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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岁月绪语 5

  • 作者:冰心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8:40:31
  • 章节字数:9794字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地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哄哄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焉地反复地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地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地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叫他们开饭吧,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儿?”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吧。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儿,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儿,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吗?”我问:“是什吗?”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地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地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地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吧,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地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地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吧,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地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地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地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地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中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何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地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地匆匆地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地说:“不管它吧,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地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地匆匆地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得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地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绝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地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地匆匆地一别,先在世上绝对地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绝不做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绝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绝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附注]

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与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原载《小说月报》1924年年第15卷第7号)

漫谈过年

我这一辈子,经过几个朝代,也已经过了八十几个“年”了!时代在前进,这过年的方式,也有很大的不同和进步。

从我四五岁记事起到十一岁(那是在前清时代)过的是小家庭生活。那时,我父亲是山东烟台海军学校的校长,每逢年假,都有好几个堂哥哥、表哥哥回家来住。父亲就给他们买些乐器:锣、鼓、二胡、洞箫之类,让他们演奏,也买些鞭炮烟火。我不会演奏,也怕放炮,只捡几根“滴滴金”来放。那是一个小纸捻,里面卷一点火药,拿在手里抡起来,就放出一点点四散的金星。既没有大声音,又很好看。

那时代的风俗,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是禁止屠宰的。因此,母亲在过年前,就买些肘子、猪蹄、鸡、鸭之类煮好,用酱油、红糟和许多佐料,腌起来塞在大坛子里,还磨好多糯米水粉,做红白年糕。这些十分好吃的东西,我们都一直吃到元宵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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