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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遥寄稚子 7

  • 作者:冰心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8:40:22
  • 章节字数:10372字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真”的能事。

我深确地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王加冕。”说着就随便地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地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样地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通讯十八

小朋友:

久违了,我亲爱的小朋友!记得许多日子不曾和你们通讯,这并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邮件,偶有迟滞遗失的时候。我觉得病中的我,虽能必写,而万里外的你们,不能必看。医生又劝我尽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们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来之先,写一封长信给你们,补说从前许多的事。

愿意我从去年说起吗?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厌听旧事的。但我也不能说得十分详细,只能就模糊记忆所及,说个大概,无非要接上这条断链。否则我忽然从神户飞到威尔斯利来,小朋友一定觉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户

二十早晨就同许多人上岸去。远远地看见锚山上那个青草栽成的大锚,压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户街市和中国的差不多。两旁的店铺,却比较的矮小。窗户间陈列的玩具和儿童的书,五光十色,极其夺目。许多小朋友围着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们的华灿,比较引人注意。他们的圆白的小脸,乌黑的眼珠,浓厚的黑发,衬映着十分可爱。

几个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墙竹窗,繁花露出墙头,墙外有小桥流水。我们本想上山去看雌雄两谷——是两处瀑布。往上走的时候,遇见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说时候已近了。我们恐怕船开,只得回到船上来。

上岸时大家纷纷到邮局买邮票寄信。神户邮局被中国学生塞满了。牵不断的离情!去国刚三日,便有这许多话要同家人朋友说吗?

回来有人戏笑着说:“白话有什么好处!我们同日本人言语不通,说英文有的人又不懂。写字吧,问他们‘哪里最热闹’?他们瞠目莫知所答。问他们‘何处最繁华’?却都恍然大悟,便指点我们以热闹的去处,你看!”我不觉笑了。

二十一日 横滨

黄昏时已近横滨。落日被白云上下遮住,竟是朱红的颜色,如同一盏日本的红纸灯笼——这原是联想的关系。

不断的山,倚栏看着也很美。此时我曾用几个盛快镜胶片的锡筒,装了几张小纸条,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飘浮。纸上我写着:

不论是哪个渔人捡着,都祝你幸运。我以东方人的至诚,祈神祝福你东方水上的渔人!

以及“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等的话。

到了横滨,只算是一个过站,因为我们一直便坐电车到东京去。我们先到中国青年会,以后到一个日本饭店吃日本饭。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馆”,也记不清了。脱鞋进门,我最不惯,大家都笑个不住。侍女们都赤足,和她们说话又不懂,只能相视一笑。席地而坐,仰视墙壁窗户,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荫沉,洁净幽雅得很。我们只吃白米饭,牛肉,干粉,小菜,很简单的。饭菜都很硬,我只吃一点就放下了。

饭后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们的游览,并不因此中止,却也不能从容,只汽车从雨中飞驰。如日比谷公园、博物馆等处,匆匆一过。只觉得游了六七个地方,都是上楼下楼,入门出门,一点印象也留不下。走马看花,雾里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况是雨中驰车,更不必说了。我又有点发热,冒雨更不可支,没有心力去浏览,只有两处,我记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桥皇宫,隆然的小桥,白石的栏杆,一带河流之后,立着宫墙。忙中的脑筋,忽觉清醒,我走出车来拍照,远远看见警察走来,知要干涉,便连忙按一按机,又走上车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风景来,但我还将这胶片留下。听说地震后皇宫也颓坏了,我竟得于灾前一瞥眼,可怜焦土!

还有是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的战争的图画,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我虽那时竟血沸头昏,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仍没有说一句话。

我十分歉疚,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地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糕饼,他和我索要时,我一定含笑地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地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地,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请你们饶恕我,对你们说这些神经兴奋的话!让这话在你们心中旋转一周吧。说与别人我担着惊怕,说与你们,我却千放心万放心,因为你们自有最天真最圣洁的断定。

五点钟的电车,我们又回到横滨舟上。

二十三日 舟中

发烧中又冒雨,今天觉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着守船。甲板上独坐,无头绪地想起昨天车站上的繁杂的木屐声,和前天船上礼拜,他们唱的“上帝保佑我母亲”之曲,心绪很杂乱不宁。日光又热,下看码头上各种小小的贸易,人声嘈杂,觉得头晕。

同伴们都回来了,下午船又启行。从此渐渐地不见东方的陆地了,再到海的尽头,再见陆地时,人情风土都不同了,为之怅然。

曾在此时,匆匆地写了一封信,要寄与你们,写完匆匆地拿着走出舱来,船已徐徐离岸。“此误又是十余日了!”我黯然地将此信投在海里。

那夜梦见母亲来,摸我的前额,说:“热得很,——吃几口药吧。”她手里端着药杯叫我喝,我看那药是黄色的水,一口气地喝完了,梦中觉得是橘汁的味儿。醒来只听得圆窗外海风如吼,翻身又睡着了。第二天热便退尽。

二十四日以后 舟中

四围是海的舟岛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记事了,只略略说些吧。

同行二等三等舱中,有许多自俄赴美的难民,男女老幼约有一百多人。俄国人是天然的音乐家,每天夜里,在最高层上,静听着他们在底下弹着琴儿。在海波声中,那琴调更是凄清错杂,如泣如诉。同是离家去国的人呵,纵使我们不同文字,不同言语,不同思想,在这凄美的快感里,恋别的情绪,已深深地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听着这琴声,我迟迟不忍下舱去。披着毡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的海风。船儿只管乘风破浪地一直走,走向那素不相识的他乡。琴声中的哀怨,已问着我们这般辛苦地载着万斛离愁同去同逝,为名?为利?为着何来?“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我自问已无话可答了!若不是人声笑语从最高层上下来,搅碎了我的情绪,恐怕那夜我要独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发起聚敛食物果品,赠给那些难民的孩子。我们从中国学生及别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舱去。他们中间小孩子很多,女伴们有时抱几个小的上来玩,极其可爱。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与不平。

有一个孩子,还不到两岁光景,最为娇小乖觉。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饼和发响的玩具,慢慢地哄了过来。他和我熟识了,放下来在地下走,他从软椅中间,慢慢走去,又回来扑到我的膝上。我们正在嬉笑,一抬头他父亲站在广厅的门边。想他不能过五十岁,而他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历历地写出了他生命的颠顿与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岁了。他注视着他的儿子,那双慈怜的眼光中,竟若含着眼泪。小朋友,从至情中流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晶莹的含泪的眼,是最庄严尊贵的画图!每次看见处女或儿童,悲哀或义愤的泪眼,妇人或老人,慈祥和怜悯的泪眼,两颗莹莹欲坠的泪珠之后,竟要射出凛然的神圣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这个,见此时往往使我不敢抬头!

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头扶着这小孩子走。头等舱中的女看护——是看护晕船的人们的——忽然也在门边发现了。她冷酷的目光,看着那俄国人,说:“是谁让你到头等舱里来的,走,走,快下去!”

这可怜的老人踧踖了。无主仓皇的脸,勉强含笑,从我手中接过小孩子来,以屈辱抱歉的目光,看一看那看护,便抱着孩子疲缓地从扶梯下去。

是谁让他来的?任一个慈爱的父亲,都不肯将爱子交付一个陌生人,他是上来照看他的儿子的。我抱上这孩子来,却不能护庇他的父亲!我心中忽然非常地抑塞不平。只注视着那个胖大的看护,我脸上定不是一种怡悦的表情,而她却服罪地看我一笑。我四顾这厅中还有许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我下舱去,晚餐桌上,我终席未曾说一句话!

中国学生开了两次的游艺会,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请这些俄国人上来和我们同乐,都被船主拒绝了。可敬的中国青年,不愿以金钱为享受快乐的界限,动机是神圣的。结果虽毫不似预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从无数的尝试和奋斗中来的!

约克逊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国广东人。这次船中头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国青年,足予他们以很大的喜悦。最可敬的是他们很关心于船上美国人对于中国学生的舆论。船抵西雅图之前一两天,他们曾用全体名义,写一篇勉励中国学生为国家争气的话,揭贴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顺,而词意真挚异常,我只记得一句,是什么“漂洋过海广东佬”,是诉说他们自己的漂流和西人的轻视。中国青年自然也很恳挚地回了他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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