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蕴的脸色并不好看，轰杀一轮乌鸦，心中颇为气愤，他猛然提速，朝庭院深处纵去，口中喝道：“好个道轮，果真是敌友不分，若非我自幼修持禅定，必被你法术所慑，性命皆休，你给我滚出来！”

“呵，枉你还是个出家人，怎地这般口是心非呢？你心中早已著相，对我已有怨忿之意，有着和我一较长短之心，杀你也不冤！”一个声音响起。

舍蕴闻言，脸色一变，这人居然能够知道自己的想法么？虽然要说自己对道轮有怨忿之意，稍有过之，但就算没有怨，忿是有的。此人自命不凡，独断独行，带走了惊鸿，停留在塞外丝路之上，等于将惊鸿置于火炉之上，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在舍蕴看来，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并不高明，还不如他带着惊鸿，远走高飞！这让他如何能不忿？

但转念一想，这是试探之言，以道轮对自己的了解，应该绝对不在漓泣之下，漓泣当初尚且能对自己品头论足一番，这道轮的一身道行还在漓泣等人之上，如何就不能了？

此人能有盛名，果真不好对付，不但法术精妙，更处处都是心机。

再也不开口多言，舍蕴杀光了所有乌鸦，却并没有找到道轮，这时，他已来到一座古塔前。

古塔前摆着两件物什，一把琵琶，一件女子的黑裙。

这是什么意思？舍蕴不解起来。

“是谁？”舍蕴猛然转身，不知道何时，他身后居然直直的立着一个人，一个男人，披散着头发，身上仅穿着一件薄薄的圆领长衫，赤着脚，邋里邋遢的样子，让舍蕴略皱眉头。舍蕴注意到他的双脚，明显的有很多老茧，这是长期在沙地上行走，才能留下的茧子。除此之外，此人可以说毫无特点，身形颀长却极为单薄，好像连阵风都能吹倒，双眼更是无神，脸颊凹陷，几无血色可言，嘴唇更是惨白，这个人就好像是一个刚刚卧病在床至少两个月的痨病鬼，猛然以站姿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看上去甚至还有一点瘆人。

“你不必害怕，我已有很久没有出来走动，前几天才刚刚出来走了走，听到了很多关于我和我娘子的传言，可怕的不是这些，可怕的是我的娘子好像还被别人打成了重伤，还走丢了，想不起回家的路。我看你虽然是个出家人，可你也应该能体会我的痛苦，是不是？”

舍蕴问道：“你家的娘子，叫什么？”

那人想了想，居然摇头说道：“我好像忽然不记得了！想不起来！”

舍蕴道：“你既然连你家娘子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又如何知道她被别人打成重伤，如何知道她走丢的呢？”

那人道：“是它告诉我的。”他指着摆放在古塔前的那把琵琶说道。

舍蕴愣住。不过，这一看，舍蕴也发现自己先前还有遗漏，那琵琶和他所见过的所有琵琶应该都有所不同才对，外形不说，至少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五根弦的琵琶。

“它虽然可以弹出声音，可它好像并不会说话！”舍蕴很快补充道：“只有人，才会开口说话。就好像你，虽然记不得你的娘子叫什么，至少你还有嘴巴，你至少可以用你的嘴巴很清楚明白地告诉我这一点！”

“你错了！不是它不会说话，而是它说的话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听不懂！它虽然没有嘴巴，你虽然有耳朵，可你不能因为你听不懂就否认这一点！”那人争辩。

舍蕴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为他自己的莫名其妙而感到好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这样一个人说着这样的疯话，和这样一个人争辩这些无聊的事情。

舍蕴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却被那人伸手拦住。

那人不大高兴道：“你不信我，对不对？”很快他自己又接着说道：“你不信，我可以立马证明给你看！”

舍蕴只好看着对方，他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个痨病鬼，只好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看着对方发疯。

“你这样的和尚，怎么说呢？我走遍天南地北也很少见过你这样的和尚，你有慈悲心肠，必然是因为你有一个很好的师父，有着很好的教养，本来我不怎么好意思来麻烦你，可人命关天，也许很快你就能听懂我的琵琶开口说的话，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帮我找我家娘子，如果你找到了她，请你记得帮我把她带回来！”那人走过去，抱着琵琶，低着头说道。舍蕴忽然发现，他非常爱惜他的琵琶，舍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爱惜一把乐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舍蕴当初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像惊鸿一样，那样爱惜她的宝剑。这个人抱着他的琵琶，他突然变得有着说不出的温柔，有着说不出的爱意，也有着说不出的悲伤，舍蕴几乎要以为，他怀中的琵琶就是他的娘子。

舍蕴颇为动容道：“如果我见到你家娘子，我一定帮你把她带回来，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那样我才好找到你！”

“我记得孔雀河畔，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三棵梧桐树，我会经常去那里，你如果想要找我，去了那里，你一定可以见到我，就算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最多等上一两天，我就会出现的！”那人说着话，他的手忽然按弦，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面板，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节拍却能够立刻引人入胜，他手法娴熟，表情轻松随意，一看这架势，舍蕴立刻判断，这定是一位精通音律、琴艺高超的技师，也不知道因何缘故，竟然落魄如斯。

舍蕴本来还想开口询问对方，孔雀河畔怎么会有梧桐树？那可不是在大漠之中能成活的，难道是对方口误？不过，看到对方十分投入，且仅仅几个拍打面板的节拍，就能让自己颇为惊艳，也就不好再开口打搅，先听听也无妨。

这时候，那人拍打面板的手，已经开始弹拨丝弦！手动，曲起，那琵琶瞬间恍若有几十根弦，弦上有几百根指头，或缓或急，忽高忽低，百变不穷。随即大弦弦音低走，似山谷马奔，在淌着潺潺的溪流中，金戈铁马，刀枪交鸣；时而弹拨小弦，轻灵如天上的白云，似白云中的仙子，翩翩起舞；时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待到曲末时分，那弦声好像不见了，犹如蓓蕾初绽的花瓣儿，盛开着一只只精致的小风铃，竟传来叮叮当的响声；曲终收拨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五弦一声如裂帛！

舍蕴已有些痴了，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感到余音久久未散，让他愣了神。猛然间，弦音已停，一道灵符却飞出，直击舍蕴脑门，舍蕴猛然回神，吃了一惊！

这人明明弱不禁风，是个痨病鬼一样的弱鸡，若不是有这样的判断，舍蕴怎么可能对此人没有防范？但是，不等舍蕴避开，那灵符已击中他的脑门，只听轰的一声响，别说是人的脑袋，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被震得稀碎。

舍蕴的脑袋没有稀碎，但他整个人已飞了出去，狠狠地砸落在地，又滚了两滚，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痨病鬼站起来，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轻轻放下琵琶，放在石台上，他放得很小心，他依然很温柔。放下琵琶后，他连看都没有看舍蕴一眼，转身就走。

叮铃铃……

身后忽然人影一闪，道轮出现了。

“渊鱼，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道轮？我知道你一直在附近，早就想要对我出手，不过你这个样子，恐怕已不是我的对手，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你早就身首异处！”那痨病鬼止步，背对着道轮淡淡说道。

“是么？如果你真有战胜我的把握，为什么要用诡计害死这个和尚？”道轮呵斥道。

痨病鬼没有回答，有些话他认为也不必回答。

道轮道：“你只不过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猜到我想要拿下这个小和尚，用来对付你！虽然你并不知道我要怎么去用他来对付你，可你依然半路杀出，将他害死！渊鱼，你用这样的卑鄙手段，害死一个这样的弱者，实在让我很失望！”

“卑鄙并不重要，我只不过不希望再死更多人！你我之间的游戏，很快就有个了断，道轮，随便你怎么说，总之珍惜你最后的时光，我会来找你的！”痨病鬼说到这里，不再停留，依然是缓步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道轮居然并未对他出手，望着渊鱼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道轮眼神闪烁，咬了咬牙！他明白，渊鱼虽是死敌，可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那也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在那之前，他们都会留着最后的底牌，不会孤注一掷！

这是死敌之间的秘密。

死敌之间会有什么秘密呢？

也许只因为，他们哪怕有一万个不同，再怎么水火不容，至少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深爱着同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