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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做法器的皮子 2

  • 作者:雪漠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29
  • 章节字数:8626字

阿甲说,瘸拐大一见那女的,吓煞了,想这不是雪羽儿吗?听说她被判了无期徒刑,咋成皮子了?另几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反正不是金刚家的。后来,他问其中一人,才知道他们是从监狱里选来的。男的那几个,是死刑犯。

要求是:做一个手鼓、两个颅钵、四个大鼓、八个胫号。谝子说,这是上面要的。问啥上面,却不答。金刚家的上面多。都是上面。究竟是哪个“上面”?是乡?是区?或是县里省里?“上面”没明说。

阿甲一直没写清哪个上面,这成为金刚家的一个疑案。关于这话题,《金刚家训诂》里有多种说法,每一种都有道理,但又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于是,后来的学者认为,那事,说不准也是琼的梦魇哩。但因为这是一个扯不清的谜,为后来的许多学者提供了饭碗,每日里,他们像盲人摸象那样争吵不休,并渐渐演化为许多学术流派。好些博士就是研究“谜”起家的。一天,阿甲悄悄对我说,要是你想不朽的话,就在你的作品里弄上许多扯不清的谜。

阿甲说,那四个男的不说话,只冷冷地望瘸拐大,都一副文弱的模样,却不知为啥成死刑犯了?雪羽儿比以前丰满了,只是黑了些。

另一个同样弄不清的事实是,这个像雪羽儿的女子,究竟是不是真的雪羽儿?关于它,《金刚家训诂》也有多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金刚家被毙了的那几人中,就有雪羽儿。她一直没走出那个枪声激起血光的下午;另一种说法是,充当皮子的女子不是雪羽儿,真是另一个有点儿像雪羽儿的女子;第三种说法是,雪羽儿确实当过皮子。

阿甲的叙述,选用了第三种说法。

《金刚家训诂》还说,这些皮子,都是上头派行家选的,据说有相应的标准,并不是谁都够条件的。听说,男的要符合空行勇士标准,女的要符合空行母标准。听说,这批法器要用做非常重要的外事活动。但《遗事历鉴》中考证,这些法器也许是县里某个官员用于巴结省里的喜好法器或是有某种信仰的头儿。为了证明其论点,该书续作者还举了好些当时将死刑犯私自挪作他用的例子,比如,凉州中学的一个女生,就在行刑途中被活活地摘走了两个肾,因为怕影响效果,当时连麻药也没打,只用利利的刀儿剜出两个跳突突的东西,就飞快地送往医院,变成一个官员的腰子。在凉州,这号事儿很多,上头放个屁,下头就敢把日头爷剜下来。

阿甲说,你别听那些没影子的事,还是听我的叙述吧……瞧,谝子对瘸拐大说,你节省着用,要是男的够了,我就叫上头把雪羽儿赏你,当你的婆姨。

阿甲说,瘸拐大每夜都想婆姨,可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老祖宗干这活,用的是死人。当然,做这号法器,活人比死人好。比如那胫号,用活人的做了,可以吹“活”,到后来非常滋润油亮,而用死人的干骨头就永远是一副死人干爪骨相。阿甲说,在某个黄昏里,爹掘来了一个新死的小媳妇,给瘸拐大现身说法,教了那剥人皮、熟人皮,蒙人皮鼓、做胫号等的诸多窍门。爹说,那人皮,跟羊皮一样,死去的时间一长,就不好剥了。爹还教了好多法儿。瘸拐大想:这毕竟是四条命呀——阿甲说,他已将雪羽儿除外了,那点儿活,四个足够了。瘸拐大手艺精,不费材料。再说,那选材料的人,也懂行,挑的都是匀称的人,四肢也滑顺,没怪相。

瘸拐大说,你得挑个打后手的,心硬些的。

宽三成不?谝子问。

成。瘸拐大说:得用肥羊肉,好好喂几天,皮子才滋润。

谝子说,成哩,喂啥,给食堂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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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夜很快地漫了来,不一会儿,就将村里淹了。车院、家府祠和金刚寺以前同属于一个堡子。车院在堡子的外院,家府祠在堡子的内院,金刚寺本是堡子的家庙。族人们收工进了车院,那车声牛吼便撑满了堡子。羊们早已进圈。阿爸九老关了那扇大门,门扇沉重地吱咛着,把夜关到门外。檐下的马灯发出昏黄的光。光影里,是六神无主的瘸拐大。

阿甲说,自来了皮子后,瘸拐大不再驮水,不见那石堆,心里的堵泄了。吃饱了,穿暖了,就想那女人身子。虽说跟秀才娘子那回,有点儿糊里糊涂,也没啥太好的滋味,但过后回味时,仍能引起许多遐想和冲动。女人这东西,就这样,想时好,想不到手时更好;一旦压在身下,也就没啥大滋味,还不如饿时的羊尾巴香呢。这话,说来也简单,但真到那想头潮水似涌来时,也委实难受之极。

阿甲谈女人时的语气跟谈别的内容不一样,总是显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我发现这是他一直没能超升的原因。就是说,他虽然一直想证得“漏尽通”,但他从来就没有超越。无论他如何自视甚高,他仍然是个漏器。我于是怀疑,凉州女人有时在梦里发生的那些风流故事的主角,很可能就是阿甲。我曾采访过许多被称为神婆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地跟梦中她们认为的神有过,而且都得到了男人身上得不到的满足。但我一直不敢问讯阿甲,你知道,对这号事,他提起裤子就是男子汉,即使他真干了,也绝不会承认的。

阿甲说,自娘死后,瘸拐大很少回那小屋,总怕娘冷不防冒出的笑和拉二胡似的曳老痰声。入夜,就和族丁们滚在车院的大炕上,捣鼓那些皮匠器具。他把牛耳朵刀子磨得飞快,再查查熟皮的东西里缺了啥,就禀报给谝子,谝子就打发人弄了来。

雪羽儿吃了几日羊肉,脸上滋润了些,那清秀味,比天女只上不下。瘸拐大不怕别人,只怕宽三近水楼台,先叫他弄脏了窝子。一入夜,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有心前去盯梢,又怕别人笑话。但瞅个没人的机会,时不时将脑袋探入中门,见那关人的小屋没啥异样,才吁口气。

在阿甲的叙述中,琼又出现了。我一直没弄清,他叙述中的琼,跟生活中的琼究竟有啥关系?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种疑惑,同样适应于书中的其他人物,但我懒得去弄清这号问题,一是我没必要跟一个带点儿疯气的叙述者较劲,二是我发现世上许多事本来就是大幻化游戏,我怎能认假为真执幻为实?

阿甲说,琼一把扯了瘸拐大,往廊下走。琼眯了眼,四下里望望,问,你真要剥他们的皮呀?瘸拐大说,我也是上了弓的箭。琼说你想个法儿,能不能用别的皮代替?瘸拐大说,哟,那可不成。人皮是半透明的,花纹,质地,敲击声,都不一样。别说行家,外行人也一眼能看出。琼想了一阵,说,那就用我的皮做,放了他们。瘸拐大吓了一跳说,你疯了。听说,这些人是原该砍头的。琼说,人生来,不是给人杀的。那佛陀,还舍身饲虎呢,我为啥不能?就转身进了院门。瘸拐大感到很好笑,想,世上还有这等傻瓜?

阿甲说,瘸拐大瞅瞅四下无人,就溜进院门,往那关人的小屋前摸去。忽然,他听到一阵哼叽声。瘸拐大心跳加速,这声音,是秀才娘子曾在他身下发出的那种。他指头上沾些唾沫,捅破窗纸,屋里虽暗了,他还是看到了一切:那宽三,正裸了下身动作呢。瘸拐大倏然发紧,尖叫:“宽三,你个驴,咋操我老婆?”声音很大,一下惊出许多人来。谝子说:“瘸拐大,你说啥?”瘸拐大曳着哭声:“那宽三,操我老婆呢。”谝子笑道:“你怕是做梦吧,瞧,这是谁?”他身旁,站的正是宽三。瘸拐大疑惑地望望屋子。屋里却暗成混沌了。

宽三笑道,老子可不能白背坏名声,老子迟早要操一回她。

掌灯时分,族丁们去了家府祠,谝子叫他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别叫那皮子们跑了。又叫他们千万别乱说,一定要保守秘密。

半夜,那“皮子”,却不翼而飞了。

阿甲的叙述里充满了悬念。他问,你猜,他们会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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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神鼓响了。密密的鼓点,在琼的心上咚咚地敲。一点点星火,朝家府祠涌去。阿甲说,琼知道,很快,那星火就会散了来,在漫山遍野里搜寻他们。

阿甲说,琼当然知道,他闯大祸了。那神鼓,轻易不敲的。先前,只有在发生大事时才敲那鼓。那大事是:祭土地神,拜秧神,打冤家,闹社火,护坝。按规矩,神鼓一响,全村人都得聚到家府祠里,听候命令,叫赴汤,就赴汤;叫蹈火,就蹈火,不敢有半点儿犹豫的。

那几张“皮子”也觉出了啥,有了一些慌乱。

琼知道,谝子会辨踪,连轻捷的野兽也逃不脱他的眼睛,何况这几个“皮子”。

秋凉了,劲风吹来,琼打了个寒噤,想,听天由命吧。

琼说,瞧,他们开始搜了。天一亮,鹰都飞不出去。他们分开逃吧。四人四个方向,有多少力气,就使出多少,逃出了,是你们的造化。逃不出,就会叫人家活剥了皮。四人见那点点火光,已向四下里散开,就互相握一下手,没入夜里了。

琼扯了雪羽儿的手,向吴和尚山上的关房摸去。自游行之后,吴和尚很少住寺院,就在他师父的墓前搭了个木屋当关房。眼前的黑凝成一团,目光刺不开一点缝隙。雪羽儿几次踩空,幸好,叫琼扯起,才没堕入洼里。

琼的心跳得很凶。几年间,他昼里梦里地想这女人,没想到她竟会以皮子的身份见他。这年头,老出怪事,比人成了皮子更怪的还有很多,琼已见怪不怪了。

火把正撒向各沟各坎。琼觉得雪羽儿在抖,就使劲握握,扯了她,向山洼里舅舅的木屋摸去。那条游蛇似的小道叫夜淹了,但自打吴和尚上山后,琼常行这山道,送些吃食,哪儿凹,哪儿凸,早印心里了,就时不时提醒一声。

那木屋渐渐渗出了夜,琼吁口气。他握紧拳,狠劲擂那门。“是琼吗?”吴和尚开了门。琼很奇怪,吴和尚咋知道是他?吴和尚关了门,灯光撑满屋子。屋里,摆着各种佛像和法器。那手鼓,就是用两块头顶骨做的。上面蒙的,也是人皮。雪羽儿也许不知道。她和那几个人,就是准备做这号法器的。

吴和尚说:“你可闯祸了。”琼说:“我也是尽尽人力,成不成,由天断吧。”吴和尚沏杯水,递给雪羽儿,说:你瘦了。雪羽儿不说话,只接了水,慢慢地喝。

“他们很快会追来的。”吴和尚说,“他们会辨踪。再说,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得想个法儿。”琼说:“躲一夜再说。那四人,也分头跑了。”

“别给我说,我啥也不知道。”吴和尚说。

阿甲说,要知道,吴和尚虽是个成就师,但也是个世故的僧人。毕竟,人家在红尘上历练六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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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事历鉴》中记载,琼在做这事前,曾祈祷过阿甲。我不知道,琼祈祷的,究竟是哪个阿甲?那堆书稿中,有好几个阿甲,有《空行母应化因缘》中的阿甲,有守护神阿甲,还有《阿甲呓语》的那个阿甲,还有别的阿甲。他们虽显现了同一个符号,却有着不同的面目和境界。我同样没弄清:这些阿甲之间,究竟有啥联系?

在梦光明中,阿甲听了琼的祈祷,说:“当然救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生来,不是给人杀的。”琼说:“听说他们是魔。”阿甲笑道:“我也是魔呢。魔是啥?当一群惯性的水滚滚东流时,那偶起的浪花,就是魔。那魔,也是水,只不过超越了别的水。外国有好多魔,哥白尼、布鲁诺、达尔文……都是魔。多亏了这些魔,世界才向前迈进。越是魔,越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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