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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里的蚕豆声 2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15
  • 章节字数:7488字

臭气越来越浓,那真是恶臭。雪羽儿闭了气走。她想起了村里人的许多不是。她懒得跟他们打交道,甚至也懒得想起。久爷爷老说她菩提心不够,叫她多发菩提心。在每日的观修里,她虽然老为众生父母消业祈福,但她的众生里,似乎并无村里人。一想起那些曾叫妈受过苦的人,心中就会腾起一股嗔意。久爷爷说,你最该杀的,是嗔心。记住,火烧功德林呢。

舅舅家的庄门紧闭着,雪羽儿不用敲,只一错,就错开了挂着的锁扣。三转儿正躺在院里晒日头,一见雪羽儿,三转儿露出一丝笑。他的五脏六腑已没了支撑,都堆到下腹里去了。但三转儿的笑还是很灿烂。他欢欢地叫,妈,姐来了。好一会儿,见舅母出了门。舅母脸肿着,眼睛成缝儿了。她只是礼节性地嗯一声,让雪羽儿进了屋。屋里有一层灰,想来好多天没擦了。舅舅在炕上躺着,见雪羽儿进来,他挣扎着起了身。他啥也没问,但雪羽儿觉得他说了好些话。她想,自己上回惹了祸,也许连累了舅舅。

舅舅虽然识几个字,但因为穷,加上舅母又风流,村里没人看得起舅舅。据说舅母的裤带可以向村里的任何男人解。闲时,男人们就在南墙湾里探讨在舅母身上的感受。又据说,舅母老打舅舅,每次,她都将瘦小的舅舅摁在地上,压上自己碾盘一样的屁股,直压得舅舅嗷嗷大哭。但舅母也有舅母的好,舅母干活猛,每到秋收时,谝子就指着成熟的麦地说,割一亩,给三个工。也就是说,割上一亩地,能挣三天的工钱,舅母就能从半后晌一直割到次日上午。她一昼夜能割一亩五分地,就是说她一天能挣四天半的工钱。舅母是村里挣工钱最多的人。因为她的能干,每到秋上结算时,舅舅才能从家府祠背回勉强能维持多半年的口粮。

舅舅爬起身,他啥也没问。他没问当然好,雪羽儿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她掏出狼肉,三个娃儿扑了过来。舅母抡起巴掌,只几下,就扇倒娃儿。娃儿们直了声嚎,他们的嚎像在呵气,没有声音。雪羽儿想,真饿坏他们了。她取过切刀,切了几块狼肉,分给他们。三转儿接过自家的那块,一口吞了,又一把抢过哥的那块,风一样出去了。老二大哭,雪羽儿又给他切了一块。

瞧,丢人现眼的。舅母叹道。

雪羽儿没说啥。她不喜欢舅母。舅母的脸浮肿很厉害,因为她老趁舅舅外出时往家中引贼汉子,雪羽儿最恶心她。某次过年,妈叫她去看舅舅,一进门,见炕上偎几个男人,舅母跟他们打闹着,没理睬雪羽儿。自那后,雪羽儿很少进舅舅家门。

雪羽儿问舅舅,村里咋死了这么多人?库房里不是有粮吗?

那是战备粮。舅舅说。谝子派族丁看呢。村里差不多的人家都死了人,全家死了的也有好几户,再这样,全村都没救了。舅母说,要死,都死光才好。她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雪羽儿打个冷颤。怪怪地,她觉得舅母变了。以前舅母虽然很浪脏,身上却无这种阴冷味。她想,仇恨会叫人变恶的。

雪羽儿给舅舅喂块狼肉,舅舅咕嚅着嘴。他的眼窝深枯枯的,眼珠儿瓷了似的。咕嚅了好一阵嘴,舅舅说,没救了。这日子,熬不到冬天了。

雪羽儿说,麦子虽没成熟,也有些面仁了,偷些来,吃呀。舅母一听,慌慌地四下里望,说,你快别胡说,你不知道,谁偷青,打死白打死。山洼里的那些尸体,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叫打死的。

舅舅说,丫头,你弄些水,把这肉多煮煮,我咋嚼不动?雪羽儿应一声,她到外面弄些麦草,一揭锅盖,却发现锅里已长了绿毛。那股熟悉的恶臭扑了来。一扭头,舅母正阴阴地望她。她忙捞过锅铲,铲了那些绿毛,才发现那发出恶臭的,是几块肉……就奇怪,他们哪来的肉?听得舅舅解释道,是和尚送来的羊肉。雪羽儿忍了恶心,将那臭到极点的黏物铲入一个破脸盆。一根手指却突地跳入眼中,那指甲亮亮的,正朝她笑呢。

舅母讪讪地笑道,得生个法儿活呀。

雪羽儿忍住恶心,洗了锅,添些水,煮了狼肉。她老觉得舅母的眼睛在她身上扫,她不敢回头。因为那神气,很像饿死鬼望蒸馍。她觉得很腻歪,入了几把火。她走出院门。娃儿们正远远地望锅呢。她想,娃儿毕竟是娃儿,等肚里有些食,就欢实了。忽然,却见三转儿偷眼望她,那神色,竟也和舅母一样。她不由得一噤。

烟洞里的烟直直地升上了天空,升到高处,又散落下来。院里朦胧了好多。她觉得烟也有了同谋的味道,它们诡秘地向雪羽儿漫来。梦幻感更浓了。

雪羽儿又抱捆麦草,进了屋。舅舅问,她好吗?舅舅总用“她”代替“姐”。雪羽儿嗯一声。入了几把火,锅里蒸气四溢了。火光从灶火里溢了出来。一见那火光,雪羽儿有些好笑自己了。她想她真是神经过敏。果然,这样一想,就发现舅母的眼里只有感激,但舅母啥也没说。舅母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定然不想让雪羽儿看到自家的窘样。雪羽儿很想说,这年月,都这样。但她知道,一说,舅母会难受的。她想,还是啥都别说的好。

煮了一阵,雪羽儿用筷子戳戳狼肉,软和多了。她捞出一块,撕成了长长的丝儿,浇了热汤,问盐在哪儿。舅母说,不尝咸味半年多了。雪羽儿端过碗,给舅舅喂。舅舅先喝了几口汤。这时,雪羽儿忽然可怜舅舅了,因为她从舅舅脸上发现了母亲的影子。她心里腾起一股暖暖的东西。她夹起狼肉喂给舅舅。听得耳旁轰隆着,原来是舅母正举了勺子喝汤。娃儿们扑了来,舅母一推,娃儿们便跌到门外了。却没人哭,都爬起来望爹妈的嘴。雪羽儿鼻子一酸。

吃了半碗,雪羽儿说行了,别胀坏。她端过碗,朝娃儿们喊一声,他们便欢欢地扑了来。雪羽儿一人一口地喂。她想,应该多带些狼肉的。

舅母说:丫头,别走了。黑里,我给你说些事。

雪羽儿望望铺着一层灰土的炕,皱皱眉头。她说不了,妈会急的。其实来时妈说过,要是迟了,叫她明天来,千万别走夜路。雪羽儿也不想走夜路。一想沿途的那些尸体,她就头皮发麻,但她也怕舅舅家的炕。

舅舅说,住下吧。夜里我给你讲你妈的事。说不定啥时候,我就到另一世了。

雪羽儿想,也好,就囫囵身子滚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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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孤孤的月光从蒙了塑料纸的窗户里透进来,照着炕沿上的一溜人头。

舅母带了三转儿住里屋。里屋的炕上铺着麦草,舅母跟三转儿就在麦草里滚着。雪羽儿很有些过意不去。

舅舅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说梦话。舅舅讲着妈的故事。有些,雪羽儿听过。比如,妈说死了好多人,人头跟滩上的乱石头一样滚着。妈说,那些骑兵爱砍人脑壳,他们吆了马,吼叫着而来,妈梦魇一样跑呀跑呀,身后密雨般的蹄声也梦魇一样裹了来。一个个人头飞了,它们边发出惊恐的叫,边在空中打着旋儿。它们大张着口,很想咬拿刀的人,但最后只咬了一嘴的沙石。后来,它们被吊在马屁股上,成了人家功劳簿上的一个道儿。

舅舅说,你妈跑呀跑呀,跑不脱那梦魇。刀子们呼啸着。后来,妈身边的男人们的脑袋都飞了,女人们被赶到一处大院里。那狞笑的男人中,就有你妈后来的丈夫。

就这样,舅舅叹息道。妈当了俘虏。

妈没说过她后来的故事。

村里人都知道她后来的故事,可雪羽儿不知道。

雪羽儿知道,妈不想揭那伤口。

舅舅说,不说了。屋里就寂了。

白孤孤的月光照进屋里,照着炕沿上的一溜脑袋。

雪羽儿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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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里响着吃蚕豆的声音,在夜空里很瘆人。雪羽儿没有睡意。舅舅空空洞洞的话还在心头响。月光照着舅舅的脸,舅舅在拌着嘴。他在吃着月光。月光的味道定然很美,舅舅一脸幸福。只是那拌嘴声很响,有种怪怪的味道。娃儿们都睡了,但雪羽儿却觉得他们都眯缝着眼望她。远处传来狼和野狗咬战的声音,闹嚷嚷的,也很响。

舅母仍吃着蚕豆,嘎嘣嘎嘣的。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蚕豆?好久没吃蚕豆了。记得,只有在族里分红之后,她才能吃到炒得干干的蚕豆。记得那味道很香。一听舅母吃蚕豆,雪羽儿的口水就下来了。

她想,舅母真贪心,只顾自己吃,连舅舅也不管了。

忽听得舅母叫了一声,雪羽儿——,雪羽儿——。雪羽儿想,要是舅母知道她在偷听,会难堪的,就没有应声。

窸窣声从里屋响起了。踢踏声出了里屋。雪羽儿很好奇,就眯缝了眼。月光下望去,舅母正往嘴里放的,竟是个手指样的东西。雪羽儿心一紧。舅母慢慢飘向娃儿们,她张了口,往娃儿们脸上呵气。她长长地吸了气,慢慢地呵出。雪羽儿知道她在给娃儿们喷精气。有时,村里娃儿病得很重吃不下饭时,当娘的就会在娃儿熟睡时,给娃儿一口口喷气,就能将妈的精气传给娃儿。有时,人们困到沙漠里时,两人也这样口对口呼吸,你呼我吸,就能活很长时间。雪羽儿想,舅母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

舅母喷了一阵气,又进了里屋,很快又出了里屋。月光照着她的脸,白白的有种阴气。雪羽儿见舅母脸上的肿消了,显得很受看。她想,怪不得村里男人爱黏她,她也是美人哩。却见舅母阴阴地望她,雪羽儿吃了一惊,也这才发现舅母手里提着一个姜锤石头。那尖尖的石头发出蓝幽幽的光,仿佛一团燃烧的鬼火。雪羽儿见过鬼火,蓝幽幽的,一丝一丝舔着天空,那模样,跟风中飞舞的驼毛相若。舅母慢慢地走来,影子般悄无声息。舅舅的拌嘴声没了,想来他已吃饱了月光。月光仍一晕晕荡进窗里,传递着一种阴阴的信息。舅母的眼睛也放出蓝幽幽的光,雪羽儿不怕舅母,却怕那蓝幽幽的光。她屏了息,极力叮嘱自己别怕。她悄悄动动手指,发现它们还自如着,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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