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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梦魇之“诛法” 3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08
  • 章节字数:7236字

“嫁他,才不呢。那是头牛,仗着有把子臭力气,嚣张得很。”

琼心里有些慌,知道这事儿是难缠,只要人家在你门口点三下酥油,然后守在门,那你非答应不可,否则,人家会夜以继日地守下去。

“我可要出家了。”雪羽儿说,“要么,你娶我,宽三怕你爹。”

琼却说:“出家好。我也想出家。可爹说,我要是出家,他就天天打妈。爹盼我结婚,一结婚,我就叫他拴住了。知道不?他盼我结婚。他要是不盼我结婚,我就和你结婚。可他一盼我结婚,我就想出家了。”

“为啥?”

“他想叫我接他的班。”

雪羽儿笑道:“那就出家。我想出家,可妈说,出家苦,但要是宽三硬娶我,她就宁愿我出家。只要寺里的册子里有了名儿,宽三也就不逼了。”

两人去找舅舅,舅舅是大寺的活佛,总住持,虽不住寺里,却是总住持。寺里有个管家,管日常事务,有事了,来告一声,讨个令箭。平时,舅舅是懒得管那些俗事的。

舅舅的木屋在半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木头制成,上下两层,上层设佛堂,下层是居室、厨房等。这儿的山坡上有花,各色各样,在风中摇曳。琼的童年,就渗在花里了。

舅舅正在做朵玛,这是用面捏的食子,供护法用的,是给护法神的吃食。平时,舅舅在早晨做食子。此刻,已近黄昏。琼见食子呈三角形,就知道他要行诛法。行的法不同,做的朵玛也不一样:行增益法,用正方形食子;行怀柔怯,用半圆形食子;行息灾法,用圆形食子;这三角形,是诛法食子。据说,舅舅擅长诛法,但只是据说而已。琼老见舅舅行诛法,方圆村里也老死人,但不知是不是舅舅诛的?

琼说:“为几件东西行诛法,值吗?”

“咋不值?这不是东西的事,开了这头,谁都会欺你。连我都欺,还了得。”

雪羽儿说:“那你诛了宽三吧。”她讲了自己的事。舅舅笑了:“那是风俗,人家又不算作恶。再说,行法,得有法缘。无法缘,我也没办法。……要不,就按那法儿办,给你在尼姑寺挂个名,想出家也成,在家修也成。夜里,我叫格拉去办。……我要念经了,你们闭了眼,可不许偷看。”

舅舅的念经声响了,木屋里充满了嗡嗡声。这声音,很熟悉,已渗入灵魂深处了。琼马上进入另一个境界,一个祥和宁静的境界。琼很受用这境界,俗事里泡多了,灵魂就成了无所依的气球,忽悠悠晃,无着无落。他就会想这祥和,这祥和,是灵魂的家园。琼读经,诵经,持咒,为的就是要给灵魂营造一个家园。

琼想,那修的过程,就是修的意义。那活着的过程,也就是活的意义,可那活,明明是个巨大的虚无,时时无常,刹那生灭,那意义,也便是巨大的虚无了。活在一个巨大的虚无里,一想,便觉心虚了。

雪羽儿一把捏住琼的手,悄声说:“黑龙……两条很大的黑龙,嘘,好可怕。”琼说:“别乱看。”觉得那只柔软的小手正抖动,手心里汗津津的。琼头一晃,一种梦幻的感觉浓浓地漫上心头。老觉一切都似梦幻,这感觉一出现就觉得迷惘,啥都没了意义,老想:活着,有啥意思?

琼觉得,那梦幻的感觉,是阿甲传染给他的。遇阿甲前,他啥也懒得想,只像妈那样忍辱,像舅舅那样随缘。每日里,他念舅舅传的修炼仪轨,持咒,诵经,日子便忽悠悠过去了。除了指甲时时暴长外,他几乎觉不出时间。后来,遇上阿甲,阿甲老发那些议论,老问:“为什么?”不觉间,自己心里也有了许多“为什么”。

舅舅的念诵停止了,他举了那食子,边持咒,边往地上一扔。地上,便是碎散的面食。

雪羽儿不敢望舅舅,她的脸像挨了冻一样显出了青白色,身子也微微颤着。舅舅笑问:“没偷看吧?”琼说:“没。”舅舅说:“没偷看就好,一偷看,就染上龙毒,身子就发麻,就会得麻风的。”

雪羽儿的泪一下子涌出,“我的身子麻了,又麻又胀,我偷看了,见两条黑龙,在吃食子,有缸粗,吓死我了”。

舅舅笑道:“我说了,不叫你看的。也好,尝尝麻风的滋味。”

琼见过麻风病人,身子发烂,淌坏水,后来就死了。琼于是问:“有治没?”

舅舅说:“有,用我的尿洗。”他从床下捞过尿桶。

一见那浊黄的,泛着臭味的**,雪羽儿的哭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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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很大,木屋在山风里颤。西山上有红光溅出,鸟鸣也给染红了。

妈来了。妈说,得让娃儿早些出家,那挨刀货,啥事也干得出,保不定生出个啥方儿,就把娃儿毁了。舅舅说:“能毁了的,不是真的法器。若不是法器,出了家,也没用。你不见,披了袈裟的,有几个修行人?”

妈说:“也倒是。”便睁了那干而深的眼睛望琼。

琼说:“出不出家,不要紧。身在家,心出家,一样。爹不是说,我若出家,他每天抽你五十鞭。我知道,他真做得出的。”

“没啥。”妈说,“叫他抽,娃子,只要你出家,妈叫他抽。那鞭子,挨上十天半月,也就习惯了。”又对舅舅说:“人大了,心会变的。没个笼头拴,心会野的。那群贼里,好些是良家弟子。那宽三,嘛呢子念了一亿呢,还不是当了强盗?”

“也倒是。”舅舅说。

妈说:“再说,人大了,心也就大了。那的口儿一开,心就野了。怕的是到了那时候,也由不了他。”

“也倒是。”舅舅说。

琼懂妈的话,妈说他到了想事的年龄了。那事,当然是男女之事。妈老说:“红尘是火狱。”琼也信,从妈的身上,他信红尘是火狱。妈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舅舅说:“这世上,最能坏人道心的,不是别的,是女人。好多法器,就坏在女人手里。”很小的时候,舅舅就这样说,琼就信了。所以,除了在观本尊时想女相外,他尽量不想女人。可是,他不想,身子却想,而且,那股火燥燥冲突的劲儿时时袭来,他就极力收缩**,把那热,提向头顶,融入顶轮的明点里。

“你呢?”妈问琼,“想出家不?”

琼望望舅舅。舅舅正斜了鼻烟壶,把黄末倒入手心,拇指挑一点儿,塞向鼻口,一吸,打个响响的喷嚏。

“你要挨打的。”琼说。

妈说:“妈不怕。那挨刀货,老用这话唬人。怕这怕那,你终究会成了他的猎物。你要是当了强人,妈还有个啥活头?……自小儿,我就跟他抢娃儿,他往西拽,我往东扯。幸好有你,也幸好有佛菩萨加持,娃儿才没变坏。可他,老骂我,说我把一只虎养成了猫。他老了,指望娃接班呢。”

舅笑道:“他还当是皇位呢。”琼也笑了,想,爹也真是好笑,亏他想得出来。

妈说:“到四月八,剃度吧,就定了。推了一年了,再推,他硬要给娃子娶妻。一娶,就由不了娃子了。”

“也好。”舅舅说。

妈走了。妈在风里,飘忽着走了。四下里暗了,山道却亮着。红霞在西山上迸溅着,树梢也猩红了。妈的身子很消瘦,那瘦,一下下缩着,渐渐不见了影儿。琼想哭,他很想对妈说:“我不想出家。”有时的心里,出家是个很灰的字眼,多绚丽的人生,一出家,就变成黑白照片了。有时想,当个爹,也没啥不好,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只要守住底线别抢穷人就行了。你不见,爹把肉分给穷人时,他们笑得多开心,那劲道,比听和尚念经美多了。可是,这念头一现,琼就提醒自己:错了,错了,妈是对的。

舅舅说:“你妈的话也对,就四月八吧。”他的话很像梦呓。

天渐渐暗了,穿林而过的风带着哨声,像夜兽怪啸。一入夜,都这样,这声音看似嘈杂,却惹来了静。那哨声里,有种巨大的静。小时候,那风那静,那舅舅的诵经声,就一晕晕荡来,融入他的梦,融入他的生命。

舅舅点了酥油灯,取过个本儿,在中间找个空白天头处,写几个字,笑道:“那雪羽儿,也算明白人呢。”琼知道他往尼姑册上填雪羽儿的名字。村里有好些人家,怕女儿遭歹人纠缠,还没成人,就叫出家了。当然,这出家的,只是个名儿,人入寺也成,在家也成,没人管的。

忽然,舅舅笑了。他说:“那屠汉,送东西来了。”琼知道舅舅老这样,老说些没发生的事。“他想偷偷送还,可迟了,法也作了,咒力起作用了。你知道,那诛法,是黑龙诛法。想学不?”

“不学。”琼说。都是命,他想,谁都没有权利去夺别人的命。舅舅问:为啥?他就这样答了。

“可你知道不?那诛是最究竟的度。对恶人,教化是不起作用的,只好诛了。一诛,他也就到净土了。”

琼想起了阿甲的话,问:“净土是啥?”舅舅说:“净土就是净土。”他仿佛知道琼接下来要问啥,就说:“以后,你少跟阿甲搅。那小子,很聪明,但可惜是小聪明。”

琼想说:“小聪明问住了大智慧。”可又怕舅舅生气。不过,说实话,自遇了阿甲,那问题就老在心里,“成就之后,到哪里去了?”若连这问题都解决不了,还修个啥行?

舅舅问:“出去看看,屠汉来了。”

琼出门,光也跟着扑出来了,果然见张屠汉提个袋儿,正往门口放。看样子,他是偷偷想放下后溜走的,见人出来,他一脸尴尬。

舅舅笑道:“只把锅留下,别的不要了。”

屠汉不语,转身没入风中。

琼不解,问:“他不是不承认吗?”

舅舅说:“那食子,落入他家中了,他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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