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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十五章 寄生动物 1

  • 作者:吴晓波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25:34
  • 章节字数:7756字

“吾取诸于商贾,非取诸民也。”

——钱大昕,《大学论·下》

满洲人入关,以数十万铁骑征服上亿人口的帝国,看上去很象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所以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对反抗势力的暴力征服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满洲人在江南和广东地区遭到的抵抗尤其激烈,因此屠杀也最是惨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洗岭南”,从这些名词中分明可以嗅出当时的血腥,繁华百年的工商经济再度遭到毁灭性打击。

政权初建时,满人对汉人极端不信任,在商业上只肯依赖和扶持与自己有特别关系的人,因此也出现了类似于元代斡脱集团那样的商人群体。不过,这些人不是其他少数民族,而是汉族中的早期归顺者,他们被称为皇商,当时共有八姓家族,分别是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史称“皇商八大家”。

山西介休的范家是八大皇商之首,当家人名叫范永斗。

明崇祯年间,范永斗在张家口开设商号,从事马匹买卖,他与王登库等八个来自山西的商人家族控制了当地的马市贸易。往来商客之中,来自东北的满人是最大买家,他们用皮毛、人参等特产换回马匹、铁器、盐和粮食,范永斗做生意,非常讲求信誉,“与辽左通货财,久著信义”,在这过程中,他与满族上层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满人攻入中原后,马匹、军械等需用大增,范永斗等人便成了最重要的采购商之一。

清王朝建立之后,厚赏八大家,顺治专门在紫禁城设宴款待,并许以官职,范永斗等人竭力推辞。于是,顺治封他们为“皇商”,也就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商人,籍隶内务府。清政府把张家口附近的五百里地赐给他们开垦,义务是“每年办进皮张,交内务府广储司库”,以供皇家专用。其中,最大的得益者是范永斗,他受命主持贸易事务,还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由此,范家又被民间称为“皇家参商”。

“战争是造就超级富豪的重要路径”,介休范家是这条定律的重要实践者。范永斗靠依附满人,成为家产百万级的富豪,而到了他孙子一辈,则靠发战争财成了千万级富豪,也是实际上的清初首富。

康熙执政时期,多次出兵平定新疆叛乱,由于路途遥远,且经沙漠地带,运送军粮成了一个突出的困难,每石米运到军中需120两白银。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准噶尔部再次叛乱。范永斗的两个孙子范毓宾(香宾)与范毓奇(香奇)根据自己从小随父在塞外经商、熟悉道路的有利条件,认真核计,联名呈请当朝,自愿以低于朝廷运粮三分之一的费用运送军粮。康熙闻奏,立即批准。

从此,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范家成为最重要的军粮运输商,他们多次“力任挽输,辗转沙漠万里,不劳官吏,不扰闾阎”,所运军粮都是“克期必至”。军粮的价格――包括粮价和运杂费在内,开始时每石为40两白银,以后主动降为25两、19两。不仅如此,范家还承担了运粮的风险,《清史稿》记载,1732年(雍正九年),因敌寇侵袭,军粮在运输过程中损失十三余万石,范家“斥私财补运”,为此花费144万两白银。在康雍乾三朝,范氏总计运输军粮百万余石,为政府节省费用600余万两。

范家对朝廷的报效当然也得到了政治和经济上的补偿。1729年,雍正特赐范毓宾(香宾)为正二品的太仆寺卿衔,成为名符其实的“红顶商人”――后世另外一个更出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被授从二品的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在官衔上尚不及范家。范毓奇(香奇)考上了武举,从千总干起,当过天津镇总兵,累官至广东提督,1750年(乾隆十五年)去世,在《清史稿》中有一段500来字的小传。

据山西籍的经济学家梁小民考证,范毓奇(香奇)也是惟一一位被写进了《清史稿》的晋商。换一个角度来说,煌煌《清史稿》凡536卷,只留了区区500个字给清朝最重要的商帮集团――而且还因他是总兵、提督之故,不得不说是商人阶层被正统史家边缘化的一个佐证。

除了政治上的表彰之外,范家在经济上的实惠当然更大,最重要的一项是,获得了北方中国最主要的两大盐场――河东与长芦的引盐经营权,范家摇身而成盐商之首。仅在长芦一地,范家就持有盐引10718道,按每道引200斤计,www.youxs.org。而且,限定的销盐地区条件十分优越,靠盐场近,人口稠密。范氏在潞安、泽州、直隶、河南建立了庞大的销售网。1732年(雍正九年),原来在大兴等八州县承办盐业的皇商李天馥积欠30多万两盐课银,面临破产,范氏收购之。最兴盛时,范氏供给1000多万人口的食用盐。

范家还进入了当时获利甚丰的铜业贸易。清初以白银为本位货币,但民间交易多用铜钱。国内原铜缺乏,康熙年间起从日本进口铜。最初由沿海民商承办,用国内的丝绸、茶叶、电器、药材及其他杂货换取日本的铜,利润极高,据记载,“大抵内地价一,至倭可得五,及回货,则又以一得十。”范氏联络张家口的五家皇商,要求承办对日铜贸易。从乾隆三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氏贩铜每年60万斤,占进口量的1/5,乾隆三十一年后,年贩铜140万斤,占进口量的三分之一强。

作为清朝早期最出名的皇商家族,范家极盛之时,家产遍布南北各地,在山西、直隶、河南有盐店近千家;在天津沧州有围积盐的仓库;在苏州有管理赴日船只的船局,洋船6艘;在北京有商店3座,张家口有商店6座,归化城有商店4座;在河南彰德府有当铺1家,在张家口有地106顷,各地房产达千余间。此外,范氏还从事木材、马、皮毛、人参等贸易,并与英商进行玻璃贸易,开采铅矿。范氏家族有五十多人被授予官职,行走政商两道。范毓宾(香宾)在老家介休张原村修筑范家大院,极尽奢华,被当地人尊称为“小金銮殿”。

范家因官而兴,所做生意也大多与政府有关,所以,其命运的把柄也自然握在官家手中。雍正晚年,北方军情动荡,运粮业务遭遇损失,户部追缴262万两银子,范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白银,约定分五期偿还,由此种下衰败的祸根。到了乾隆后期,四海安定,范家的利用价值已然耗尽,就成了被围猎的对象。1782年(乾隆四十六年)前后,日本幕府政权以铜矿开采殆尽为理由限制出口,曾经暴利的铜业突然变得无利可图,以皇商身份承包铜进口贸易的范家一时间进退失措,朝廷的官员们乘机催讨官铜,范家只好到市场上去高价收购,由此欠下巨额债务。

两年后,朝廷以欠款340万两白银为由,抄办范家。至此,“狐兔死,走狗烹”,风光无二的皇商模式走到了凄惨的尽头。在这一部企业史上,介休范家的兴衰史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标本,“看它起高楼,看它宴宾客,看它楼塌了”,这样的故事一再重演,并且情节相近,结局类似,从来没有什么新意,这是最让后人沮丧的地方。

大清帝国前后延续了268年,总共有十个皇帝。位居二、三、四位的康熙在位61年、雍正在位13年、乾隆在位60年(实际执政64年),从1661年到1799年,凡138年,占了清朝的一半,这段时期被称为“康乾盛世”。

盛世的标志有三,一是人口的迅猛增加,清朝初建时全国人口约在1亿到1·2亿之间,乾隆晚年时已超过了3亿;二是中央财政日渐丰腴,康熙去世时,国库盈余有800万两白银,雍正留下了2400万两,乾隆留下了7000万两。三是百年太平造成民间生活的安逸,商人阶层由俭入奢,工商繁荣。

然而在社会进步的意义上,“康乾盛世”其实是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周期性复苏,中国社会仍然在超稳定的状态下平铺式地演进,在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上没有发生任何本质性的突破。民国学者傅斯年曾对此有深入研究,根据他的观察,中国只要有70年稳定期,必定重获繁荣,从秦末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中兴,期间均不过两三代人,“康乾盛世”无非是这一周期的再次重演。

如果站在人类发展史的角度上,我们更会发现,这所谓的“盛世”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在西方史上,17世纪是一个智力大爆发的时代,英国哲学家阿尔弗雷德·怀特海称之为“天才的世纪”,在这一百年里,出现了开普勒(德国)、伽利略(意大利)、笛卡尔(法国)、牛顿(英国)、费马尔(法国)、莱布尼茨(德国)、帕斯卡尔(法国)等天才级大师,他们在天文学、物理学、数学、社会学、哲学等多个领域进行了开创性的工作,并集体地奠定了现代科学殿堂的基石。

在科学启蒙的推动下,历史开始跑步前进,速度达到了令人头昏目眩的程度。其后的一百多年,正好是英国经历了产业革命的全过程,新的生产力像地下的火山,猛然喷涌出来,洗荡天地,工农业产量成百倍地增加。与此同时,政治文明的进步同样迅猛,西方各国人民通过立宪制和“代议制”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化,把他们关到了法律的笼子里。

在清帝国的北方,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也开始了自己的近代化之旅。1703年,比康熙皇帝小十二岁、年轻的沙皇彼得一世力排众议,决定将首都从莫斯科迁移到芬兰湾和波罗的海边的一块沼泽地上,日后证明这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它使得落后的俄罗斯由一个内陆国家变成了面向大海的帝国。彼得几乎把全欧洲最时髦的建筑都搬到了这座被命名为圣彼得堡的新城市中,在那个马车年代,圣彼得堡的街宽已达20多米。彼得日后以“大帝”名垂历史,他以及他的子孙们让俄罗斯成为了一个新崛起的大国。

与西方相比,东方的情景则恰成对比。

清代的皇权尤胜于明代。明王朝取缔了宰相制度,集独裁于皇帝一身,不过它还有内阁制,大臣尚能公开议政,而到清代,则以军机处取代内阁,将一国政事全然包揽在皇室之内,皇家私权压抑行政公权,无复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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