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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西夏的走水 1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24
  • 章节字数:7914字

命定的泪水在秋风里滑落

秋风如水

万泓秋水洗不去心头的热恼

那就由泪带出吧

挥洒成旱裂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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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堆书稿中,又出现了阿甲的故事。

书中说,自打阿甲躲过铁鹞子的追杀后,就进了金刚亥母洞,成了一个僧人。

这阿甲,似乎是西夏的阿甲。我同样不知道他跟别的阿甲究竟是啥关系?

书中说,阿甲很精进。阿甲老是闭关。他老是待在山洞里,老是与世隔绝地坐禅。山下的老者很敬佩阿甲,就打发女儿给阿甲送饭。阿甲日中一食,女儿就每天一送。

这故事暗藏无穷玄机,蓄势待发,有无数的可能性。

我于是神秘地一笑。阿甲便鬼鬼地看我。

我问:阿甲,他真是阿甲吗?

他说,傻瓜,你何必冬烘?在智者眼中,阿甲便是琼,琼便是阿甲,他跟你雪漠,原本是一体的呀!

噢,我明白了。我若是月亮,他们便是潭中的月影。

不是吗?阿甲的所有故事,也一直演绎在你的生命里。你同样是腐尸虫眼中的异端,同样被视为洪水猛兽,同样遇到了送饭的女子。她们用所有的生命,成全着你。你于是想,女性是伟大的母亲,她们是一群为梦想活着的生灵。

是的。你的今生里,最令你感动的,仍然是女子。

芥子纳须弥。小小的你我,同样是琼、阿甲及诸多人类的全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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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西夏的雪羽儿走入西夏的岩窟。

她家走水了。挑了满满的两缸水,忽然神秘地消失了,缸不漏,水却不翼而飞。这就是走水。它不是失火的另一叫法。走水就是走水。这水,一直在走,一直走了千年。

走水不吉。

走水之后,一家人可能缺水而死。

走水后,唯一的禳解之法是去找水,你不能到河里找,不能到井里找。你只需在戈壁上沙漠里走呀走呀,不定啥时,你就会发现一个牛蹄窝。那窝里,汪着一泓清凉的**。你只管将它捧了来,每人饮一滴,那灾便没了。这法儿,叫拾水。

瞧,那女子就去拾水。她出了那个隐没在绿树中的村子。那时的大地上长满了绿毛,山也长满了草木。那时的人不去破坏那个叫植被的东西。因为村里都信萨满。萨满说:“万物是有灵的,那草,那木,都不许去伤害。”千年后的科学驳斥了它。人们于是说:“噢呀,那木,伐了白伐;那草,烧了白烧。”山于是秃了,秃了就秃了吧,谁也管不了千年的事。

那女子很像雪羽儿。她袅婷了身子,穿着西夏人的服饰,走入你眼中的历史。你知道她在演戏。天地的舞台好大呀,一茬茬的人缷了装,一茬茬的人又招摇着走来。你不管这些,你只在乎你上台时的那一瞬。你多想定格了它呀,可你明明知道,这世上,没有能定格的东西。谁都是演员,谁都在倏忽,谁都彩虹般虚朦,谁都闪电似稍纵即逝。那就别叹息吧,连那叹息者,也不过是炎阳下的露珠。

你只管瞅了那女子。你看她踏上了那条湿漉漉的小路。因了昨日的小雨,小路滋润而洁净。她的步履充满诗意。你还看到了她眉间的笑意。那走水,似乎也是造化的游戏。

西夏的金刚家定然有他人,定然有许多你不熟悉的名字,但你的眼眸,却忽视了他们。这不怪你挑剔的眼。一个时代里,真正活过的,不过几人而已。其他生灵,仅仅是陪他们在活。不是吗?你可以翻开那本叫历史的书,五千年里,扎眼的,就那么几个寻常的名字。

别的芸芸众生,都叫那无常鬼吞了,留不下一点儿痕迹。这女子原本也一样。可谁叫我通了宿命呢。我像上溯的鳜鱼那样,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找呀找呀,终于捕捉了小道间跳跃的你。

我知道你去拾水,女子,我还是叫你雪羽儿吧。我也一直在拾水呀,可我拾不来涨满天地的绿意。但我会一直拾下去。雪羽儿,你能读懂我的心吗?我老想,我拾呀拾呀,哪怕我每日里只拾回一滴水,无量的大劫里,我定然能浇灌出心灵的绿。

你是否也一样像我,西夏的女子。我明白你的孤独。我明白,一个天大地大的岩窟里,那点儿寻觅实在微不足道,但你并不渺小。只要灵魂里有那粒松子,它长呀长呀,总有一天,就会参天的。

你的步履沉重而轻快,进入历史者都这样。我的女人,我多想也进入你的时空,去陪伴你。但你的影儿缥缈虚朦,我心念一杂,你就无踪无迹了。这个世界风沙太大,好多声音喧嚣着,它们总想弄脏我心灵的镜子。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你,望着你的孤独无助。我多想看到你的伙伴呀。可我知道,他们早没了,昨日的他们,早化为今日的尘土。

你出了村庄,走向戈壁。戈壁的颜色咋是黑的?都说是烈风吹的,我却知道,那是血染的风采。在黑黑的戈壁上,阿甲正在吹笛,我知道这就是羌笛。那笛声也响了千年,一直伴着凉州词。别理他,那疯子比无常更坏。我总是弄不清他的底细。

你踩着羌笛的音符,或者那音符应和着你,你们相偕着前行吧,别停下脚步。那本该你拾到的水,正在天地间的某个所在,朝你偷偷地笑呢。

说不清你寻了多久。许多时候,千年只有一瞬;也说不清你走了多少路程,许多时候,千里也只是一念。我只知道你寻过,真心实意地寻过那清凉的药。你想治疗灵魂的焦灼吗?

那点清凉从虚朦中渗出。我看到了,那正是你寻觅的水。它并不在牛蹄窝里,那是驼掌踩下的凹处。那本该映日的水里,正映出一个白狐子。你当然知道,它也寻觅了许久。

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打死它,它在喝你的命呢。”这声音很像阿甲,我有些看不起他了。可阿甲说,他从来没有喊过,是你自己在喊。

是吗?你定然也看到了那泓清凉。那么,你是否还看到那渴极将死的狐子,你只是傻乎乎瞧着它。狐子的长舌伸缩着,清凉渐渐没了。

我听到你的叹息了,你说:“喝吧,狐儿,谁喝也是喝。”

可我明明看到,你湿润的嘴唇忽然干涸了,由玫瑰变成了干山药皮。灵魂的焦灼已从你体内升腾,它们发酵成**的火。它们涨潮一样漫上。它们吼叫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干燥声。你明白它们是一群小人,但你别怕,那无常正蟒蛇般游来,很像阿甲那悠扬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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怙主的使者送来了玫瑰。那是黑玫瑰。这品种,怙主才有。阿甲终于明白,走水的灾难来了。

妈正将你要结婚的消息随风扬起。妈已去怙主处选择吉日。这是规矩,大夏的规矩更像规矩。这时,元昊已颁了秃发令,和后来的大清一样,留头不留发。男人的脑袋都光明四射。日头爷说,奶奶的,把我都比下去了。

元昊还定了许多规矩。许多规矩被历史吞没了,留下了一些,后来进了阿甲的日记。阿甲说:“咋成了我的日记?那是我们的日记。”我说:“成哩成哩,你们就你们的。那书,就算‘你们的’。”阿甲冷笑道:“你真是浅碟子。这书,不是谁写的,它本来就存在于天地之间。你,我,他,仅仅是它的出口。”

成了,就谈那规矩吧。

那规矩就是:所有结婚的女子,婚前,都要献给国师。因为国师是灵魂的怙主。这事,在《黑鞑事略》上有:“西夏国俗,自其主以下,皆敬事国师,凡有女子,必先以荐国师,而后敢适人。”

我明白了,阿甲。

妈于是劝那女子。

妈说:你哭啥?那不是规矩吗?女儿挥泪道:规矩便对吗?妈妈说:谁也那样?女儿说:谁也那样便对吗?妈妈说,那窟窿,谁捅也是捅。你不听皇上说了,那叫身供养,能积累无量功德呢。女儿说,我不要功德,我只想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妈妈说:那可是怙主呀,好多人,求之不得呢。女儿说:怙主也是个老头儿,头发白了,皮肤松了,眼角的眼屎也是眼屎,我还见过他抠鼻孔,老抠老抠,抠得人心里发潮。诵经时,嗓子眼里照样曳着老痰,跟村里的老汉没啥两样,我不愿意。

妈说,开始谁也不愿意,后来也就愿意了,谁叫人家是怙主呢。

你知道说也无用,就只有哭。那规矩没有不叫人哭。所有的规矩都在咬人,哭总成吧。好在泪水还充足,就由了性子,叫它们去冲洗心中的噎。羌笛的声音也很幽咽,它定然也流泪了。那就流吧,流它个地老天荒。要是能汪成池塘,就当成拾来的水,叫妈喝上一点儿,叫爹喝上一点儿。谁想喝,就来喝上一点儿,就不会失水而死了。

狐子的影儿清晰了。泪眼迷离里,它呆呆望你。我知道它在寻觅郎君,已寻了千年。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你别小看那身白毛,没有千年的功德,它仅仅是个畜类。瞧那毛,洁白如雪了,就成了仙家。

仙家在泪眼里来了又去了。用不着,你来也成,去也成,这本是你的家园。我的家园在哪里?我的家园里充满了规矩,可每个规矩里,都找不到我自己。

一个规矩却在笑着。关于那个规矩,阿甲的日记里记录甚详,有多少不想接黑玫瑰的女子,都走进那规矩里了。

听,一群女儿正唱呢:“同日死,命不惜。同睡寝,仍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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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的女子拽了西夏的阿甲,出了西夏的岩窟。那是个很怪的日子。那天早晨日出东方,大如车辐,红似鲜血,却无光亮。按西夏的说法,这不吉。发现这不吉的,还有许多人。他们在西夏的宫殿里,相顾失色,但那主儿却谈笑自如。记得,那是大年初一。西夏的大年初一,也是大年初一。只要是大年初一,就会有兆头的。他们是事后诸葛亮。他们知道,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枭雄,快要死了。

这人叫元昊。他有八个女人,名儿都怪。八个女人中,最淫荡的是没藏氏。她的男人叫元昊砍去了脑壳,正满门抄斩呢,没藏氏见势不妙,躲入寺院,削发为尼。某一天,元昊见到了她。她粉面含春,把元昊勾引得如醉如痴。此后的事情你当然明白了,那话儿,你也熟悉。这娘们儿的哥哥握紧了兵符。又一天,元昊抢了太子的妾。太子很生气,那汉子晃晃兵符,说,你去杀他,我帮你,世上竟有这号老子!太子于是挥剑,削去了元昊的鼻子。

就这么简单?

是的,大的历史结果,起因往往是一件小事。

不过,恶的结果,定然有恶的起因。那元昊舞弄了一辈子刀子,招来的,自然也是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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