见了,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不是这扇窗户有什么特别,昨天他们已经停下来研究过这种情况了——窗户破了个洞。

甚至洞也不是很大。

但问题就是,这间房子并不是昨天他们停下来研究过的那间房子。

周杰森方向感不错,他迅速在脑海中换算了一下。

以红线媪那座被卢庆夷为平地的房子为起点坐标来算,他们远远没有走到昨天看到的、窗户开始破洞的房子的位置。

他们昨天走到那里花了恐怕有一个小时,现在……他自己粗略感觉,恐怕离开那片废墟也就半小时左右。

而且他们今天体力还不如从前,虽然尽力坚持了,但应该走得比昨天更慢一点。

周杰森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了。他迅速跑到下一间房子处看了一眼,发现也破了洞。

和昨天一样,第一间窗户破洞的房子只是一个起点,从那往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破了洞的。

现在,这个起点提前了,而且提前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很多。

王坚背上的兰亭听完他说的话,轻声道:“昨天回来的时候,破洞的房子还是来时的那间呢,这里面的纸人,应该就是昨晚逃跑出来的吧?”

季彤也想到了这点,她看了一眼荆白,神色放松了一些:“如果这些纸人都是昨晚跑出来的,那多跑出来的这一批,应该都已经被路哥烧掉了吧?”

但作为昨晚真正的破局人,无论是荆白还是白恒一,神色竟然都十分严峻。兰亭感官向来敏锐,从荆白那张俊秀而冰冷的脸上,她读出来某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下一刻,荆白开口道:“昨晚烧掉了的不重要,但是如果这个窗户的破洞以这个速度前移的话……恐怕今晚就会越过我们作为起点的、红线媪的那间房子。”

重要的当然不是那间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的房子,而是昨天前去清净台这一路上,他们就发现,红线媪的住处,严格来说,其实是南北的分界线。

红线媪说让他们沿着房子一路往北走,那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房子作为起点,明确地提供了方位。

荆白等人也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按红线媪的说法,他们所有人虽然住处不同,方向也不同,但对红线媪来说,他们都住在南边。

昨天他们虽然发现了窗户破洞,甚至推测出可能是纸人跑了出来,但毕竟那里离“起点”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但现在,破洞的房屋位置前移,离起点近了那么多……

荆白没有说下去,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白恒一接过话,平静地补充道:“虽然没有明确画出分界线,但实际上那里就是一个分界线,甚至很可能不止起一个分界线的作用。”

他的语气变得很低沉,近乎一声叹息:“今夜恐怕……不太平。”

第314章 阴缘线

对今天晚上这个时间点最在意的莫过于季彤。

她很相信荆白和白恒一的判断,也正因为相信,才在白恒一说出那句话时,脸刷地一下白了。

季彤的身体都不由得晃了一下,又被旁边一直注意着她的罗意一把扶住。

能让荆白和白恒一这样的都如临大敌的场面,今天晚上就要落到她头上了,季彤想想都悲从中来。

“怎么会这样,什么运气啊我这是……”季彤一向觉得自己心理素质不错,但现在她真的有点崩溃了。

这条路昨天人人都走过,她现在盯着玻璃上的那个洞,略微在心里一计算可能跑出来的纸人数量,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满腔怒火、苦闷混杂着恐惧,却无处发泄,季彤只能用力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问荆白和白恒一:“是说今晚的纸人会特别多,还是……还是可能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

荆白嘴唇抿了起来。

他知道季彤是急了,但就凭现在的猜测,如何推断得出晚上的事。但荆白还没开口说话,白恒一已经先接了过去,道:“事在人为。今晚可能是个关键点,但究竟转向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要看人怎么应对。”

荆白不由得侧首看着白恒一。

蒙着眼睛的男人语气淡淡的,白日的光洒落在他脸上,给他英挺的面孔蒙上一层灿烂的金。神奇的是,不仅不显得可亲,反而增加了几分不可言说的距离感,荆白听他轻声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总不至是绝对的死局。”

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宁静笃定,让众人听他说话时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连季彤都停下了蹂躏她自己的头发。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她整理了一下刚才被自己挠得乱糟糟的发型,自嘲地笑了一下:“刚才有点急了,别误了大家的事。继续走吧。”

兰亭在王坚背上,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季彤感受到她的安慰之意,勉强冲她笑了笑。

几人接着向前走,气氛却变得低迷许多,连强打精神的闲聊都很少再有。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一路往后,没有一间房的玻璃是没破的,算算这个推进速度属实可怕。

荆白和白恒一照例走在最前,在拐过一个弯之后,荆白压低声音道:“按理说,纸人上门也就这两晚上的事。这些破洞的房子,往南推进的速度是不是一天比一天快?这样,出来的纸人越多,晚上想逃生就越难?”

白恒一显然也一直在想事情,停了片刻,方应声道:“确实。今晚如果真越过了红线媪家那条线,有麻烦的恐怕不止季彤他们两个人。红线媪这老太婆还提前跑了……呵。简直是欲盖弥彰。”

他这时候单独和荆白说话,神态就和方才与季彤等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

荆白一直不动声色,只默默地看着他,看他说到后半句时还冷笑着啧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对红线媪的嫌弃。比起之前那种超然物外的神色,不知鲜活几多。

荆白更喜欢他这样。

但不得不说,不管是刚才说“人遁其一”的白恒一,还是方才对红线媪嗤之以鼻的白恒一,都和前两天他感受到的那个人有点微妙的不一样。

倒不是说前两天的他说不出这样的话,而是……不会是那样的语气或者口吻。

前两天的时候,他虽然自己不提,荆白却能看出来,他不时会因自己没有眼睛的事情自苦。

昨晚虽然眼睛长出来了,却究竟不是真正复明,眼皮被硬生生缝上,除了感受到的痛,更是毫无尊严可言。可从棺材里起来之后,白恒一却仿佛无事发生,泰然到差点儿把荆白都糊弄过去了。

荆白总觉得,白恒一现在对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会有什么效果很有把握。因为他游刃有余,所以看上去就更加随心所欲,好像可以自然而然地应对任何事。

仅仅长出了眼睛,不该有这样的变化。

可若真是掉了包,或者换了人,荆白又觉得不像。

他们后半程走得比前半程更快,最后到达那块分道的牌子前面时,比昨天还要早一些。当然,也有第二次走这条路,不需要再边走边仔细观察探路的缘故。

这次也是荆白率先站在了牌子前。

周杰森等人意识到他们要分道了,虽然已经有些疲惫,仍旧加快脚步赶了上来。

荆白看着他们几人走过来,着重留意了一下背着兰亭的王坚。

这一看,荆白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虽然他之前也有察觉,但这次的因为路程够远,纸人够多,对比就显得更直观了。

纸人们不仅智商上能分出高低,体力也有明显的差距。

除了“痴”的贺林和冉小月,能让荆白觉得聪明的纸人,白恒一自不必说,另一个就是周杰森描述中的江月明。至于其他的,或许也有差距,但总体都说不上突出,正常水平。

但体力上,最强的现在就能看出来了,是王坚。

兰亭虽然瘦弱,毕竟是个大活人,他背着走了这么远,瞧着竟然和白恒一差不多,没有明显的疲倦之色。相比之下,没有负重的罗意看着都比他累。

周杰森这是第二次看见左边的岔路了,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真的信任路玄,他恐怕今天也不愿意走这条路。

实在是太破了,地上长满了荒草,那条小路就几乎隐没在这些野草中,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还有这么条路。再往远了看,更是灰茫茫的,连理应很有存在感的高高的白墙都看不见,视线所及,宛如一片荒原。

荆白似乎看出了他的踌躇,指着地上野草横生的小径:“就沿着这条路走,越往后走,草会越密。差不多到你完全分辨不出草和路的区别的时候,往远处看,就能看见月老祠。”

季彤没说话,但脸上露出苦意,周杰森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远啊!”

路玄之前说月老祠很远,他还没什么概念,现在才意识到是真的远。难怪以路玄的脚程,昨天还回来得那么晚,他等到快天黑都没碰到头。

清净台这条路其实没什么指的必要,因为很清楚,不过周杰森还是给荆白指了一下:“没有岔路,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了,比月老祠应该是近得多,白哥你也就走个半小时吧。”

还好今天出门早,到路牌这里也更早,天黑之前应该还是能赶回家的,只是中途休息的计划要泡汤了,到月老祠再停下吧。

周杰森转头和季彤、兰亭商量了两句,两人都表示赞同。几个人都没有耽搁的心情,和荆白道了别,就向着左边的小径去了。

荆白和白恒一则向右直行,白恒一道:“清净台我进不去,就在外面等你吧?”

荆白也没想让他进去,安全是第一位的,自然答应下来。

和月老祠那条路相反,清净台这条路,路是越走越宽,越走越分明,道路两边虽然没什么花草树木,却宽阔平整,对带着盲人走路的荆白十分友好,因为几乎不需要避障。

按说这条路应该走起来很轻松,荆白往里走了一刻左右,就在视线的尽头看见了清净台。

……可那是清净台吗?

怎么看着和周杰森说过的不太一样?

周杰森几人都说清净台看上去像个小庙,荆白看见的建筑却高大巍峨。

整体建筑颜色偏灰,却不显得陈旧,大门紧紧闭着。荆白按距离估算了一下,那门少说也有数米高,虽然离得远,也能看出气势恢宏,和周杰森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周杰森不至于说谎,何况季彤、兰亭先后证实过他的描述。

那就是清净台……在这一天时间中变了样?

这看上去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他看得非常专注,没来得及将看见的一切告诉身边的白恒一。结果,只再往前走了几步,白恒一握着他的手就忽然紧了一下。

他这一下握得不轻,荆白只觉手疼,心里一惊,立刻停下脚步去看他。身边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眉头紧锁,没被荆白抓着的那只手捂着胸口,向来挺直的脊背竟也微微弓了起来。

“我……”他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好似十分痛苦:“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喘了口气,抓着荆白的手到他捂着的胸口处,隔着一层衣服,荆白也能感觉到手下的皮肤滚烫,温度极不正常,脸色就是一变。

白恒一还欲说什么,荆白却没等他说出来,毫不犹豫地掉头带着他往回走了一段路。

退出去大概十几步,白恒一就说“真没事了”,荆白也不理会,一直走到触到的那块肌肤不再异常地发烫,才又停了下来,问:“刚才,怎么回事?”

白恒一听他语气冷冽,忙说:“一开始只是感觉有点热,但我以为是因为走了很远的缘故。多走几步,才发现胸口的位置发烫,浑身像要烧起来似的,和早上在灵棚那个感觉很像,我怕再走下去会……”

会烧起来。

说到这里,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荆白抽了口气,心中危机感顿生,放缓语气道:“不是,这个症状来得有点急……但我一察觉就跟你说了,我保证!”

他这样着急解释,荆白就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应声说:“知道了。”

白恒一神色一松,荆白顿了一顿,对他道:“这样,你回路牌那里等。”

白恒一以为他是想保险起见,正欲答应下来,就听见荆白用很少见的犹豫的语气说:“你在那儿……总之,如果周杰森他们都回来了,我还没有出来,就告诉他们,清净台的那座小庙变大了。”

白恒一没急着答应,皱眉道:“你刚才看见已经能看见清净台了?”

“我猜是。”荆白往远处看了一眼。今天是阴天,他们退了这一段路,远处又有点雾蒙蒙的,虽然没退很远,现在也看不太清了。

但方才,那座高大气派的庙宇显然是尽头处唯一的建筑物。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和周杰森他们说过的不太一样,那个庙——或者说大殿,非常大。门关着,但我远看的话,感觉至少有一两丈那么高。”

清净台的事涉及到销毁纸人伴侣,白恒一当时避出去了,但荆白没有瞒着他。是以现在一听,他马上发觉了异常,神色变得紧绷起来:“怎么会大那么多?”

荆白不欲让他担心,只简短地应了声是,白恒一脸上仍旧显出几分担忧:“可以的话,尽量快去快回。这种关键的建筑物变了,不比外面的墙变高了这么简单,里面恐怕有危险。”

他如果能跟进去也就罢了,偏偏不能进,连靠近也不行。

荆白心中也早有预感,不过既然白恒一已经开始担心,他就不会讲出来了。

两人几句话间,荆白见白恒一面色恢复如常,才松开他的手,道:“你往路牌那边回去吧。”

他往远处眺望了一下,有些后悔今天没让白恒一带上盲杖,又嘱咐道:“这里的路平,而且宽,不需要避障,你可以放心走。如果开始踩到草,就说明到路牌附近了。到了那个范围,以你的耳力,肯定能听到周杰森他们回来的动静,不用非得摸到路牌不可。”

白恒一一面听着他说,一面微微低头,笑了一下。

荆白素来寡言少语,现在为了让他这个瞎子能在一条平坦宽阔的路上走回去,竟有耐心叮嘱这样长的一段话。

白恒一专心听着,等他说完,才说:“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荆白说完,白恒一心里已然权衡过,确实是去路牌处等着最好。如果周杰森等人比荆白回来得快,除了给他们带上这个消息,还能从他们处知道今天的月老祠有没有新的变化。否则,按这个距离,除了回程路上,他们恐怕都没有时间再找地方碰头了。

荆白行事向来直白简洁,见他应下来,也不耽搁,回过身便继续往清净台的方向走。谁料刚走出去了两步,白恒一忽然在他身后道:“荆白。”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白恒一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荆白都觉得有种从头顶过电一般的感觉。明明他确信无疑,荆白就是他的真名,可是好像被白恒一念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荆白压住心中的波动,顿住脚步,回过头去。蒙着眼睛的青年仍站在几步之外的原地,微微偏着头,冲他笑了笑。

他只是说:“我就在那儿等你。你知道你不回来,我也不会走吧?”

他的确在笑,轻描淡写地笑,可配合笔直的身形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混合出一种奇妙的效果,像是在温柔的宣告。

荆白向来冰雪一般洁净冷清的心境,也被他弯着的唇角融化成温柔的潮水。

白恒一看不见,不知道荆白此时注视他的眼神比春风更柔和。

他安静地等待着荆白的回应,最后只能听见荆白用很平和的、带着点儿笑意的语气说:“知道了。”

第315章 阴缘线

两人背道而驰,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方向。

不带白恒一,荆白走得比之前更快。

虽然一路从南边走到北边,体力消耗了不少,但好在昨天跳过了“供养”,身体状态没有恶化下去。荆白脚步如飞,很快就走到了那扇高高伫立的大门前。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庭,上面确实有一块牌匾,写了三个“清净殿”三个大字。

所谓的“清净台”,变成了“清净殿”,确实是升级了。只是不知道火折子还在不在里面。

这建筑整体色调都偏灰,造型看着古色古香,但走近了一看,就明显瞧得出来是新修的,材料都是新崭崭的。

荆白上手摸了摸眼前的大门,是木头做的,纹理分明,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门虽然高,但木门的重量应该还行。他又试着将紧闭的门扇往里推了一下,确实沉重,但他还能推得动。

荆白心里有了数,便沉下力气,用力将门往里推。

门扇的轴承发出锉响,但毕竟都是新的,声音不大,也不刺耳。荆白使了七八分的力气,将门推开一半,抬眼看见门内的场景,心里一惊。他手上松了力气,本来推开的门又往里回了几寸。

都走到这里了,焉能打道回府。荆白索性直接闪身进去,一松开手,门又在背后缓缓地自动合上了。

荆白没有回头去看门,而是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前方。

这是个非常阔朗的大堂,足有广场大小。再将目光放远,大堂的尽头,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与大门外古朴的外形不同,大殿门堂即使远看,也能看出色泽鲜亮,雕塑精美,极致华丽。最重要的是,大殿同样极为高大,气魄雄伟,远远看着庄严而壮阔。

可惜荆白无心欣赏这大殿的美感,反而升起几分警惕。

这大殿太高了,已经高到有些诡异的程度了。

荆白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大殿足有数丈之高,一般为了建筑的美感和实用性,这样的高度,至少应该修出两到三层的楼阁。

如果清净台仅仅只用来放火折子,就如昨天周杰森所说的一样,那按最小的小庙的规格也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修得这么大,这么高?

除非,这座“清净台”的用途,已经不仅仅用于放火折子……还用来放了别的什么东西。

荆白仰头看了看高耸的大殿顶部,收摄心神,放轻脚步,向着大殿走去。

和月老祠不同,从大门通往大殿的这一路没有香炉,只有光洁平整、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广场一般的大堂空荡荡的,自然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

荆白平安无事地走到了大殿前。

眼前的大殿远看高大,近看的感觉更是震撼,近乎拔天倚地。走到这个距离,荆白仰起头,也看不到大殿的顶,只能看到殿门和廊柱上精美的雕花。

雕花的花纹同样精美繁复,荆白略一过眼,就瞧出来有祥云和莲花的纹样。花纹形状飘逸,雕工精细,颇有些道骨仙风的味道,连荆白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难怪把名字改成了“清净殿”,只要走近一看,没有人会怀疑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古朴庄严的神殿。

殿门好几扇,全都大开着。荆白沉默地站在门口,注视着殿内。

大殿内的确有一个台子,一看就是好木头做的,两张桌子大小,四周同样雕了花。台子上放着周杰森说过的那个扁扁的柜子,甚至标好了一号到七号。

但只要稍微将视线放远……

荆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只盯着那个大殿最里面的莲台,和垂落的衣角。

这么巨大的莲台,荆白也是第一次见,更别提上面的东西。

莲台本身非常漂亮,重瓣的莲花,莲瓣层次分明,竟有数层之多,加上莲台本身大小,荆白粗略一看,只觉花瓣恐有数百上千。雕塑者也不知如何耐心,看得出每一瓣都雕得精心无比,花瓣颜色白里透红,有种以假乱真的鲜润之感。

上面坐落的雕塑,虽然也精美,但细致程度都显得逊色了几分。

那是一个极其庞大的雕塑,彩色的,但并不花哨,配色很素净。

荆白站在门外,能看到的衣角是圣洁的白色。甚至站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小半座塑像。看衣物质地,这塑像似乎应该是盘腿坐着的,可这小半座塑像却没有脚,只露了下半截的衣裳。

虽然只能看见衣裳,也能看出来这像塑得精致。

明明是硬质的石塑雕像,下半身的衣物却刻得极有垂坠感,能看出来是宽袍大袖,松散随意地垂下,可衣服下面却是空的。

到这里,荆白心里已经有数了。没有脚的雕塑在这村里可太多见了,他自家的墙上就有一个。

这只能是那个神像。

果然,所有的怪异之事,最后都要落在神像上。

想明白了这点,荆白反而变得很平静。他在门外不声不响地等了一阵,见里面毫无动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了大殿里。

这座彩塑果然是那座神像。

他们墙上的神像,都坐落在小小的神龛里,没有五官的时候,因为端坐,也能显出几分肃穆;长出一张鲜红的嘴之后,方让人感觉到了几分诡异。

但一个物件的大小,如果有了明显的变化,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荆白抬起头,或者说,他必须完全仰起头,后脑勺和地面平行,才能看到眼前这座彩塑雕像的头。

神像极高、极大,走到近前,荆白就知道这殿为什么没有修成两到三层了。之所以高得离谱,就是为了容纳下它。

等走进殿里,视线彻底没了遮挡,就能看见,这是座白衣黑发的雕像。虽然大部分的面孔仍是一片空白,但雕刻者没有忘记给他刻一头及腰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这座大神像恢复的进度和墙上的神像一致。荆白的视线停留在雕像刻得栩栩如生的两片嘴唇上停留了片刻,又默默移开。

真够奇怪的。

这么巨大的一个神像摆在眼前,却没有点香的地方,连个能下拜的蒲团都无。眼前的这座神像……似乎并不需要任何供奉。

或者说,它自有收取自己“供奉”的办法。

荆白脚步不急不缓,几步走到那个台子前。他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边随时观察着神像,一边伸手去碰那个标好了三号的扁扁的木柜。

如周杰森所说,想打开自己的那个柜子非常容易。荆白只是轻轻用力,便很顺畅地将抽屉拉了出来,指尖往中间一探,就摸到了一个圆圆的、细长的东西。

是火折子!

荆白忙将它取了出来,这时才低头一瞧,果然,柜子上刻了几行字,简明扼要地说了火折子的用法。前面倒都罢了,最后一行字让荆白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秒。

“情孽销尽,自得清净。”

这几行字前面一直说的是火折子的用法,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纸人们,更从未承认过他们作为伴侣的身份。最后两句更是用“情孽”两个字轻飘飘带过,如荆白这样的人,看了便觉得不舒服。

周杰森昨天只是概括了这段话的大意,但荆白自己看下来,只觉得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是在最大程度上消解他们销毁纸人的道德感。

纸人不能走进清净台,能看到的柜子上刻字的,只有他们这些带编号的人。

这几行字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这仿佛在告诉他们,纸人们的存在只是一段不该存在的情孽,烧掉了,就清净了。

取名叫“清净台”,寓意恐怕也在于此。

荆白垂下眉眼,唇角勾了一下。即便有他极清隽的五官中和,这也说得上是个讽刺意味很浓的、货真价实的冷笑。

他没着急把火折子收起来,而是带着它,在大殿中转了一圈。

大殿虽大,却很空旷,荆白绕着几根柱子把整个大殿都踏遍了,除了这尊巨大的神像,和神像前面的台子,别无他物,转一圈也就看尽了。

他于是又抬起头去看神像。只有头和躯干的神像照旧是端坐着的,也没有任何异动。

当然,它是个雕像,本来也该是不会动的。

照理说荆白此时已经可以离开了,白恒一还在外面等他。木制的圆筒在修长的五指间灵活地打了个转,荆白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忽然有个想法。

这座神像和外面墙上的那几座,到底有没有关联?

墙上的神像自从放进神龛那个四方的洞里,就再也触摸不到了,这个神像不知是不是如此。

他还记得白恒一告诉他的那段歌词,玉女唱的是“神仙压顶难翻身”。现在清净台和月老祠处各有一座雕像,月老祠那边昨天已经去过,如果没有突然起什么变化,就几乎可以排除。

最主要的是,纸人出自红线媪之手,红线媪和神像显然才是一头的,这些纸人嘴里的“神仙”,应该指的是神像,不会是月老这样的正神。

所谓的“神仙压顶”,难道对应的是这里?

这么巨大的雕像,这似乎才称得上是“压顶”的重量级。

问题是,这座莲台下面并没有别的东西了。地上没有台子,莲台因为要安放神像,也大得出奇,高度和荆白几乎差不多,直接安放在洁净的青石地板上。

这个大小和重量,想要翻动绝非人力能及。但是至少可以试一下能不能碰到它,起码能知道这大神像和小神像的区别。

荆白思索了片刻,谨慎地朝着神像慢慢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时抬头观察神像。

从远、到近,再绕过台子,直到就站在神像和莲台面前,最近距离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来自头顶的巨物沉重的压迫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神像确实太大了,明明上面并没有一双眼睛……他却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荆白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数丈之高的地方,依然只能瞧见那张微微带笑的、鲜红的嘴。

第316章 阴缘线

荆白见它确实一动不动,才慢慢将手伸到了莲台上,在空气中来回试探了几次。

莲台这么大,想碰到神像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清净殿的空气中的确不存在那层障壁。

他可以触摸到莲台。

莲台有层层叠叠的莲花花瓣围绕,理论上来说,想触碰神像,可以爬上莲台……

荆白还真考虑了一下,但是触到莲瓣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座莲台给他一种很特殊的感觉,远远看着精致也就罢了,他伸手摸了一下眼前的莲瓣,只觉毫无灰尘,甚至触手生温。虽然是石头的,却丝毫不觉粗糙,有一种玉一般光润洁净的质地。

这莲台看着不太一般,不像是能随便踩踏的东西。

何况第一天他们领到神像、又将神像放进神龛之后,莲台就自动出现在了神像之下,说明它们是一体的。

如果莲台能被触碰到,神像自然也能,不需要真的去摸神像来验证。

荆白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危险的想法。

如果神像能被摸到,是否也意味着,它能够被摧毁?

——如果他在这里点燃火折子,有没有可能就此烧掉这个巨大的神像?

如果真的能就此摧毁神像,替白恒一拿回他的眼睛,摆脱神像或者红线媪的束缚……哪怕真要死在这里,荆白也不得不说,这是个让他非常心动的选择。

他原地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就算真能把这座大神像烧了,可嵌在墙内的小神像还是没能解决。万一这些东西能重新积蓄力量,再造出一个大神像,他就算白烧了。

风险太高,可能的收益太低。荆白在心中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方才取火折子的时候,荆白只顾着观察清净殿的环境,还要分出部分注意力警惕神像,连取火折子时都没怎么低过头。因此,临走之前,荆白特地重新检查了一遍放火折子的柜子和木台。

这个柜子,比起柜子,其实更像一个联排的抽屉,七个并排着,又宽又扁,为了放下它,台子足有两张饭桌那么宽。正面标了一到七号的编号,依次横着排开。

柜子正面和周杰森等人的描述一致,但等他走到莲台跟前,正好面朝放火折子的那个柜子的背面,就发现了别的东西。

柜子的背面,竟然也按着一到七号的顺序,依次刻了几个符号。

一号背后是一只左耳,二号……二号是空的。

荆白心头猛地一震。他意识到了什么,忙从此处依次看过去。

对应荆白自己的三号,背后是两只眼睛。

四号是一只右手,五号是一只左脚,至于六号和七号……背后也是空的。

周杰森昨天完全没提到过这些符号,但荆白记得他说过,他检查过整个清净台。这东西虽然不甚显眼,但荆白觉得他不至于会漏掉。季彤和兰亭比周杰森更细心,也从未提及柜子背后有什么东西。

要么是他们看不见,要么,就是这些符号昨天并没有出现。

神像上只能看见嘴唇,但那是因为死去的二号是卢庆,他的伴侣江月明代表的是“舌”。但六号和七号代表的都是“意”,这是无法在神像身上直接看见的东西,毕竟意识不能在脸上画出来。

想到这里,荆白忽然觉得背后发冷。他甚少有这种悚然的感觉,但想到此处,不禁再次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身前那座巨大的、近乎拔天倚地的神像。

石质的雕像上,红润的嘴唇宛然如生,微微上翘,似在微笑。

荆白方才忽然发现,他们之前都先入为主了。

如果是正常的雕塑,有表情或者没有,都很正常,但这座神像显然不比一般的雕塑,它是活的!

如果它没有意识,那么就不该有表情。

如果那张嘴长出来就在笑,岂不是说明它确实有意识?

现在二号、六号、七号对应的位置空白,也证明他们确实都已经没了。

这张嘴此时在笑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笑它从众人手中得到的知觉,还是其他的、荆白等人不知道的东西?

以荆白的性格,就算思来再是震悚,也能飞速冷静下来。他没有继续追究神像的表现,毕竟它一直稳稳端坐着,没有继续活动,此时忧虑也是多余,不如多观察这能反映人生死的柜子的标记。

对照着众人的情况,他重新梳理了一番。按照原本的序号排序,活着的分别是一号季彤,纸人伴侣罗意,代表的知觉是耳;三号荆白,纸人伴侣白恒一,代表的知觉是眼;四号兰亭,纸人伴侣王坚,代表的是手;五号周杰森,纸人伴侣方菲,代表的是脚。

为什么只有他柜子背面的图案,和其他人不一样?

别人的都是单只,他对应的柜子背后,却是完整的两只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和白恒一通过了纸人上门的考验吗?

死去的人的图案消失;季彤等人的剩一半;荆白和白恒一是完整的。这样看,完整才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白恒一眼睛恢复的可能性,是不是应该落在这里?

荆白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精神一振。他握了下怀里的红绳,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柜子背面刻的这双眼睛上。

这双眼睛画得很简单,眼珠部位就只是简单地画了个圆而已,但能看出眼型非常好。狭长的、有点凌厉的轮廓,双眼皮贴着眼睛勾出一条自然的不太明显的弧度,但到末尾处微微有一些上挑。明明看不出表情,却已经给人感觉仿佛在笑。

荆白觉得那双眼睛有些眼熟,心口猛跳了两下。

他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白恒一的眼睛。

他将怀中的红线取了出来,对着柜子的背面比划了一下,却找不到一个切入的位置,只好又收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好像进这个殿已经好一阵了,按理说这时没有收获,就应该回转。

但荆白无法说服自己走出去。

一想到这里已经能看到白恒一的眼睛,荆白就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他暂时没找到的关窍。

虽然回去还要走好一段时间,但只要没到最后关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

荆白吸了口气,不再看外面,沉下心神,一点点摸索自己面前的柜子和周围。

柜子本身似乎是整木雕的,完整严密,找不到任何能撬动的缝隙。眼睛……也就是刻出来了而已。荆白一寸寸摸过去,确信手下没有任何机关,只能放弃,站在柜子和神像之间思索。

他侧头看了一眼,粉白的莲台座上,巨大的神像衣衫如雪,高高地端坐着。

无论是它的衣角还是神秘微笑的嘴唇,都未曾起过丝毫变化。

荆白原本已经准备走了,正要抬脚时,忽然脚步顿了一下。

用来装火折子的柜子构造原本就奇怪。每个人对应一个抽屉,抽屉本身又宽又扁,又仅仅只放一根火折子,相当浪费空间。

但现在站在柜子和神像之间的这个位置,左手是神像和莲台,右手是编好号的柜子,荆白方才在无意识中左右对照着看,就发现了一点端倪。

好像……每个柜子,都至少能对应上莲台的某一片花瓣。

就像画着白恒一眼睛的三号柜子背面,甚至能对应上两片莲花的花瓣。一片在最外面一层,但对应的位置靠着三号的边缘;一片在靠里的第二层,位置正正好好地对着两只眼睛。

荆白试着站到空白的二号位置,也就是原本应该画着江月明的嘴的位置。但等他真站过去,就发现这站位真的非常有意思。

莲台花瓣少说几百,层层叠叠。最奇异的是,荆白站在自己的三号抽屉前看,可以看到分明是有正对二号空白抽屉的花瓣的。但等他真的站到二号的位置,就发现整座莲台,数层莲花中,偏偏没有一片正对二号抽屉正中、原本应该画着一张嘴的位置。

这恐怕不是巧合。

荆白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他往旁边挪了一步,站到代表兰亭的四号抽屉面前去。

兰亭的四号抽屉只画了一只右手,左手的位置却也留了出来,因此图案画在偏右的位置;莲台对应着那个偏右的图案的方位,便也有一片花瓣,可偏左的那边就没有。

荆白在一号、五号的位置试了试,无一不是如此。

无论这些缺了一半的图案是靠左还是靠右,有图案的那半边一定有对应的花瓣,没有图案的那边就没有,至少没有这种正好对齐的。

而且能和这些图案对应的花瓣,都在外面三层。

荆白方才伸手试过,以他的臂展,最远能够到的花瓣正好也就是第三层。

这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荆白回到了自己对应的三号抽屉的位置,极度的紧张和兴奋让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抖。

三号抽屉可以对应上两片花瓣,但有了其他人的对比,荆白可以直接排除靠边缘、最外层的那一片,直接确认第二层,也就是和白恒一的两只眼睛对得正好的那一片。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直直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伸手够到了他看准的那一片莲花的花瓣。

莲台虽然雕塑得极精心,但荆白之前摸的时候,只觉触手光滑坚硬,是石头的触感无误。可如今他从三号抽屉对准了角度走过来,摸到的竟然是截然不同的手感。

凉的、触手生温,很润泽的,甚至是有些柔软的——

荆白甚至感觉自己摸到了真正的莲花!

他心有所感,看着那鲜润粉白的花瓣,几乎没用什么力气,试探着,轻轻往外拽了一下。

下一秒,他感觉手上多了些什么,凉津津的,饶是荆白之前有所猜测,这时也愣住了。

一片比他手掌大得多的莲花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手上。花瓣颜色白里透红,荆白只觉得手上凉津津的,好像什么东西就此渗入了掌心!

荆白悚然一惊,可不等他把花瓣丢开翻看,很快,他又感觉手上骤然一沉。

一只手竟然有些托不住它,差点滚落在地上,荆白顾不得别的,只能用另一只手托住,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之前那片巨大的莲花花瓣,竟然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木盒。

这变化真就是一霎眼的功夫,以荆白的反应速度,也没能跟上,只能捧着忽然出现在自己手中的黑色木盒,满怀惊愕地注视着它。

这莲花花瓣变的木盒约小臂长短,木质的纹理美丽而均匀,即便在目前的光线下,也有缎子般的光泽;手感更极细腻,几乎是荆白这些天里摸过的最好的木头。

荆白手捧着的木盒底部是背面,十分光滑,除了木纹本身,没有任何纹饰。而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自己捧的是木盒背面,是因为木盒现在面对着它的那一面,雕着一支形态极美丽的、亭亭净植的莲花。

滴答。

滴答。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迅速,直到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荆白才回过神来。

像水滴声。还是从他侧前方传过来的。

荆白呼吸一滞,他顾不上继续观察,先将盒子收起,牢牢护在手中。正要看传出声音的位置,就发现滴答声越发急了,雨点似的纷繁,最近的一滴“啪”地砸在他脚边,溅出一滩圆形的黑红液体。

视觉比声音快,声音又比气味更快。血腥味还没弥散开,在看到这浓稠的质地和颜色的那一刻,荆白已经立刻意识到是血。

他抱着盒子后退了几步,近乎不解地抬头看去——

神像的白衣上,深红的血色已经沾了满襟满袖。衣服是石制的,吸附不了液体,因此不断向下滚落,方才听到的滴答滴答的声音,都是衣服上滴落下来的。

而神像原本大半都空白着的面孔,此时已经满是鲜血。血液从那两片嘴唇的上方的某处不断滚落,可神像太高了,又流了满脸的血,荆白根本看不清楚那处的具体情况,

他只能猜测,那个位置,或许原本是它的双眼,此时犹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淌的,是它的血泪。

巨大的神像上,血污染了大半张脸,让它的面容再不复方才的圣洁,或许是鲜血太多,显得凄烈狰狞……

不对。

荆白护着木盒的手臂忽然猛地一震,发现这件事让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是鲜血让它的脸变狰狞了。

是表情!!!

它的脸给人的感觉变了,是因为它的表情确实变了!

在荆白抬头看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那原本浅浅微笑着的、上翘的嘴角,在大量鲜血的掩映下,悄悄地、很不高兴地——拉平了。

第317章 阴缘线

鲜血般的液体从神像面孔上不断往下滴落,滴答滴答的声音连绵不绝。神像巨大,血泪落到地面也是大颗无比,远胜过下大雨的动静。

荆白甚至感觉连着眼前的莲台都摇晃起来,连带着脚下的石板地面,都能感受到某种轻微的震动。

荆白心知情况不妙,捂紧怀中的木盒,不断往后退去。神像的血泪却不见停止,一直从面孔的上方往下淌,顺着无法吸收水分的石料,流到空荡荡的衣袖和腿间的衣服上,将原本无暇的白染出大片的血红,地上也很快积起了一层黑红的血水。

此地不宜久留。荆白眼见着这些血水不断外溢,已经淌到了他脚边,不再犹豫,掉头就从殿内冲了出去!

真跑起来,他才发觉身体格外轻盈,好像比来时体力更充沛了。

清净殿的这扇门到他进来时的那扇大门有那么长一段路,广阔得像个广场,来的时候走都走了一段时间,离开时却迅疾如风,只花了片刻就冲到了门口。

直到站到大门前,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段路他竟然没怎么喘。再回头看,那些血水并没有像他估计的最坏情况一样,追着他的脚步往外淌,

青石板地面洁净平整,那些血水……似乎都被拦在了大殿里。

远远看去,那座高得离谱的、巍峨恢弘的大殿,殿门也已经合上了。

就算暂时摆脱了危险,再停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荆白往远处看了几眼,没有停留,转头推了一下眼前这扇木门。

他只用了一只手,本意是试探一下木门有没有被锁住,结果一个不防,竟然把古色古香的木门推开了一条不小的缝。

荆白愣了一下,不禁多看了一眼自己放在门扇上的手掌。

……进来的时候,好像推门没有这么轻松吧?

力道这种东西无法量化,但是这扇木门如此高大,木料又厚重扎实。明明进来的时候,他记得至少用了大半力气才把门推开了一半,可现在竟然一只手就推开了一些。

荆白吃了这一惊,继续加力,门就开得更大。他心中虽觉蹊跷,也知道现在不是探寻的好机会,顺势闪身出去。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内,见没有旁的变化,才松开了攥着门的那只手。

手一松,门就顺着惯性合上了。它合拢的速度实在很快,反而让荆白心中生了疑。他没有立即离去,反而试探着重新推了一次门。

原本一推就开的木门,却似在转眼间变成了钢铁浇筑,任他怎么用力,也再推不开一丝缝隙。

荆白无法,只能站在门前,仰头看着头顶写着“清净殿”三个大字的朱红牌匾。

所以,这清净殿,是出来之后就不让进去了?还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所有该拿的东西,所以这个大殿不再对他开放?

静默的思考中看,青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木盒上敲打,像在弹奏某种乐器,忽然间又停了下来。

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二号和江月明死了,神像就长出了嘴;他和白恒一昨夜烧毁了前来拜访的纸人,早上的时候,白恒一就长出了眼睛。但长出眼睛的白恒一眼皮却被缝上,没能真正复明,神像的眼睛亦未能长出来,等于是处在一个中间态。

在神像身上,“空白”才是那个中间态。

只有代表一种知觉的人和纸人彻底死了,神像身上才能长出相应的部位;那反过来,他们这边的胜利,也不是让神像依旧保持着空白,而是彻底断绝它获取这种感官的可能。

也就是说,他和白恒一烧毁了纸人都不算赢,直到刚才,他取走了对应的木盒,神像才彻底失去了视觉。

既然神像彻底瞎了,是不是意味着白恒一也彻底复明了?

荆白不敢报以过高的期望,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忍耐。但一想到这里,心脏依旧忍不住狂跳起来。

如果已经复明,自然最好;如果没有,最后的可能性恐怕还是得落在这木盒上。

这木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是白恒一的眼睛已经长出来了,他还亲手抚摸过,荆白真的会怀疑自己现在捧着的木盒,装的就是白恒一的眼睛。

但是眼下最要命的是,他已经进不去了。也不知周杰森等昨天来过的人还能不能进去……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回答他满腹的疑问,他面前只剩一扇打不开的门。

再回头,是隔了一层淡淡薄雾的、苍茫的来路。

但即便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荆白也知道,道路的尽头,白恒一一定还在等着他。只要一想到他还在这里,心头那些滚热的烦躁和急迫就像浸入了一池清水里,即刻消弭于无形。

荆白舒了口气,掉转头往回走。

他此时是一心多用,心里惦记着白恒一,脚下的步伐便不自觉地加快,手里还在摆弄木盒,试图找到打开它的方法。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他忽然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

不是错觉。

他刚才已经走出去挺远了,说明他的确比来的时候走得快得多,但不仅不累,身体里竟然还有种久违的轻松感,这根本不合常理。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因为“供养”白恒一,他的体力有明显下降。只是荆白素来很能忍耐,加上他对身体的控制比较到位,不会去做超出当下身体负荷的事情,所以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可从门里一路跑出来,到现在走得飞快,他都没有明显的疲累感。这就不是他今天身体能有的表现。

他想起刚才取到莲瓣,捧在手上时,确实曾有种凉津津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入了身体里。等从大殿冲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好像比进来时跑得更快。但当时他以为自己是为了逃命,才小小爆发了一下。

现在看来,很明显不是那么回事。他活动了一下全身,只觉更像是那些曾经被抽离的能量又返还了回来,让身体回到了初始的健康状态。

这本该是件好事,荆白却想到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悚。

这些被抽出去的能量,都是通过“供养”白恒一这边出去的。现在他的能量倒是回来了,白恒一那边怎么样,就是未知数了……

一想到这里,荆白原本恢复得顺畅无比的呼吸都一阵发紧。他不再有耐心安排自己匀速走回去了,几乎是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秒,青年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一般,矫捷而又无比迅疾地冲了出去。

清净殿到路牌的那段路很平整,平整到地上连多余的石子儿都少有,否则,荆白当时也不能放心让白恒一一个人摸索着回去。

这种路看着远,荆白这样的人在上面全速奔跑起来却非常快,何况他现在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快些见到白恒一。

他只顾着奔跑,竭尽全力地奔跑。

这种状态很奇异,荆白也是事后才回想起来的,因为当时当刻,他什么也没有想,除了本能地四肢交替,根本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更不会有丝毫疲倦。

直到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远处,原本随意站着的青年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挺直了脊背,急匆匆地往前走去。

这时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从荆白的方向看,午后的光线正好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覆在双眼处的黑布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但无论是站着的姿态,峻拔的眉弓,还是微微弯起来的嘴角,都让荆白确信,站在那里的人就是白恒一。

直到这时,他才停下了脚步。

等真的站住,他才发现自己跑得太久了,跑得呼吸急促,喉咙连带着肺部都发紧。四肢也后知后觉地变得沉重,心脏突突直跳,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被忽略了太久的身体的疲累,这时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那口气一松,即便是荆白,此时也跑不动了。

他只能慢慢往前走,努力让呼吸自然舒缓,白恒一往他这里走来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他眼睛还蒙着,应该还未能复明,走这么快太容易摔了。

荆白想制止他,但嗓子干得发痛,说不出话,脚下又没缓过劲来,走不快。结果下一刻,不远处的白恒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顿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手臂。

金灿灿的光落在他脸上,落在他放在黑布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上。

荆白没有发现他自己抽了口气,那是个非常用力的深呼吸。

他走不快,却没有停下,哪怕脚步沉重,也在一步步向白恒一靠近。

白恒一显然也听见了他的声音,捂在眼睛上的手微微发抖。他也仍旧在往前走,另一只手放在脑后,似乎正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解开。

两人相距只有十来米远时,白恒一终于将黑色的布条彻底丢到一边。

荆白屏住了呼吸,他握着木盒的手也在发抖——白恒一眼睛上的红色缝线真的消失了!

下一刻,他撞进了一双睁开的、又黑又深的眼睛。

荆白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他固然曾在柜子背后看见过那双眼睛的形状,可一双活的眼睛,和画上简陋的图形何止天差地别。

画在柜子背面时,他还能分辨这双眼睛的轮廓如何,注意到眼尾似是带笑的弧度。可当白恒一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用这双深湖一般的眼睛看着他时……

除了他眼中像潮水一样翻卷的温柔和情动,荆白什么也看不见。

他其实只是觉得精神一松,可身体里的反馈却很奇怪。好像是一根被绷到极致、只等断裂的弓弦骤然得到了解脱,竟放出了一支空箭,骤然间的松弛反而让整张弓开始反弹,甚至彻底崩裂。

荆白只觉得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这感觉,连他自己也不解——

明明刚才的时候,身上也只是一路跑过来的正常的倦怠。可见到白恒一站在他面前……白恒一甚至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那种温柔的、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荆白。

但沉浸在他视线里的那一刻,荆白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忽然迎来了某种不自知的崩坏。

他感到一种极致的放松,又更像是极致的疲倦。就好像他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远不止从清净殿走到路牌这里这样远;又好像他一直在走,已经机械地走了很多天,很多年,然后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停下了。

就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

荆白毫无自觉,并且猝不及防,他就此往下倒去,几乎要摔在地上。自己尚且不及反应,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搂进温暖的怀抱里。

他依然没回过神来,整个人还在发懵,拿着木盒的手没什么力气,却依然抱在怀里没松开。一个坚定而轻柔的力道从他的头顶一路抚摸到后颈。

不知是不是错觉,和对方稳定的手相比,荆白总觉得那个比他更低沉一点的声线也在微微发颤。

他最开始甚至不太能分辨对方在说什么,过了几息,才发现自己紧紧抓着白恒一的肩膀,用力得手臂都在发抖。

白恒一不可能没有感觉,却依旧不动如山,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捋顺他的背脊。哪怕荆白一言不发,自己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怎么了,他也无比耐心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边轻轻地、安抚地在荆白耳边说话。

又过了片刻,他才能听清白恒一究竟在说什么。

“我是白恒一……没事了。没事了,荆白。”

第318章 阴缘线

荆白连自己是为什么会忽然倒下去都不明白。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可是白恒一的怀抱实在令他心安,除去一开始的恍惚,被他揽在怀里,荆白发现自己又逐渐找回了力气。

他从来不喜欢依赖任何人,倒在白恒一怀里,才觉得呼吸频率逐渐平缓,又被他扶着站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疲倦状态,毕竟体力回到了最开始的巅峰期,恢复的速度自然也变快了。

荆白重新站好时,整个人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白恒一的手臂还牢牢揽在他肩膀上,他当然可以挣开,却没有闪避,直到白恒一自己收回手,扶着他小心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荆白呼吸了一下,确信自己不再有那种异常的、胸腔缩紧的感觉,才道:“已经好了。”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至今表情仍旧是迷惑的,却又忍不住一直去看白恒一的眼睛。

俊秀的眉目间,难得的几分茫然就一直撞进白恒一的眼睛里,还有他清澄的双目中从未试图隐藏过的爱意,看得白恒一心下酸软。他想说什么,却又不能说出来,最后只能低下头去躲避荆白的眼神,顺带转移话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火折子呢,是装在这里面了吗?”

荆白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的眼睛走,直到白恒一低下头去,他也顺着视线下移,这才想起自己抱在怀中没松过手的木盒。看到盒盖上的莲花,他立刻找回了理智,头脑一片清明:“这是我从清净台取出来的。”

他将盒子递给白恒一,白恒一却没伸手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凝视着他,道:“火折子……”

荆白知道白恒一的意思,他是怕自己没去拿。但想到这东西最后的用处,青年的面色依然不自觉地沉了下来。他的手也顿了顿,才从口袋里拿出火折子给白恒一看:“拿了,放心。”

白恒一这才松了口气,冲荆白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微一弯,整张脸一瞬间又变得活泼起来。

荆白本就不是真的生他的气,这时怎么会再同他计较,重又将手中的木盒往白恒一手里一递,道:“你先看看这个吧。”

白恒一看他一直护在怀中,也知道是重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他在手中摆弄了几番,才愕然地发现,这木匣竟然是封死的。

有他来琢磨盒子,荆白才能彻底放松心神。

此时还远不到日暮时分,只是日头已经往西走了。白恒一在用他新生的双目专心致志地研究木盒,斜阳落在他脸上,从眉眼到鼻梁弧度流畅,形成完整而自然的光影,不会再被残缺的眼窝、抑或是蒙眼的黑布骤然截断。

他轮廓天成,并不因完整才俊丽,蒙着眼睛时还有种别样的神秘感,可在荆白眼中,再美的五官,也不如他此刻的完整。

这一刻,荆白感到一种难得的放松。他什么也没有想,放空了一直高速运转的大脑,只是瞧着白恒一翻来覆去地折腾那个雕着莲花的木匣子,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解释关于这个木盒的一切。

讲到佛像双目流血时,白恒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荆白却想起来什么,问:“你眼睛的缝线,到底是什么时候消的?是刚才,还是……”

白恒一还在琢磨木盒,目光甚至没从盒子上移开,头也不抬地说:“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荆白默默点了点头。这才对,佛像失去彻底眼睛,脱离空白的中立状态,白恒一的眼睛也就应该同时恢复才对。那个时候,离他真跑到白恒一面前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缝线消失的时候,白恒一本人不可能没有感觉,怎么还一直蒙着眼睛?

荆白素来坦荡,有疑惑就直接问了:“那你不应该早就能看见了,怎么我来的时候还蒙着?”

难道是想给他个惊喜?

荆白用自己笔直的脑回路只能想到这里。按说这不像白恒一的行事,尤其是才进副本这两天,他虽然不表现什么,但荆白看得出,他对眼睛的缺失非常在意。按那时候的脾气,他如果真的发现自己恢复视力,肯定会第一时间摘下黑布确认,再戴上未免就多此一举。

但他今日比起前两日确实又变了一些。如果是昨日的白恒一,眼睛被缝上时,是绝对装不出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的——他虽然已经不在意被荆白看到自己眼睛的缺陷,却还是渴望恢复视力。眼球刚长出来,眼睛就被缝上,骤然间发生的大喜大悲,很难全然掩饰得住。

只要露出些许端倪,荆白就能看出来。

但从那口棺材里出来之后,白恒一似乎淡定得多了。本来应该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被他藏得天衣无缝,合理的借口更是信手拈来,令劫后余生的荆白未能发现任何异样。哪怕后来翻阅回忆,也未能从那张平静的面容中觉出多大的不同。

好像他在棺材里躺了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多少未知的光阴,总之,荆白能感觉得到,他忽然就不那么在乎这双眼睛了。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到白恒一专注的视线终于从盒子上移开,抬起头冲他笑了笑,说:“是我没拿下来。”

荆白愣住了,白恒一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他,既宁静又幽深,像很深很深的湖;笑意含在其中,像湖面泛起的温柔的涟漪。

他说:“眼睛是你替我拿回来的。我只是希望,它第一个看到的是你。”

白恒一这句话乃是从心而发,脱口而出,未加任何粉饰。荆白却完完全全地怔住了,神色变成一片空白。

白恒一见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担心起来,直到看见那白皙干净的面颊泛起一层浅红,宛如美玉生晕,方感到自己胸中一阵震荡。

他明明没有心脏,却觉得现在简直像有一百只兔子在胸腔齐齐跺脚,仿佛马上要蹦出来。

他们原本已经离得很近,白恒一却又凑近了一点儿。那是个很近的姿势,他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放在荆白肩膀,接近后颈的位置。这个姿势预备着什么不必多言,两人面对面,鼻梁贴着鼻梁,几乎呼吸相接——如果不是白恒一根本不用呼吸的话。

荆白神情空白的时候不自觉地垂着眼睛,白恒一比他略高一点,看不见他的眼神,以为他还在发怔,以至于已经贴这么近了,还犹豫了片刻,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趁人之危。

就在此时,原本低垂的双目忽然抬了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一种在荆白身上极少见的、似笑非笑的神色,睨了他一眼,淡红的嘴唇好像勾了一下,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微小的弧度回落太快,来不及看见几分笑意,只让白恒一心中一慑。语气倒和往常一样,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波动。

揣着狂跳的心,白恒一听见他说:“怎么,真看见我,反而不敢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恒一没等他继续挑衅,手的位置先移到了荆白后颈。荆白感觉到他手掌的力量,唇角刚勾起来,便被没什么温度的嘴唇带进一个亲吻里。

吻自然也是凉的,好在他从不介意。

没过多久,白恒一忽然松开了荆白,荆白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一般人看着总觉得没什么感情,冰冷尖锐似刀锋,少有人和他长时间的对视。白恒一被他这样盯住,却只看得见他明亮的眼睛很单纯的不解,萌得握紧拳头,没顾得上给他答疑解惑,抓紧时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才往旁边撤了一步。

不必他说,紧接着,荆白也听见了。那是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几个人的脚步声。

周杰森他们回来了!

白恒一当时为了等荆白,只站在确定自己能捕捉到众人动静的位置,离路牌所在的地方还有段距离。这时听见他们回来的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往前走去。

周杰森觉得脚下发沉:“累死我了,等到路牌这儿我们歇会儿吧。”

季彤凉凉地道:“醒醒,不早了,路哥他们肯定等了我们好一阵了,别耽误他们的时间。”

周杰森侧脸去看季彤,比他矮不了几公分的女人也在喘气,汗水正顺着头发往下滴,也不好意思再提休息的事了。他现在真有点佩服这女人,韧性太强了,明明自己也累得脸色惨白,还能咬牙说出不休息的话。

为了分散注意力,继续迈动双腿,他只好转移到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好吧好吧……等见到路哥我一定要问问,为什么他的月老我们的月老好像不一样???”

兰亭伏在王坚背上,轻声说:“是不是因为我们还是去晚了一天?”

季彤皱着眉,低声道:“我觉得不像。”

周杰森走在最前,视线尽头已经能看见路牌,他忍不住转头问季彤:“等会儿??你看看那玩意是路牌吧?那儿没人啊,路哥他们俩难道已经走了??”

季彤和兰亭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像。

几人分别前说好,不管哪边先回来,只要在天黑之前能赶回去,都要在路牌处碰头。路玄这样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除非遇到什么急事,不可能会违约。

季彤道:“或许是还没回来。”

周杰森摇头:“不可能,就清净台那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转三圈也就上个厕所的功夫——路哥!!!”

他远远认出来那个向路牌处走来的挺拔高挑的身影,但旁边那个比他还高一点儿的应该是白恒一……等会儿,不对啊,那个人没有蒙眼睛!!!

一直在说话的三个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一直背着兰亭、从没加入过对话的王坚一锤定音,用他低沉的声线确认道:“是白恒一。”

周杰森等人一路走到月老祠,为了能赶上荆白那边的进度,又赶命似的赶回来,原本已经累得够呛。白恒一远远地能听见他们说话,虽然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也注意到他们个个嗓子发哑,无精打采的。

荆白在心里算了算,发现他们来回的时间比他昨天竟然还长一些,心下反而升起几分疑问。

按理说哪怕走得稍慢,但他们已经知道了拜月老庙的方式,相较昨天从头摸索的荆白,应该节省下了一些时间才对。还是说,就像清净台变成了清净殿,月老庙今日也变了,他们有些什么新发现?

周杰森等人且喜且惊,也加快脚步往路牌处走,等两边真正站到一起,所有人,包括性情最为内敛的王坚,目光都集中在了白恒一身上。

准确地说,是他的眼睛上。

周杰森最憋不住话,率先问:“路哥,你也太神通广大了,白哥这眼睛什么情况——”

说复明就复明,医学奇迹啊!

第319章 阴缘线

荆白没着急回答他,先扫了一眼众人的状况。人没少,状态似乎也没错,几个人的脸色除了疲惫,至少没有比分别前更糟。只是一行人都两手空空,他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红线呢?你们没拿到?”

“拿了拿了!”周杰森忙从口袋里掏出红线给他看,一边说:“我们都觉得这东西肯定很关键,所以都收起来了……”

季彤在旁边补充:“我们三个比过,我们的红线都一样长。”

荆白原本也有心对比,这时将自己的红线拿出来同周杰森的一比,果然也一般无二,才又收了起来。

他低头收红线时,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疑惑之色。

白恒一却没错过他们的眼神官司,视线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怎么,你们在月老祠的遭遇,难道有什么不同?”

周杰森挠了挠脸:“有个事是有点纳闷……”

他们去的这趟月老祠,别的都和荆白说的一般无二,唯有月老祠中的那个神像,几人看到的和荆白看到的不一样。

他们三个人在路上就已经商量好了,为了节省时间,索性三个人一起进庙拜月老。如果蒲团下面没出现三人份的香,再分别进去,甚至排好了先后顺序。

幸好,无论是去月老祠的这条路,还是进入之后找香的办法,荆白都和他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唯一没能替他们试出来的,也是因着昨天白恒一不曾来,不知道月老庙是否允许纸人进入。但看白恒一对香火味的反应,他也猜,月老祠不会真正伤害纸人。

王坚和罗意同他们一起走到了月老庙门口,兰亭等三人一齐进入之后,远远瞧见月老像前摆了三个竹编的蒲团,都松了口气。两个纸人等在门外,见未有什么异状,也跟着进了庙。

刚进去时,整个月老祠都灰扑扑的,几人去蒲团下面取香时,兰亭和季彤记得荆白的嘱咐,还特地帮忙多看了几眼月老像,但月老整座塑像直连地面,连个缝隙都没有,不像是能藏东西的。

直到这一步,他们的经历都和昨日的荆白一模一样。

但点完香之后,就有些对不上了。

香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味道和荆白形容的差不多,并不呛人,非常好闻,对纸人的加成尤其大。

当时他们把蒲团下拿到的香插入大堂中的香炉,立香无火自燃,罗意和王坚都不是那么外放的性格,但两人都不自觉地站在香炉旁边,闭上眼睛,面上露出餍足之色。

青烟缭绕间,唯一没带纸人伴侣来的周杰森甚至注意到,在场只有他自己点的香是径直盘旋向上的;兰亭和季彤的香,都有一部分环绕在他们的纸人身边,然后消失了。

他那会儿心里还有些后悔,这香火看上去对纸人大有裨益,结果因为方菲行动不便,他不好带她过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荆白昨天也没带白恒一,自己一个人去的月老祠,但白恒一今天看着状态还是很不错。

他的视线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路哥,这个香的能量,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传递啊?”

荆白和白恒一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想起了什么。面对着周杰森求知若渴的眼神,荆白却不说话,用手肘推了白恒一一下,示意让他来说。

荆白向来话少,何况纸人的感受,当然也是纸人的描述更直观。周杰森没察觉什么,白恒一咳嗽了一声,说:“确实可以……总之你回去就知道了,她能闻出来的。”

周杰森大喜过望,说了声“好”,荆白示意他接着说,周杰森便继续道:“当时我虽然有点后悔,但因为点香的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尽快回到了月老像前,准备去拿红线。”

没带纸人的周杰森是第一个重新站到月老像前的,伸手去拿月老布囊中的红线时,他习惯性地抬头多看了一眼。

这是荆白从未提及过的,因此周杰森毫无心理准备,乍一抬头看见这样的景象,他吓得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又把季彤和兰亭都叫了过来。

方才没点香的时候,月老和荆白曾描述过的一样,一手持布囊,一手拿着书册,须发皆白,面带微笑。当时他们三个人看到月老时,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心下安定了几分,兰亭更是注目了许久,说这应该是民间传闻的喜神,至少寓意绝不是坏的。

季彤听了她的话,想了想,说:“清净台的反方向就是月老祠,这不摆明是打对台吗?说不定我们想要离开这里,还真得指望这月老呢。”

可等他们点完香之后,原本慈眉善目的月老脸上的微笑却消失了。原本正坐着,面朝前方,作道士打扮的老人此时面带惊怒之色,侧转身体,看向不知名的某处。

几人当时都是一惊,可打开月老祠的门,往老人看的方向看去,入目的却是一片茫茫荒野,除了远处的高墙,视线所及,空无一物。

他们也没有更多时间,眼见香要燃尽,忙将红线取下来。但取了红线,也不见月老的表情变好。

荆白皱眉道:“香点完之后呢?”

周杰森叹气:“点完之后,就回到原状了。正坐着,笑眯眯的那样子。”

但取红线的时候都看到过月老表情的异常了,哪怕他现在变回原样,他们也不可能抱着原本的心情了啊!

他们说完,都眼巴巴地看着荆白,荆白没急着开口,反而露出思索的表情,似在回想。白恒一却不紧不慢地问季彤:“你们既然是三个人一起拜的月老,布囊里岂不是有三根一样的红线?当时怎么拿的,就一人一根这么拿的么?”

兰亭用她特有的轻飘飘的声音说:“不是的。”

她身体虚弱,年纪又小,周杰森和季彤都让着她,布囊里的红线也是她先拿。红线看着都一样,她就随便选了一根离自己最近的,没想到真拿的时候,却发现拽不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周杰森在旁边看得着急:“你是不是没劲儿拽了,我帮你吧!”

他要上手帮忙,季彤想起什么,拦了一下,对兰亭道:“你换另外两根试试。”

兰亭也明白了,这个很可能和火折子一样,是一对一的,果然换了另一根,她就能拽出来了。周杰森和季彤也是一样。

白恒一点了点头,对她笑了笑:“多谢。”

果然,虽然看着长度、颜色一模一样,但实际上,红线也是一对一的,和范府那个副本他们拿的灯笼一样。“塔”从不主张互相残杀,所以,这通常意味着它是这个副本的关键道具。

兰亭点了点头。她从回答白恒一的问题开始,视线就从他的眼睛上移到了他的头顶的某处,看得回过神来的荆白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兰亭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来回打转,片刻后,迷惑地说:“是‘气’。你们俩的气都变了……”

她方才回答白恒一的问题时,才发现,白恒一头顶的‘气’,竟然和荆白不一样!

刚碰头时,她和其他人一样,被白恒一的眼睛完全恢复吸引了注意力,没注意到他‘气’的不同。

在她眼中,每个人的‘气’的颜色都不同,纸人分走了人的‘气’,两个人原本的颜色还都会变淡一些。而且荆白的‘气’原本就是白多黑少,深色的部分甚至非常少,相较他人,颜色更难辨别。

但是方才白恒一问问题,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却发现,白恒一的‘气’竟然几乎完全没有黑色。

季彤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你这说法是不是抽象了点儿……”

“我明白了。”周杰森对色彩比较敏感,他比划了一下,说:“是不是就和复印一样,墨不足的时候,颜色就会变淡?”

兰亭舒了口气,说:“是的,就像两张一样的画叠在一起,看起来颜色很浓,但分开就发现是淡的。”

如果“气”是墨水,墨只有那么多,如果要画出两张画,颜色就会变淡。

现在,在她看来,荆白的“气”已经恢复了第一天进来时的原本的颜色浓度;且在第一天时,所有的纸人头上都没有“气”。但现在,白恒一头上不仅有“气”,还和荆白的不一样,等于是一幅全新的画……

“不仅是全新的,还跟我们都不一样,几乎没有黑色。是这意思吧?”季彤这次听明白了,顺便帮忙总结。

兰亭点头,季彤见状,好奇的目光也落到了白恒一和荆白身上——离他们分头行动也就过了两个小时左右。这么短的时间,荆白做了什么,能让白恒一身上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荆白见几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季彤甚至早就注意到了白恒一拿着的木盒,这时正好奇地盯着上面的莲花看。

荆白原本就没有隐瞒的意思,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平静地道:“这些变化都是从清净殿来的,那边情况我长话短说,要不要去,你们自己决定,我不会干涉。”

他简明扼要地把自己进入清净殿的过程和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因为时间有限,荆白只是客观描述了情况,没有加入自己的分析。

季彤心思细腻,先问道:“路哥,我有个问题。你能把木盒拿出来,是不是因为你破解了纸人拜访的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去了,也有可能根本没办法拿出木盒?”

荆白从莲台里找出木盒之后,神像彻底失去了眼睛,白恒一的眼睛也复明了,荆白甚至拿回了自己之前数日中不断流失的元气,或者说精气?总之,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那显然和他们生命能量息息相关。

按正常的逻辑,这个赌局,荆白应该已经赢了。但他至今没能离开这个奇怪的村子,这就足以证明,这局棋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季彤的分析完全合理,从昨夜烧毁灵棚,击败纸人开始,荆白和他们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他在清净殿的遭遇只能作为参考,季彤等人若是进去,未必是一回事。

白恒一这时却笑了起来。

荆白和众人讲述经历那会儿,他无事可做,一手抱着木盒,另一只手就架在荆白肩膀上,懒洋洋地倚靠着。他个子虽然比荆白还高些,但不知是不是身为纸人的缘故,哪怕大半个重心靠过来,也没有多重,荆白也就由他去了。

他许久都没说话,这时候一笑,不止季彤,荆白都转过头去看他。白恒一冲荆白眨了眨眼睛,笑道:“其实这事是这样的——如果拿不出来,倒不算什么麻烦;要是能拿出来,那就真的麻烦了。”

第320章 阴缘线

白恒一脸上虽然在微笑,语气却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感情。加上他本来声线偏低沉,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自带了一股寒意。

他人没站直,脸虽对着阳光,却因为角度的缘故,光线半明半暗地落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一层幽邃之感。

季彤被他说得寒毛直竖,不自在地捋了几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定了定神,才勉强冲白恒一笑了笑,道:“白哥,我没太明白你意思呢,你……你能不能稍微点拨一下我们?”

话是对白恒一说的,她求救的目光却看着荆白。显然,这几天下来,她已经搞明白了两个人中谁是那个更好说话的人——反正肯定不是白恒一。

白恒一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荆白身上。见荆白侧首看他,他浓眉一挑,微微偏了下头,俨然有种“接下来交给你”的促狭。

荆白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

他有种感觉,总觉得白恒一是故意把这个好人留给他当的,却没有证据。否则时间这么紧,他有话直说就得了,何必无端端地吓唬季彤他们?

只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既然白恒一不打算开口,他只好接过来,道:“抽屉后面的图案我已经告诉了你们,大概对应什么,你们应该都清楚吧?”

白恒一复明的时候,荆白身体里流失的生命力也在同时回归,足以证明他们这些人的身体状况和纸人其实就是绑定的。

这个所谓的仪式,更像是一个赌局。看似是帮纸人伴侣们找回失去的感官或者肢体,实际上是让他们和神像博弈,挽回自己因契约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抽屉背后刻的,看上去是纸人伴侣们失去的器官,其实也是他们自己身体情况的体现。所以死了的人,抽屉背后的图像就消失了,季彤等人则只剩下一半。在拿回木盒前,荆白和白恒一虽然战胜了送葬的纸人,对应的三号抽屉背后也刻了两只完整的眼睛,但荆白的生命力并没有回归,白恒一也未能复明。

这意味着,木盒存放在莲台里的时候,神像虽输,荆白也未赢;若用赌局作比,就是胜负已分,筹码却未清算,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中间态。

取出木盒,就是彻底完成了结算——胜负在今天天亮之前就定下了,神像输了,彻底失去双眼;而白恒一复明,荆白的体力也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但是季彤等人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甚至还没有被纸人上门拜访过。

周杰森挠了挠头:“所以,我们还处于胜负未分的状态,并不是取出木盒就代表我们能胜利。”

“不对。”兰亭难得地打断了他,她罕见地语气发急,只是身体所限,哪怕用最大的音量说话,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

“不是这样!路哥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拿不出木盒,才能说明目前是胜负未分的状态,还不能结算,我们可以赌到最后。但如果我们能拿出木盒,就说明、说明……”

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在抱着王坚胳膊的手臂上蹭了一把额前的冷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简直像张纸,找不出丝毫的血色。

季彤比她稳得住些,虽然语气也在发颤,还能接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就说明,已经可以结算了。”

个头高挑的女人看了荆白一眼,语速越来越快,好像用这么快的语速说出来,就不用面对这残酷的推断:“而且,根据路哥的经历,取出木盒这个结算的过程还是一次性的。如果我们在纸人拜访之前取出木盒,提前完成结算,那么,哪怕之后真的战胜了纸人,我们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季彤算是看明白了。荆白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们现在能取出木盒,大概率也只能恢复剩下那半个器官或者肢体的功能;另外半个,就会出现在神像身上。”

兰亭伏在王坚背上,她喘了口气,又努力支撑起上半身,道:“可这样提前结算的话,我们已经流失的体力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她最关心的还是体力恢复的问题,因为她很怀疑自己还经不经得起再一次的供养。就算经得起,这个状况去应对纸人的上门拜访,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季彤忽然眼睛一亮:“但是,既然提前结算了,赌局不就算结束了吗?已经流失的回不来就算了,后续如果不需要继续供养,我们也能多撑一阵,正好趁机会找到出去的办法!”

荆白正要开口,一直倚在他身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开口的白恒一先嗤笑了一声:“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

几人惊诧地看着他,英俊的青年随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们这些人身上的缺陷,应该就是你们能量流失的原因,你们也可以理解为能量流失的缺口。如果没有闯过纸人登门的那一关,你们就算取出木盒,大概率也不能真正中止供养。修复了抽屉背后剩下的那一半,还缺着另一半呢。”

“那我们很亏啊!”周杰森两手一拍,忿忿不平地说:“如果真是这样,这所谓的机制岂不是很不公平?我们提前结算了,就没有机会拿回来以前流失的能量,但神像却还能继续拿我们剩下的能量?”

兰亭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也不能这么说,至少王坚他们可以提前拿回一部分的感官。”

他俩对话时,季彤悄悄地瞥了一眼站在荆白身边的白恒一。

这个神色漫不经心的青年一直站在一边,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洞若观火,却一直不参与讨论。他眼睛恢复前,季彤觉得他虽然叫人看不透,但多半也是因为眼睛被遮住了。

有句俗话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眼睛被遮起来,就很难让人看穿他的心事。

现在白恒一复明了,季彤有心观察。可当她一眼望进他似笑非笑的、狭长深邃的黑眼睛,依然只觉深不见底,丝毫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王坚听兰亭提到了自己,侧过头去,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发少女,言简意赅地道:“你选你的,不用考虑我。”

罗意也和季彤打手势,表示自己无所谓。

荆白听着他们的对话,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很多人都更习惯于跟随惯性做决定,一部分的人则会思考成熟后再做决定,但很少有人会思考到更深层——为什么要做那个决定?

现在已经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他们的推断还是不够深入。荆白不得不再次拽着他们往下走。

“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为什么’的问题。”荆白耐着性子,继续提醒他们:“为什么神像那边可以提前结算,帮助纸人恢复一部分的感官?按照之前举的赌局的例子来说,我们这边原本处于弱势。神像那边一开始就已经五感全失,而我们在‘供养’时是每天不断往里加码。神像虽然暂时没得到,我们却一直实实在在地在失去。”

荆白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发现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众人这时却变得鸦雀无声,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他没得到回应,目光便从众人脸上一一巡视过去。对面的几个人,连带着纸人,要么面露思索,要么似懂非懂。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站在身边的白恒一身上,青年神色清明,注视着他的目光甚至带点笑意,显然对他想说的事情了然于心。

荆白胸中难得地升起几分无奈之意——不用听懂的人听懂了,该听懂的人却没听懂。

他的眉毛拧了起来,试图继续组织语言。白恒一一直在看他,见他淡红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清隽的面容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荆白平日里气质已是冷淡锋利,整个人绷起来的时候,更是衬得气氛肃杀。白恒一见对面包括纸人在内的五个人不自觉地越靠越近,都快贴在一起了,便用搭在荆白身上的那只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我来说吧。”

荆白自己也没发现,他的神色一瞬间就松弛下来,连带着气氛一瞬间都舒缓不少。

周杰森反应最大,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紧接着就发现白恒一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他脸上闪过,莫名有种自己被睨了一眼的感觉,却又转瞬即逝。

刚刚复明眼神就这么好吗?应该是错觉吧?

白恒一却没给周杰森观察的机会,直接开口道:“还是用赌局作比喻,你押的注是一个苹果,神像押了一个梨。你必须每局都切一块苹果,放进木盒存着,等神像派出纸人上门和你赌。如果你赌赢,神像就给你一整个梨;你赌输,神像拿走盒子和你手上剩下的苹果。”

这样听就好懂多了,众人连连点头,连荆白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白恒一便继续道:“如果你们的盒子能拿出来,那就意味着,你的苹果切到一半,对面的神像告诉你:反正你已经切了半个苹果,不如先把切了的给它,它再换给你半个梨,你们再接着赌剩下的。”

“半个苹果换半个梨,也就是刚才兰亭说的结论,听上去很公平,是不是?”

这个比喻直观又清晰,众人都紧跟着他的节奏,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白恒一根本不在意自己变成了人群的焦点,他甚至到这时才从荆白身上起来站直,一边活动脖颈,一边随意地道:“到这里了,就应该多想一步。不是能不能,而是为什么。它为什么要提出和你换?”

周杰森脾气直,嘴也最快:“那就是因为……它想提前吃到苹果?”

白恒一冲他一笑:“果然,用吃的打比方更好理解。我正是这个意思。”

周杰森直觉他那个表情不像是在夸奖自己,但说出来的话却又好像在夸,一时被搞得有点糊涂。

白恒一却已经收起笑容,平静地说:“如果你们的木盒能取出来,说明神像也需要你们提前结算,尽快获得更多的感知。这是整个进度加快的征兆,你们做选择务必慎重。”

荆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季彤的目光在两人中游移了片刻,嘴唇抿了又抿,最后还是说道:“可是,路哥……神像恢复的进度是所有人共享的。如果不是你告诉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还可以取出木盒。万一我们提前结算,招出什么祸事,你和白哥也要承担我们造成的后果……”

她这样一说,兰亭和周杰森也反应过来,周杰森先道:“是啊,路哥,你们、你们真不介意吗?”

荆白很少被这样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他没说话,白恒一就自自然然地接过来说:“他要是介意,就不会告诉你们了。”

关于周杰森几人要不要取木盒的事情,荆白和白恒一没有特地提前沟通过。因为在荆白看来,这是他人的选择,他无意干涉。赢回了白恒一的眼睛,他已经有信心应对可能的任何后果。

他不需要说出口,白恒一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荆白心下一阵柔软,面上却不露声色,面对众人的目光,只点了点头,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你们自己做了决定,承担自己的结果就行,不用管我。”

三个人其实就是怕这趟万一被他们搞出了什么意外,却让荆白来一同承担后果,届时既过意不去,又不好交代。有他这句话,才算放下心来,几个人团团围到一起,正式商量究竟要不要去清净殿的问题。

荆白不打算干涉众人,只静静抱臂站在一旁,试图串联起所有的线索。过了不知多久,也或许没多长时间——总之,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白恒一,却发现自己右边空荡荡的,原本站在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荆白心里一空,迅速转头去看身后,只扫到一个人影,原来白恒一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左边,正微微侧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荆白不明所以,用眼神发问:“?”

白恒一往前凑了一点儿,伸出手,在荆白莫名其妙的眼神中,用指尖抚平了他紧锁的眉心。

额头感觉到的触感软而凉,但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眼睛里,是再明晰不过的、仿佛要流淌出来的温柔和关切。他有些愣住了,听见白恒一低声问:“苹果和梨,现在不是都拿到了吗?怎么还是这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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