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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乐幽人生 3

  • 作者:冰心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8:40:38
  • 章节字数:9712字

现在,我的儿女们和他们的配偶,也都喜欢养花。他们什么花草都爱:自己买的,人家送的,甚至人家扔的,他们也捡起来养。什么珠兰、石竹、朱顶红、凤尾草、仙人掌……窗台上、凉台上都摆满了。朋友送我的花,如果是切花,我就插在总理像前和自己案头的瓶子里;是盆栽的我就交给儿女们,特别是名贵的花,如君子兰,我接过后,就像拿到一块滚烫的烤白薯似的,立刻就给他们。从此,如何浇水施肥,我就都不闻不问,免得珍惜这花的主人万一问起,我可以不负花卉荣枯的责任。但如果这君子兰开了花,我知道他们会捧来放在我的窗台上的!

谈到养小动物。我父亲家里从来没养过猫。说起来,狗的确比猫灵得多,而且对主人也亲得多。谚语说“狗投穷,猫投富”。猫会上房,东窜西窜的,哪家有更好的吃食,它就往哪家跑。狗却是恋人过于恋吃。记得四十年代初,我们在重庆郊外歌乐山家里养过一条小狗,是我的小女儿从山路上捡回来的。抗战胜利了,我们北归时,就把它送给山上一位在金城银行工作的朋友——他们家喂狗的饭,当然比我们家的好得多,但是听说这小狗不肯待在金城银行的宿舍,却跑回来饿死在我们山宅的廊上!

现在北京城不准养狗了,我小女儿还是去抱了一只小白猫。我们都喜欢白色的长毛猫——在这点上,我和我的爱猫的朋友夏衍同志对于猫的毛色优劣的评定,恰好相反!他的名次是黄、黑、花、白。他总爱养黄猫,还是短毛的,可是他的黄猫常常跑了就不回来。据说他最近又抱了两只小黄猫,但愿它们再不走失!

我小女儿的这只小白猫,叫“咪咪”,雪白的长毛,眼睛却不是蓝的,大概是个“混血儿”吧。它是全家的宠儿。它却很倨傲,懒洋洋的不爱理人。我当然不管给它煮鱼,也不给它洗澡,只在上下午的一定时间内给它一点鱼干吃。到时候它就记得跑来,跳到我书桌上,用毛茸茸的头来顶我,我给它吃完了,指着一张小沙发,说:“睡觉去!”它就乖乖地跳上去,闻闻沙发上的垫子,蜷卧了下去,一睡就是半天。

在白天,我的第二代人教书去了,第三代人上学去了,我自己又懒得看书或写信的时候,一只小猫便也是个很好的伴侣。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十日

(原载1986年6月13日《北京晚报》)

海恋

许多朋友听说我曾到大连去歇夏,湛江去过冬,日本和阿联去开会,都写信来说:“你又到了你所热爱的大海旁边了,看到了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不定又写了多少东西呢……”朋友们的期望,一部分是实现了,但是大部分没有实现。我似乎觉得,不论是日本海、地中海……甚至于大连湾、广州湾,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海”,正如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一样。我的童年的游伴,在许多方面都不如我长大以后所结交的朋友,但是我对童年的游伴,却是异样的熟识、异样的亲昵。她们的姓名、声音、笑貌、甚至于鬓边的一绺短发,眉边的一颗红痣,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历历在目!越来越健忘的我,常常因为和面熟的人寒暄招呼了半天还记不起姓名,而暗暗地感到惭愧。因此,对于涌到我眼前的一幅一幅童年时代的、镜子般清澈明朗的图画,总是感到惊异,同时也感到深刻的喜悦和怅惘杂糅的情绪——这情绪,像一根温柔的针刺,刺透了我的纤弱嫩软的心!

谈到海——自从我离开童年的海边以后,这几十年之中,我不知道亲近过多少雄伟奇丽的海边,观赏过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如果我的脑子里有一座记忆之宫的话,那么这座殿宇的墙壁上,不知道挂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态不同、神韵不同的海景的图画。但是,最朴素、最阔大、最惊心动魄的,是正殿北墙上的那一幅大画!这幅大画上,右边是一座屏障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画上的构图,如此而已。

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铜钩铁划画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我的这片海,是在祖国的北方,附近没有秀丽的山林,高悬的泉瀑。冬来秋去,大地上一片枯黄,海水也是灰蓝灰蓝的,显得十分萧瑟。春天来了,青草给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装,远远的村舍顶上,偶然露出一两树桃花;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慢慢地也荡漾出翠绿的波浪……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角”,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我张着惊奇探索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天。渐渐地,声音平静下去了,天边漾出一缕淡淡的白烟,看见桅顶了,看见船身了,又是哪里的海客,来拜访我们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面,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渔帆,一翅连着一翅,慢慢地移了过去,船尾上闪着桔红色的灯光。

我知道在这淡淡的白烟里,桔红色的灯光中,都有许多人——从大人的嘴里,从书本,像《一千零一夜》里出来的、我所熟识的人,他们在忙碌地做工,喧笑着谈话。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替他们做工,替他们说话:他们嚓嚓地用椰子壳洗着甲板,哗哗地撒着沉重的渔网;他们把很大的“顶针”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缝一块很厚的帆布,他们把粗壮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然后举到头边,来测定海风的方向。他们的谈话又紧张又热闹,他们谈着天后宫前的社戏,玉皇顶上的梨花,他们谈着几天前的暴风雨……这时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我的嘴里模拟着悍勇的呼号,两手紧握得出了热汗,身子紧张得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我回忆中的景色:风晨、月夕、雪地、星空,像万花筒一般,瞬息千变;和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动,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戏剧,日夜不停地在上演着。但是每一出戏都是在同一的,以高山大海为背景的舞台上演出的。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这些往事,再说下去,是永远说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乐也好,辛酸也好,对于他都是心动神移的最深刻的记忆。我恰巧是从小亲近了海,爱恋了海,而别的人就亲近爱恋了别的景物,他们说起来写起来也不免会“一往情深”的。其实,具体来说,爱海也罢,爱别的东西也罢,都爱的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自己的人民!就说爱海,我们爱的绝不是任何一片四望无边的海。每一处海边,都有她自己的沙滩,自己的岩石,自己的树木,自己的村庄,来构成她自己独特的、使人爱恋的“性格”。她的沙滩和岩石,确定了地理的范围,她的树木和村庄,标志着人民的劳动。她的性格里面,有和我们血肉相连的历史文化、习惯风俗。她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她的,她孕育了我们,培养了我们;我们依恋她、保卫她,我们愿她幸福繁荣,我们绝不忍受人家对她的欺凌侵略。就是这种强烈沉挚的感情,鼓舞了我们写出多少美丽雄壮的诗文,做出多少空前伟大的事业,这些例子,古今中外,还用得着列举吗?

还有,我爱了童年的“海”,是否就不爱大连湾和广州湾了呢?绝不是的。我长大了,海也扩大了,她们也还是我们自己的海!至于日本海和地中海——当我见到参加反对美军基地运动的日本内滩的儿童、参加反抗英法侵略战争的阿联塞得港的儿童的时候,我拉着他们温热的小手,望着他们背后蔚蓝的大海,童年的海恋,怒潮似的涌上心头。多么可爱的日本和阿联的儿童,多么可爱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

(原载《人民文学》1962年10月号)

闲情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地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小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地觉得空灵神秘。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地,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饱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地映在窗帘上,又急速地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地,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地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地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停,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匆匆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坡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已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原载1923年6月15日《晨报副镌》)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地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地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巅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物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地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原载1921年6月25日《晨报》)

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季候上的春天,像一个困倦的孩子,在冬天温暖轻软的绒被下,安稳地合目睡眠。

但是,向大自然索取财富、分秒必争的中国人民,是不肯让它多睡懒觉的!六亿五千万人商量好了,用各种洪大的声音和震天撼地的动作来把它吵醒。

大雪纷飞,砭骨的朔风,扬起大地上尖刀般的沙土……我们心里带着永在的春天,成群结队地在祖国的各个角落里,去吵醒季候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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